景元六年,京都裡動搖飄搖,血雨腥風掀起的巨浪,足足持續了一個季度有餘,菜市口的泥土裡,都帶上了暗沉的血色,打這經過,遠遠就能聞到一股惡臭。城外亂葬崗上,到處覓食的流浪野狗倒是吃了個滾肚溜圓,毛色都漂亮了不少。
許多豪門家族就此消失,也有人乘勢而起,一朝變身爲新貴。老百姓戰戰兢兢,宵禁令下來,一到晚上便緊閉門戶,偶爾聽見門外有動靜,一家人抱在一起縮在被窩裡瑟瑟發抖,把天上各路神佛都拜了個遍,只求不要倒黴到自家來,家門口的那扇子木門,都被時不時來‘搜查亂黨’的兵丁推得都有些搖搖晃晃了。
倒是那些雕樑畫柱的富麗宅子,並不曾受影響。舊主子被抄家滅族了,自然有新主子進來,少不得還要再粉刷裝飾一番,本就精美的宅院,越發顯得華麗來。
登基六年餘,新帝終於將朝中勢力,盡握手中。當年赫赫揚揚的義忠王府,如今血脈斷絕,最後,也不過留了當年的義忠親王世子妃、如今的一個孤老婆子,常伴青燈古佛,了此餘生。
先帝時京城的勢力佈局,來了個翻天覆地的變化。
賈瑚韓昹徒宥昊等被恩准可以出來時,回想到當初的那一些事,依舊是心有餘悸,夜不能寐。
彼時,賈瑚和徒宥昊從片面的消息裡猜度皇帝的心意,一個是精於世故老辣幹練,一個是置身其中聰明早慧,雖不敢置信,卻依舊忍不住懷疑着,莫不是皇帝真的爲了剷除義忠親王殘留的勢力,故意來了一處苦肉計?正好藉着周家治療天花的方子,把自己所有骨血都推進了險地,以此來誣陷義忠親王?
徒宥昊驚得滿身冷汗,可這懷疑,卻彷彿在腦海中紮了根,怎麼也揮之不去。
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鼾睡?義忠親王當年何等勢大,有先皇遺命,若無個好藉口,皇帝又怎麼下殺手?帝王多疑,皇帝當年在潛邸時蟄伏多久才得來這皇位,不徹底剷除了義忠親王府的勢力,他又如何放心?
只是天花此疫,兇險非常,便是有方子,也難保萬無一失。那死去的太監宮女,便是明證。虎毒不食子,皇帝拼了骨血的安危來設這個局,果真是天家無父子。
總是徒宥昊早習慣了皇帝的漠視冷淡,可一想到平日裡他對前頭三個皇子的重視,心裡依舊忍不住一陣陣泛涼。真真是……
瞧着徒宥昊失魂落魄的模樣,賈瑚看他的眼神裡,也多了幾分可憐,囑咐了韓昹別再跟他對着幹,賈瑚當即就給張氏去了信。
信裡不比往常,只說些自己的事,這裡,賈瑚還提了徐渭、張家、賈家,甚至,還單獨給小賈璉寫了好一段話,給他出了題讓他猜字,囑咐着張氏一定要賈璉看,猜出謎底來。
張氏收到信,好一陣哭笑不得,璉兒才幾歲呢,瑚兒就迫不及待地教他認字了。虧得他有耐心編出一段段的故事讓賈璉指認着學三字經上的字。
張氏尋思着,兒子還有這閒情雅緻,想必在宮裡的日子該是過得不錯,算是微微放了心,回到家裡,想着兒子的千叮萬囑,讓金媽媽去把賈璉叫來,決意下午就陪着賈璉玩了。
賈璉如今雖小,但也知道不少事了,話說的溜順,被賈瑚□着,已經認識了不少字了,平日裡,最纏賈瑚這個哥哥,聽說哥哥寫信來,好不開心,鑽進張氏懷裡,非要看賈瑚寫的信。
張氏把信拿高了給他看,直笑道:“你才認識多少字就想看信,你看得懂嗎?”
賈璉不理他,一個字一個字看過去,遇到認識的,就大叫起來。他奶嬤嬤趙媽媽陪着笑道:“璉哥兒跟瑚哥兒好,這是想哥哥了呢。別管看不看懂,都是弟弟記掛着哥哥。”
張氏聽着心裡舒坦,低頭哄着賈璉:“你哥哥給你出了題呢,我們璉哥兒來猜猜,哥哥出的題,謎底是什麼好不好?”
賈璉拍着手高興地大叫:“好好好,我要跟哥哥玩遊戲。”
賈璉跟賈瑚是玩慣了的,遊戲也不難,不過是賈瑚編了些短句解釋字詞,對應着三字經裡的某個字,讓賈璉先死記硬背了,然後再抽問着讓賈璉記憶,小孩子有人陪着玩,果然把三字經裡的那些字大半背熟了,還知道了大致的意思。此時雖然有段時間沒玩了,有些生疏,可不過幾個問題,記憶回來,賈璉是越答越順溜,睜大了圓溜溜的黑亮大眼睛,直等着張氏誇他。
張氏這會兒哪還有心思理他?賈瑚編的這些問題,叫賈璉猜出謎底來,竟然連成了一句,裡面透出的消息,直叫她真個人都打起了哆嗦,隨口敷衍了賈璉幾句,讓趙媽媽把賈璉帶了回去。一邊迭聲叫着下人備車,她要去靖遠侯府。
蘇媽媽金媽媽都是隨時伺候的,賈璉猜出的字,她們多少也聽了一耳朵,雖不是很懂,可見張氏這般慌張,便知道不是什麼好事了,可是……“奶奶早上才從靖遠侯府回來,這會兒又去,要叫太太知道了,怕要又是一通說法了。”
“她要不舒服就不舒服了。如今這事可拖不得了。”寧肯拼着賈母不高興,瑚兒傳出來的消息,張氏也非得趕緊弄明白了不可,“叫人不要耽擱,馬上套好車,耽擱片刻,我就把他們都賣到煤礦裡去。”
這般狠話撂下來,誰都不敢疏漏,不多久,馬車就載着張氏飛奔着往靖遠侯府去了。賈母得到消息,直氣得對賴大家的道:“如今可是越來越不把我放在眼裡了,出了嫁有了孩子的人了,還一個勁兒的往孃家跑,打量我好欺負不敢怎麼她呢?還有沒有把榮國府放在眼裡?!”
張氏不知道自家婆母又在心底給她記了一筆,慌亂地到了靖遠侯府,也不等人通傳稟報,直帶了人就去了靖遠侯張侯爺處。張侯爺正在看書,看見妹妹,嚇了一跳:“你怎麼來了?”
張氏也不回答,叫了人都出去,吩咐蘇媽媽金媽媽親自守着院子門口,整個外間天井都不許站人,自己去開了所有窗戶,果然看不見了人了,拉了張侯爺在屋中間站了,低着聲顫抖道:“我方纔發現了瑚兒藏在書信裡的暗語,大哥,可是出大事了。”
張侯爺瞧妹妹這樣被嚇壞了的模樣,忙寬慰她:“你先緩緩、先緩緩,再大的事,還有大哥在呢,沒事兒。瑚兒到底傳了什麼消息給你,叫你嚇成這樣?”
張氏擡起頭,湊在了張侯爺耳邊道:“瑚兒說,疫從紫薇來。”
張侯爺身子一僵,眼睛瞬間收縮了一下,好半天不敢置信,沉聲道:“瑚兒莫不是搞錯了吧?”
張氏搖頭:“瑚兒說,周太醫研製出了治療天花的方子,他和四皇子韓家的公子都已經開始康復了。”
張侯爺和張氏都是經過世事的,自然知道,天花這樣的病症,解濟絕不是一天兩天就能研製出來的。在這檔口了,突然出現這樣的方子……張侯爺想到如今外面的局勢,不由嘆息:“瑚兒好生敏銳的心思。”
張氏搖頭苦笑:“他如今和四皇子在一起,知道的,怕比咱們多些。”徒宥昊可是皇帝的親生兒子,可不比旁人要了解皇帝的性子。賈瑚跟他一起,知道的多,自然也更能發現問題。
張侯爺低喃道:“因爲衆殿下一齊見喜,如今朝局動盪,皇上在朝堂上已經發了好幾次脾氣,最近犯事的官員,一律都是從重處罰……”頓了頓,長長嘆息了一聲,“從殿下們發病到如今,還不過一個月,皇上已經發落了好些人,其中義忠親王、義勇親王的人居多,都是當年奪嫡時站錯了隊,可後來一直沒有發作的。前些日我們還爲今上不平,說今上寬厚待人,並不曾因爲當年奪嫡之爭而大肆清理朝堂。若不是此次那居心叵測之輩實在過火,皇上也不至於如此狠辣……卻不想,原來,這一切都是皇上的手筆。”
張侯爺的聲音越來越小,越來越小,張氏也多有苦澀,艱澀道:“父親當年說、今上寬厚仁德,對自己人甚爲護短仁厚,將來必是傳世明君。”
兄妹兩對視一眼,站在原地,苦笑不已。
最後,張侯爺囑咐張氏:“若一切盡在皇上掌握,你回去好生提點着恩侯,讓他老實本分在家呆着。我這就去找徐世叔,徐張兩家是世交,他平日對我們多有照顧,又是瑚兒的老師,我們也合該跟他商量商量。至於以後怎麼辦,等見了他,我再告訴你。”
張氏沒有意見,心驚肉跳着回了榮國府,到晚間,恍恍惚惚地被賈母借題發揮,站着伺候了賈母吃飯喝茶……
不等張家徐家傳來信讓張氏安心,告訴她接下來該怎麼辦,外頭傳來消息,被貶爲了庶民的義忠親王世子起兵叛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