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代善本就是立有軍功的勳貴,如今又蒙聖恩賜下“忠信”兩字諡號,有眼見的都不敢怠慢,欽天監很快就擇準日子,停靈七七四十九天,不日正式開喪送訃聞,還要準備一應事宜,賈赦忙得是腳不沾地,開始還死撐着,不肯叫賈政出頭,後面實在熬不住,便也管不得其他,連忙讓賈政過來。賈政開始還推脫說要陪着賈母,被賈敬賈珍好一通勸,這纔過來了。
幾人主持大局,還請了同爲族人的賈敕賈效賈敦等人幫忙,請了京郊鼎鼎有名的般若寺的見性大師等一百八十位和尚來府裡大廳唸經,超渡亡魂。另單設一祭壇於小花園內,也請一百零八位全真道士,打醮四十九日爲鬼魂解冤洗業。停靈之所設在萬夏閣,靈前另外再請五十位高僧,五十位老道,對壇按七作好事。
旁的又借了鎮國公家養得京中數得着的一班小戲來府裡鼓樂吹打,開了庫房拿出上等素絹將門前一條大街從榮國府到寧國府全點上了白,再另做了四十九日消災洗業平安水陸道場……
前後忙得正是焦頭爛額,皇帝聖旨下來了,賈赦還來不及高興呢,到得晚間,正和官家說着廚房素席師傅已經準備妥當,到時候宴客事宜,突然就見一個丫頭急匆匆跑來,氣兒還沒緩過來呢,就慌慌張張地說大奶奶不好了。賈赦一個激靈,哪還顧得其他,忙忙請賈敬賈珍先照看着,自己拔腿就跑了。賈政跟在他後面,一臉焦急。
掀開門簾才進門,就聽見就滿是自責道:“可憐見的孩子,臉上半點血色的沒有了。都怪我考慮不周,倒忘了你身子不好,如今才叫你躺在牀上。我這個老婆子,做事是越來越糊塗了,老大家的,你可別怪我。”
張氏虛弱地微喘着道:“太太這可折煞我了,都是我身子不爭氣,哪能怪太太您呢。”說着,看到賈赦大踏步進來,眼裡劃過一絲委屈,卻只揚起了笑,喊道,“大爺怎麼來了,前頭事忙,我這裡沒事,你很不必□過來的。”
賈赦還沒來得及說話呢,賈母就輕輕拍了張氏一記,嗔怪着道:“你這孩子,怎麼就這麼老實。”一邊又看了賈赦道,“你別聽你媳婦的,她是賢惠,可你也要心裡有數,能有這麼好的妻子,那是你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如今她身子不好,你便是再忙,也得記着多抽出時間來陪陪她!”
真真是慈愛關懷,親切體貼,不說王氏目瞪口呆,張氏賈赦更是張大了嘴,好久都沒回過神來。
賈母自然是看到了他們的反應,拉下了臉,半真半假地怨怪着賈赦:“瞧你這樣,怎麼着,我關心我兒媳婦就這麼讓你驚訝?我平日難道對你媳婦不好嗎?”
賈赦聽得忙忙擺手:“不是不是,母親說的哪裡話,你對瑚兒母親好着呢,這是有目共睹的,兒子萬不敢這麼想。”訕訕笑笑,道,“兒子就是心裡有愧,聽了母親的話才恍然,確實好些天沒來看過瑚兒母親了,前頭忙得慌!”
賈母瞪着她:“再忙再忙,連抽出點時間來這裡走走喝杯茶的時間也沒有了?就會找藉口,這麼個賢良淑德的好媳婦,你也不知道疼人!跟你爹一樣,一點也不知道體貼,你以爲,沒你媳婦在後面幫你打點內院,你能那麼逍遙在前院做自己的事?美得你!”說着越發來氣,狠狠瞪了賈赦一眼,“還愣着幹什麼,沒見你媳婦臉色不好,你就這麼傻站着啊?”直是恨鐵不成鋼地剛地撇過臉,“我怎麼就生了你這麼個榆木腦袋的兒子。”
賈赦真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賈母何時變得這麼關心張氏了,還是這般真情切意地爲了張氏呵斥自己。往日裡,可從沒把她放在心裡的。賈赦再一尋思,怕這是給的自己面子呢。賈母怕是因爲賈代善去世了,也知道關心自己一房了,當即又驚又喜,趕忙答應了一聲,坐到張氏牀前,柔聲問道:“你怎麼樣了,可是哪裡不舒服?”
張氏對賈母的一番舉止也是一頭霧水,只是不比賈赦的驚喜,賈母表現得越慈愛,她心底的戒備就越重。事出反常必有妖,誰知道賈母肚子裡打的什麼如意算盤。想得太多,太陽穴便是一陣陣抽痛,張氏強忍着難受,擠出笑來,剛要對着賈赦說沒什麼大礙,眼角瞥到賈母,話鋒當即一轉,只道:“其實也沒什麼大礙,就是全身沒力氣,暈乎乎的。喝完藥也就沒事了。”
賈赦對張氏卻是有真感情在的,聽罷皺起了眉頭,很是不贊同道:“我看你臉色是真很不好,真的沒事嗎?我怎麼看着,你很沒精神?要有哪裡不舒服,你可別瞞着。”
張氏看出賈赦的真心,心中頗爲熨帖,因賈母反常升起的不快總算是消弭了些,忍不住笑道:“你啊,瞎操心,我要哪裡不舒服,還能瞞着?我自己還能不愛惜自己的身子?”又勸着賈赦,“我知道前頭忙,爲着老爺的喪禮,你有一堆的事務得處理,我這裡不用你操心,你只管看着前頭,老爺的喪禮可不能馬虎,定要風風光光,一切順利纔好。”
不管賈母心裡到底在想什麼,到底有什麼算計,反正張氏是打定了主意要跟賈母對着幹的。賈母讓賈赦多來看她,張氏就讓賈赦安心忙着外面的事不用擔心她。反正這次喪禮辦得這麼大,賈赦要是用心做,還能結識不少人,羅哥好名聲,何樂而不爲。張氏氣呼呼想着,賈母讓賈赦多來陪她,不是想讓賈赦失禮人前,被人認爲兒女情長,爲了妻子連老父的喪禮都扔一邊了吧?真是好歹毒的心腸!
賈赦微微笑了笑,讓張氏放心:“事情雖多,還有敬大哥敕大哥他們幫忙呢,老二也在,我們這麼些人,做事起來倒也還行。你別記掛我,我怎麼覺得你的氣色一天不如一天了?你可要好好休養,趕緊把身體調養好了,我和兩個孩子,可都還要你照顧呢。”對賈赦來說,這番話也是極難出口的,此時說出來,也不過是氣氛實在溫馨,一時便脫口而出了。說完,賈赦很有些不好意思,一回頭,缺件賈母還站在那裡,這才恍然,很是尷尬地含糊道,“還有母親,府裡,都離不得你呢。”
當着賈母的面,張氏這時也顧不得其他,直羞紅了臉,嗔道:“你胡說什麼呢。”老夫老妻了,還說這樣的話,當着人,多不好意思!要不是還有人在,張氏都想捂住臉去。
這對夫妻,一個柔情滿滿,一個羞澀歡欣,孩子都兩個了,還這般姿態,賈母說不清心底什麼感覺,瞬間一股氣就衝了上來,越發見着兩人不痛快,直覺便□去說道:“老大啊,這次你媳婦病倒了,說來都是我的不是。今兒聖旨下來,我心裡高興,又惦記你父親,便去你父親棺木前跟他嘮叨着說說話。只是人老話多,我自己也沒回過神來,這一說就說到了天黑,你媳婦是個心誠孝順的,硬是跪在靈前燒紙進香唸經,一路陪着我,累壞了,這才病得躺在了牀上。害得你媳婦這樣,我這心裡,委實不適滋味……”
賈赦自是連連寬慰:“母親快別這麼說,大奶奶她本就孝順父親,爲父親跪靈也是她個媳婦該做的,哪是母親的錯。您這樣,倒叫她心裡記掛着,反而不容易好呢。”
好一通勸,這才叫賈母好受了些。回頭慈愛地對張氏笑道:“那你好好休息着,我就不打擾你們小夫妻了,老大家的,這兩天,你也不用去前面跪靈了,好好休息着,早點把身子養好了纔是正經。”
張氏忙要推辭:“這怎麼行……”
賈母雙眉一豎:“怎麼不行。你還要不要命了,病成這樣還想勞累身子?我說了你不用去就不用去,好好養着身子,啊!”說完起身就要走。賈赦還要送,被賈母攔下了。
這時外頭丫頭也進來傳話,說賈政在外頭坐了一會兒了,男女有別就不進來看張氏了,只給張氏問好,請她多保重身子。張氏含笑點頭:“二叔有心了,我沒甚大礙。”
賈母笑起來,道:“他是弟弟,你是嫂子,該是過來問候的。”又道,“正好,我就跟老二一起回去了。老大啊,你多陪陪你媳婦!”
雖賈母怎麼也不肯賈赦送,到底他還是送到了院門口,看着賈母和賈政身影遠去了才返回屋內。蘇媽媽送來藥,張氏一口氣喝了,苦着臉捻了顆蜜餞進嘴裡,這才舒緩了雙眉。賈赦好笑道:“怎麼喝藥跟個孩子似的。”
張氏白了他一眼:“晚上不去前頭做事了?”
賈赦往牀邊一坐,接過丫頭送上來的茶水,一邊說道:“不去了,你不是不好,我陪你說說話,母親不也說,讓我多陪陪你?!”興致上來,隨手把茶盞往邊上一放,舔着臉湊到張氏邊上,低聲道,“我也好久沒陪你了,正好今兒有機會,我們好好說說話。”
張氏紅了臉推開他,蘇媽媽等早就帶着丫頭婆子出去了,這纔沒好氣地對着賈赦道:“你啊,太太說什麼你就做什麼啊……”恍然見賈赦有些不高興,忙警覺地把話更委婉了一遍,說道,“要擱往常也就算了,如今卻是府里正忙的時候。母親雖是好意關心我,可我也不能爲府裡着想。事情那麼多,雖有人幫襯,可敬大哥珍哥兒都是東府那邊的,敕大哥敦大哥他們又都只是族人,你和二弟纔是正主兒呢,一筆寫不出兩個賈來,這話說得是沒錯,可咱們也不能就這麼撒手把事情全往他們身上推不是?你好意思啊?”
賈赦想想也是:“敬大哥珍哥兒東府那邊事情也有呢,能過來幫忙已是很大的情面了,你說得很對,就這麼拿他們不客氣的使喚,是我做錯。”
張氏笑道:“倒也不是這麼說,咱們兩家畢竟親厚。只是大爺好歹以身作則,事情多,他們忙,只要你更忙,誰能說什麼?別人不說,敬大哥可是喊咱們老爺叔叔的,幫忙也是應當的。只要不是他們做事,大爺你在這裡陪我這個媳婦,也就是了。”
賈赦細一想,果然是這個理兒,有心要走,又放不下張氏,關心道:“你身子真的沒事兒?”
張氏歡喜他的貼心,柔聲道:“你放心,沒事呢。”卻也不讓他立刻走,“還沒吃飯吧?也不急這麼一會兒,在我這先用了晚飯再走。”
賈赦沒拒絕,蘇媽媽等趕緊送了飯菜上來,賈赦坐着吃,他忙了一天,也真是餓壞了,幾口扒光了一小碗飯,桌上的菜去了三成,張氏本沒胃口,看到他吃得香,跟着多用了小半碗飯,喜得蘇媽媽直唸佛:“可算是今天多吃了些,往日裡,要不是兩個哥兒哄着,奶奶幾口就說飽了。可真真急壞了我們。”
賈赦驚訝:“怎麼你胃口不好嗎?”
張氏不在意地擺擺手:“不過是喝藥壞了胃口,沒事的。”
賈赦這纔不問了,轉而關心了兩個孩子:“你不舒服,這兩孩子都跑哪裡玩去了,也不知道過來看看。”
張氏一聽便不高興:“你別冤枉孩子,是我怕過了病氣給他們,趕了他們去吃飯了。他們前頭陪了我好久呢。哪有你這個當爹的,不分青紅皁白就冤枉孩子的?”也不理賈赦的訕笑賠不是,把人趕着去前廳做事去了。
人走了,屋內安靜下來,張氏來來回回想着賈母先頭的態度,怎麼想都想不明白,怎麼賈母會突然對她這麼好了?
“也不知道打的什麼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