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徒宥昊的突然叛亂如平地一聲驚雷打得人措手不及瞠目結舌,那麼他的兵敗身死,便是那最出人意料的一筆,在這出轟轟烈烈地震懾了整個皇宮、京城、天下的大戲最爲熱鬧的時候戛然而止,瞬間,所有的喧囂化爲靜謐,突兀地直讓人好半天都回不過神來?
這就、完了?
那氣勢洶洶的帶兵闖宮,那滿京城肆虐無度的亂黨,那隨時隨地都可能落在人頭上的刀子,這就,全完了?什麼都不用擔心了?
不說朝堂上文武百官豪爵勳貴,便是那普通百姓,也是好半響都回不過神來。那麼凶神惡煞的亂黨,這麼快就被鎮壓下來了?他們可以不用躲着,不用提心吊膽有人在破門而入搶劫殺人了?
倒不是不歡喜,只是有種虎頭蛇尾,莫名荒謬的感覺。
這場叛亂來勢如此洶涌,誰能想到,會就這樣莫名其妙的就消弭了呢?!
震驚過後,便是狂喜。在戰亂時受過多少傷痛,多少難過。這時便有多少歡喜,害死他們親人的元兇,毀了他們和樂安寧日子的罪魁禍首終於死了!尤其是但給驚魂未定的百姓心有餘悸地走到外面,看到蒼夷滿目白皤一片,便是連皇帝下令處死此次叛亂匪首包括義勇親王在內的一些皇室成員,也沒有百姓出來多一句疑義說皇帝兇殘不念親情——此次叛軍,實在是犯了衆怒。
怕是徒宥明自己都沒有想到,歷朝歷代將領爲收買底下士兵屢見不鮮的任由士兵劫掠的行徑,竟會給他帶來這樣的苦果。他膝下五子三女,便連纔出孃胎三個月的最小兒子都被皇帝賜死了,沒有任何人有疑義。與他合作的義勇親王也被一杯毒酒賜往極樂去了,他的堂兄弟,義勇親王世子和底下兩個年長的弟弟也一併賜死,所有皇親被貶爲庶民。
這是開國以來,第一次,有皇帝賜死了皇室宗親,甚至是義勇親王這個皇族長輩。重臣不是沒有反對過,可是百姓羣情激憤,不殺,難以平民憤。皇帝猶豫良久,終於下定決心,忍痛大義滅親。
首惡伏誅,其家眷都各有懲處,消息傳出來,這些樸實的百姓很快就爲此慶賀起來,爲死去的親友哭泣哀傷,爲今上的仁德賢明感恩戴德,連領兵來勤王的張肅錢概兩位將軍也被百姓爭相誇讚,直把兩人誇成了武聖下的頭兩號人物,朝中最最了不得的將軍。自然,那位以女子之身結束了這場叛亂的主要功臣,前義忠親王世子妃容氏,更叫百姓感恩戴德,直想爲之立一長生牌位,好叫上天保佑她長命百歲。
百姓的善惡從來如此直觀,對他們好的便是好人,對他們不好的,那邊是惡人,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卻不知道,光明籠罩之下,還有陰影存在。
百官不比尋常普通百姓這般沒有見識,越是位高權重,知道的越多,便越爲此次叛亂背後流露出的一些蛛絲馬跡而心驚肉跳。衆人心知肚明,卻再不敢宣之於口。
菜市場被鮮血浸紅了的土地還在昭告着今上絕不如同先帝時的心慈手軟,沒有人想拿全家人的性命去探究那全然不管己身的秘密。而那些已經涉入的人,看到那冰面下的漣漪,也絞盡腦汁地尋思着,該怎樣保全自己。
賈瑚一身狼狽地從宮裡出來,宮門口早停當好了宮裡給準備的馬車,大概是看在他和韓昹與徒宥昊共患難的份上,還賜了些藥材絹帛,傳旨的太監說是皇后有命,這些是賞他們的,讚許他們在亂中護着徒宥昊之舉,讓她們回去好好將養身體,就不必謝恩。雖是如此說,賈瑚韓昹還是跪謝了恩典,送了那傳旨太監離開,這才上了馬車。
兩輛馬車齊頭並進,韓昹掀開窗簾叫着賈瑚,小臉上茫然一片,顯然有些無所適從,看着馬車還有些木愣愣的。賈瑚知道他這是大劫餘生,一時沒回轉回來,便笑道:“好容易咱們逃出生天,伯父伯母怕是已經急壞了,你還不趕緊回去好叫他們放心,愣着做什麼?”
韓昹不好意思地笑笑,低下頭,復又笑道:“說的也是,只是到現在我都不敢相信,咱們竟真的活下來了!”簡直跟做夢一樣。出來了才發現,皇宮西區北區被毀了大半,連伺候的宮人都明顯少了許多,怕是都在亂中遭了難。越是這般,韓昹就越是難以置信,自己和賈瑚徒宥昊三個孩子,竟然真的在這場劫難中活了下來!韓昹想到家中祖父祖母父母雙親,不再拖延,衝賈瑚喊道,“那我們就此分開,我要家去了,日後再見。”
賈瑚點點頭:“這是自然!”兩人笑笑,正值分岔路口,馬車分開各自行進,不一會兒,就再看不見對方了。賈瑚乘着這機會也理了理頭緒,先頭聽了一耳朵安義傳回來的話,竟是義忠親王世子妃殺了徒宥明,倒是窩裡反了,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馬車到寧榮街上時,就有下人在外面喊着:“小的蘇登,敢問馬車上的可是榮國府的小主子?”
賈瑚一下就聽出來,這是張氏身邊陪房蘇登,以前伺候他來回徐家讀書的。忙掀開了車簾子,對他點頭笑道:“你怎麼出來了?怎麼就知道是我?”
蘇登見了他,喜得眼眶都要紅了,上前幾步到了馬車邊上,回話道:“宮裡先頭傳了消息過來,說是哥兒平安無恙,宮裡已經派人送您回來,大奶奶本來要親自出來接,可又要準備給您洗塵去晦氣,這才無奈地讓小的來了。小的守在街上已經好些時候了,見了馬車就喊一句,倒是運氣不錯,正是第二輛,就把您盼回來了。”
賈瑚笑罵道:“虧得那些客人大度不介意,哪有你這般認人的,這條街上就咱們府跟東邊敬大伯家,你也不怕衝撞了客人。”
蘇登卻道:“小的是大奶奶哥兒身邊的人,旁的什麼都不知道,就知道您這一遭被困在宮裡,可是把家裡嚇壞了,聽小的家裡回來說,大奶奶是日夜盼着您回來,都快難過出病來了。說句僭越的,小的這心裡也惦記得緊呢。小的尋思着,這會兒來的客人,都是兩府親近的,想來也能體諒小的這份心意,這才大着膽子喊了。虧得曉得喊了,否則,豈不是就錯過了哥兒?”
“你到是歪理一堆。”見到熟悉的人,賈瑚也不由得放鬆了幾分,實在是這些日子繃得太緊,太累了,賈瑚笑了一通,突然揪到他話裡的意思,不由疑問道,“怎麼這些日子來咱們府的客人很多嗎?你怎麼知道都是親近的?”
蘇登與有榮焉地笑道:“倒也不是很多客人,就是跟咱們沾親帶故的人家都派了人來詢問家中可好,主子親自上門的倒不多,就有史家大老爺、王家大公子還有東府的,您也知道,論輩分,咱們家老爺輩分是最高的了,便是王家老爺子,還要喊咱們老爺一聲大哥呢。”
說着,前頭榮國府就到了,蘇登扶着賈瑚下來馬車,很是伶俐地給了那趕車的車伕和護衛的一個侍衛兩人各一荷包,笑道:“兩位一路辛苦了,府裡早吩咐下去人準備了差點,兩位進去歇歇腳,我們奶奶要親自謝過兩位呢。”
那兩人摸摸各自荷包,輕飄飄摸不出重量,怕是裝了銀票,臉上就有些剋制不住的驚喜,沒成想跑這一趟,還能有這般好處,怕是這榮國府大奶奶爲了兒子的一片心意,所謂拿人手短,他們自然也不做那沒眼色的人,忙推拒道:“這是我們的差事,本應當的,哪當得貴府奶奶的謝。小賈公子在宮中怕也受了驚,趕緊回去歇歇吧,我等就不打擾了。”
蘇登再三挽留,這兩人執意不肯也就罷了,等着兩人駕車走了,蘇登忙引着賈瑚往側門走,那裡早有人準備了火盆,蘇登讓賈瑚跨過,進了門,又有婆子拿了柚子葉沾着柚子水往賈瑚身上灑了灑水滴,虛空打了兩下,念道:“黴氣退散,黴氣退散。”
蘇登笑着對賈瑚道:“哥兒可別覺得囉嗦,這還是張家的老習俗,大奶奶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弄來的柚子葉,最是驅邪避災的,哥兒跨過這火盆,沾了這柚子水,黴氣就被打飛掉了,以後一定都會順順利利的。”
賈瑚想到張氏操持這一切的那番慈母之心,也不嫌囉嗦了,等着那婆子弄好了,自有油布小轎過來,蘇登送了他到內院門口,賈瑚下了轎,內院門口,蘇嬤嬤掉着眼淚就撲了過來,對着賈瑚好一通打量,哭道:“我們哥兒可是瘦了,瞧瞧這衣服都空落落的,這老天可是沒長眼,咱們哥兒這麼好的孩子,怎麼就會遇上這樣的難呢。”
蘇登跟蘇嬤嬤都是張氏身邊的老人,也算是有點交情,聞言忙喝道:“胡說什麼呢,這話也能隨便說的。”蘇嬤嬤這纔想起賈瑚這遭事還是在宮裡發生的,她這麼埋怨,倒有些怨怪皇帝把賈瑚留在了宮裡的意思。哪怕她心底真這麼想,這話也不好隨便說,登時一臉後怕的住了嘴。蘇登這方又笑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咱們哥兒一看就是福澤深厚的,過了這道坎,以後能活一百一呢,定然順順利利,平平安安。”
“可不就是說!”蘇嬤嬤忙忙點頭附和。
賈瑚笑看了兩人,也只能無奈地搖搖頭,由他們去了。
內院蘇登是不能進的,蘇嬤嬤扶着賈瑚上了他慣用的小轎,自己也進了轎子,兩人一前一後,賈瑚分明可以感覺出今兒那婆子走得比往日快許多,怕也是張氏囑咐過的,想要早些見到自己。這一想,倒是對張氏更多了幾分認同感。雖不能真把他當成了生身母親來看,卻也是極尊敬她的。
果然這次下轎,擡眼賈瑚就看見了張氏。第一眼時,賈瑚都不敢相信,這個瘦骨嶙峋面色蠟黃的女子就是當初那個雍容端莊的張氏,纔多久不見,張氏這模樣,分明是大病了一場。不由驚道:“母親,你這是怎麼了?莫不是病了?”
張氏見了兒子,便是身子再不舒服,這會兒也全好了。開始是激動難抑一時忘了動作,這會兒被賈瑚一番話說得回過神,拉過兒子便是大哭起來:“瑚兒,瑚兒,這是真的,真是的我兒瑚兒,老天爺對我不薄,總算是讓我兒平安回來了。”說着,還有些不敢置信地上下摸摸賈瑚的臉、手、腳,直確定了不是假的,又是一番大哭,“我天天盼天天盼,終於把你盼回來了。這會兒,我就是死都瞑目了。我的瑚兒啊!”
金嬤嬤陳嬤嬤等都陪着一起掉眼淚,張氏手摸到賈瑚的胳膊,小孩子先頭一遭大病,後來又是擔驚受怕吃不好睡不好的,小小身子板早就沒了肉,當孃的摸到兒子的那一身骨頭,眼淚流得更兇了,胸口跟有人用刀子扎似的,都快要喘不上氣了,只能抱着兒子嘶聲痛哭,什麼禮儀風範,全都給拋到了腦後,彷彿要把這些日子所有的委屈害怕都發泄出來出來一半,摟着賈瑚的力道,連賈瑚都覺得有些透不過氣了,一聲聲嘶喊着:“我的瑚兒,我的瑚兒啊……”
旁邊的人眼眶全紅了。
賈瑚拍着張氏的背,忙勸道:“母親快別哭,別哭了,兒子這不是好好的嗎?倒是母親快別傷心了,小心自己的身子。”
可這會兒張氏又哪裡能勸得住,摟着賈瑚只覺現在還在夢中,生怕一個放手,夢就醒了,賈瑚就會消失不見了,聞言更是抱緊了賈瑚,道:“母親沒事,母親好好的,母親還當這輩子都見不到我兒了,這會兒,就死天塌下來,我都認了。”是的,哪怕前頭張氏再怎麼嘴硬在賈母賈赦面前堅持兒子一定平安無事,可她心底卻比誰都清楚,她的兒子怕是凶多吉少。這會兒賈瑚真的平安回來了,怎不叫張氏欣喜若狂?
賈瑚無奈,只能用了最後一個辦法,道:“母親,我在宮裡好久沒吃過一頓正經飯菜了,早前才脫險,不敢狠吃,只用了點粥,這會兒可餓壞了,我想吃八寶鴨,廚房有嗎?”
兒子餓了想吃東西自然是第一緊要的,張氏忙忙擦擦眼淚,迭聲道:“有有有,你想吃什麼都有。”旁邊金嬤嬤趕緊吩咐了丫頭往廚房去了。張氏一把抱起了賈瑚,賈瑚一下漲紅了臉掙扎不停,張氏低頭喝道,“別動,讓母親抱抱你。”賈瑚惦記她這些日子的擔驚受怕,硬生生忍着讓張氏一路抱進了屋裡。
賈母王氏還有賈珠賈璉都在,看見他,賈母王氏都是又哭又笑:“上天垂簾,可叫我們瑚哥兒平安歸來了。”
賈珠也來給賈瑚道喜,難過道:“哥哥在外受苦了。”小賈璉直叫喚道:“哥哥,哥哥,哥哥回來了。”
賈瑚上前給賈母下跪磕頭,道:“讓祖母擔心了,孫兒這裡給祖母磕頭,虧得祖母慈恩,孫兒有驚無險,平安歸家了。”
賈母平日再是偏心也是自己孫兒,這會兒見着賈瑚瘦的乾巴巴的,一身衣服鬆鬆垮垮,臉上更是暗黃一片,也不由得掉了傷感的淚水,親自上前扶起了賈瑚,把人抱進懷裡好一頓磨搓:“可憐的孩子,也不知道是受了多少苦,瞧瞧臉上的肉都沒了。”
賈瑚自己無甚感覺,只寬慰她:“祖母別擔心,您瞧,孫兒精神好着呢,就是這些日子沒吃好,等過幾天,肉就回來了。”
賈母被他這一說,忙道:“你想吃什麼?直管跟祖母說,祖母讓廚房給你做。”
賈瑚也不客氣,笑道:“我記得祖母身邊珊瑚那一手釀丸子味道極好,孫兒這會兒還念着呢。”
賈母自然是急忙讓珊瑚去做,揉搓着賈瑚,好一番愛憐:“我們瑚哥兒,可真是可憐見的,我就說你是個有福氣的,果然不是?逢凶化吉,平安健康回來了。”又看看還在抹眼淚的張氏,“你也別哭了,瑚兒回來是好事,前頭他不在你哭,這會兒他回來了,你合該高興,合該笑纔對。”
張氏破涕一笑,眼淚還是止不住,打着嗝兒道:“媳婦高興着呢,媳婦就是高興過了,止都止不住。”
王氏嘆了一回:“可不是這當父母的……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賈母跟着嘆口氣:“可不正是呢,便是我這把年紀了,又哪一天不是在爲兒女操心。”摸摸賈瑚的小臉蛋,眼神卻有些悠遠了,“也不知道政兒現在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