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什麼時候,關係在這個人情的社會,總是有着其特殊的作用,哪怕是再清高再與世隔絕的人,也不得不承認,有些時候,當你擁有比旁人更多的資源的時候,你的人生旅途,總要比沒有的人更爲順暢一點。
起點不一樣,身邊的環境人不一樣,人生的道路,往往也會不一樣。哪怕最終同樣到達終點,總有些人的路途中,更爲平坦順遂,很不公平,卻自有階級制起,就一直存在,從未消失。
出聲豪門,父母俱出自勳貴人家,師傅卻是清流中的砥柱,姑父出自世代書香的林家,本身就是科舉出身,十幾年的官場生涯,讓他一步步走到了如今皇帝心腹巡鹽御史的位置,人脈更加寬廣……賈瑚在官場一途上,註定比旁人走得舒心的多。
這次他作爲探花,卻被皇帝欽點爲翰林院編修,向來慣例,前三甲只有狀元被欽點爲翰林院修撰,賈瑚獲得如此殊榮,徐渭作爲他的師傅,真心疼愛這個關門弟子的長者,在賈瑚還沒想到之前,就開始趕緊給賈瑚聯絡起來。
賈瑚或許在年輕一輩里人緣很不錯,名聲也好,京裡一堆的貴婦都香招他做女婿,看起來賈瑚的仕途將會非常順利,但是徐渭作爲過來人,卻很清楚,事情絕沒有這麼簡單。
自來非進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翰林院的那些人,哪個不是進士出身,便是狀元榜眼探花,光如今的翰林院,都有好幾個,他們個個真才實學,而且,大多出身書香世家、耕讀之家,可以說,近九成的翰林都出身清流,而賈瑚身上,卻打着濃濃的勳貴的印子,因此,他們絕不會因爲賈瑚如今顯露在外的名聲而就對賈瑚另眼相待,正相反,爲此,他們對賈瑚的印象,怕是一開始就不怎麼好。
更甚者,榜眼探花往往同時受職,由吏部陳條向皇帝進言,安排合適官職,或進翰林院任編修,或去其他職位,而這次,皇帝卻給了賈瑚殊榮,當堂點他入翰林院,這樣的破格,明顯是違背了官場默認的規則的。大度的自然不會說什麼,畢竟是皇命,可世上總少不了那些心思狹小的,自己沒有的殊榮,卻叫個後輩得了,心裡不舒服的,難保不會在平日裡對賈瑚動點手腳。尤其翰林院裡的一羣人個個都是進士出身,萬里挑一的人才,心氣高。而越是心高氣傲的人,面對壓過自己一頭的人,就越是不服氣。
徐渭就怕到時候,賈瑚會被人故意刁難。
賈瑚知道徐渭的好心,也領情,雖然他並不害怕任何挑戰刁難,但如果能夠走得順暢一些,又何必一定要走那崎嶇泥濘的路呢?
今次徐渭要赴的宴會並不是正式的宴會,而是一次朋友間的私下小聚,來的人多爲朝中學士、翰林、清流出身者,老一輩的都是徐渭親近的朋友,帶上一兩個子侄去宴會上拜託老友以後多加照顧,這種事常有,否則徐渭也不會那麼突兀的帶着賈瑚赴宴。
不過徐渭是真心疼愛賈瑚這孩子,在馬車上仔細叮囑他:“翰林院掌院學士丁大人是我當年在翰林院時結交,這些年關係也算近,看在我的面子上,他或許對你印象好點,但也不會好到哪裡去,等會兒你見了他,可得小心注意,收起你貴家公子的氣派,免得讓人看了心裡有刺。”
賈瑚知道這個翰林掌院學士丁大人,早在之前他中舉的時候,徒宥昊就給他蒐集了翰林院衆人的資料給他,這個丁大人,乃是貧寒字第出身,年幼時家無餘糧,全家人省吃儉用才勉強過活,他自小愛讀書,偏上不了學,於是便去村裡的學堂偷聽,竟然也學了不少東西。那學堂坐館的先生是個秀才,人很和善,見他有心向學,便破例讓他每日在學堂聽一個時辰,結果後來一考試,丁大人竟天賦卓絕,比一般人學的都快都好,那秀才愛才之心,就收下了他這個學生。
丁大人求學之路很不容易,家境平寒,根本拿不出束脩,多虧了秀才先生免了他的銀錢,中午還給他一頓飯吃。年幼時還好,等到丁大人慢慢大了,家裡就不許他在去學堂浪費時間,反而要他這個長成了的勞力幫着家裡幹活。那時候誰能想到丁大人日後能高中做官啊,就是丁大人自己也不敢這麼想,雖然捨不得讀書,還是打算回家幫襯家裡,還是秀才師傅一勸再勸,說以丁大人的才智,日後最少一個秀才時穩妥妥的,到時候哪怕坐館當先生,加上每月秀才的錢糧,也勝過地裡辛勞。於是丁大人才得以多讀了一年書,就那一年,丁大人以十五歲少年,得中秀才,驚倒了整個村子的人。
丁大人中了秀才,日子慢慢就好了,族人看在他的功名份上,湊錢一起供他讀書,他也爭氣,十八歲的時候中了舉人,但是春闈沒過,饒是如此,也已經很了不起。丁大人感念秀才的恩德,娶了對方的女兒,次年就有了孩子,一家其樂融融,過得很不錯。
誰知天降橫禍,當地新來的知縣是個有背景出身的捐官,勳貴旁支,在京裡無法無天慣了,到了地方也改不了毛病,一次欺壓百姓,叫那秀才看見了,仗義執言了幾句,就被那知縣派人一通好打,秀才回家後又氣又急,身子骨本來就弱,一時沒撐住,人就去了。丁大人得知恩人岳父竟這麼丟了命,哪裡肯依,拿着舉人的功名非要上告,可當地知州知府,竟沒一個人敢受理此案,無非怕那知縣背後的身家。丁大人求告無門,自己反倒差點賠進去。要不是最後遇見前御史當時丁憂回家的白大人幫忙,丁大人怕得連功名都得給人奪了。
後來丁大人勤奮苦讀,終於一舉高中,考了庶吉士,入了翰林院,幾十年下來,當年那知縣一族敗落,丁大人順利報了仇,可對勳貴的印象卻越來越不好。如今他上了年紀,孫子都要娶妻了,脾氣也越來越固執,在朝中對勳貴出身的官員,總是保持距離。皇帝也知他品性,便讓他呆在翰林院,教導後輩是爲其一,翰林院出身多爲有學子,紈絝勳貴少見,也是皇帝對丁大人這個心腹的體貼。
開朝這麼多年,單看榮寧二府佔了一條街,族人前後街把房子擠得滿滿當當,如此多人,卻只出了賈敬賈代儒兩個進士就知道,勳貴家裡出個讀書人有多難。誰就能想到賈瑚這個含着金湯匙出身,父親還是着京裡最大的紈絝好玩之人,竟真能考中探花呢?
賈瑚開始看到資料的時候就知道事情怕有些棘手,單看丁大人幾十年來,便是富貴了也從來都沒有嫌棄過糟糠之妻,家中只有嫡子出生,就知道丁大人是個重情重義之人,這樣的人,對認定的事情,往往比一般人更加執着,心裡的道德標準比一般人都要高。更不要說,丁大人完全是靠着自己一步一個腳印才爬到今天這位置,他必須有心計有手段有能力,老而成精,他要不喜歡賈瑚,賈瑚的日子過得就不會好。
好在,賈瑚還有徐渭這個師傅,現在,就希望丁大人能看在徐渭的面子上,對賈瑚稍稍好一點。
宴會的地點在莊毅大學士家的小花園裡,那裡栽種了一片寬廣的竹林,其間有一小屋,屋前一片空地,架起一座竹棚,上有滕蔓蜿蜒,下首擺放了一石桌,平日休閒坐於此處,聽風吹竹林,品香茗好茶,風流雅緻。此時爲了待客,石桌附近多安置了好些桌椅,上首擺了茶果點心,莊毅大學士和孔瑞大學士坐在石桌旁下棋,丁大人禮部尚書周大人等在一旁旁觀,還有些翰林、中書舍人,御史大夫坐一旁喝茶聊天。
下人領着徐渭到時,除了莊毅孔瑞還坐着,其餘人俱笑着與他打招呼,周大人半真半假的怪他:“你個老小子,都什麼時候了纔來,架子擺的越來越大了,老莊啊,回頭你那好茶,可別給他喝。”
莊毅下的正入神呢,嗯了一聲,也不知道聽沒聽清楚周大人的話。
徐渭大笑幾聲,給衆人賠不是:“都是我的錯,來的時候路上人有點多,就慢了,讓你們久等了是我的不是。”
衆人本就是開玩笑,樂過一陣也就是了,賈瑚在後面細細掃了一圈在座諸人,突然發現居然還有個熟人,臉色不變,心中正自忖度,徐渭讓他給衆位前輩見禮,跟人介紹道:“他就不用我說了吧,我的小弟子,賈家子方,以後有什麼要他做的,只管吩咐,別看我的面子啊。”回頭對着賈瑚道,“子方,來,給諸位前輩見禮。”
賈瑚從徐渭背後走出兩步,對着衆人深深一揖:“賈瑚見過各位尊長。”
莊毅和孔瑞是這裡官職最高年歲最長的,徐渭這般介紹了,也暫時緩下手裡的棋局,笑道:“子方啊,還用老徐你介紹,今屆文采風流,貌比潘安的探花郎,誰不知道?”
孔瑞還親切招呼賈瑚:“上次你來我府裡的時候我就讓你多上門走動,你這小子怎麼老不來?我跟你師傅那是幾十年交情了,你是他弟子,又是我的學生,跟我客氣什麼。”
賈瑚忙給他賠不是:“是學生錯了,還請老師莫怪。”
徐渭吹鬍子瞪眼的:“老孔,你可別不厚道,想聽人喊你老師,自己找一個去,我這麼個心肝寶貝養出來的小弟子,可不是你學生。”
孔瑞白他一眼:“瞧把你得意的,改明兒,看我不收個十個八個的弟子來,讓你眼紅眼紅。”
徐渭自己找了位置坐下,讓賈瑚隨意,一邊得意道:“你就是收一百個,也不如我弟子出色。”
主考官與當屆的士子,都是面上的學生關係,徐渭拿這來開玩笑,單看兩人之間這份隨意,就知道他們交情匪淺。果然鬧了一陣,徐渭過去看棋局,大家又都面色如常的開始下棋了,並不見半點芥蒂。
有些事心急不來,徐渭已經對這衆人亮出了賈瑚的身份,賈瑚看眼圍在石桌旁看棋的諸人,自己到了一旁與衆人打招呼,唐賓笑起來:“賈大人,你也來了。”
賈瑚笑着看着意料之外的人,也笑道:“唐大人,好久不見,沒想到在這遇到你。”來時賈瑚也沒想到,在這裡能見到唐賓。他不是京城人士,跟唐氏主支關係似乎也不好,就不知道是誰帶他來的。
唐賓看眼孔瑞:“都是老師帶我來的,不然我哪能來這裡。”一邊爲賈瑚介紹衆人,“我也剛來,這裡現學現賣,給賈大人介紹一下,這位是樑大人,這位是王翰林,這位是徐大人,這位是曲大人……”態度很自然,爲賈瑚介紹的也很用心,沒有半點藏奸。
賈瑚領唐賓這份好意,專心辨認起衆人來。當着人的面,唐賓也不好說官職名字,只能按着姓氏叫大人,賈瑚沒有辦法,只能硬生生記下對方的容貌姓氏,謙恭地對着諸人打招呼行禮。可顯然,賈瑚的出身背景,在座就沒有幾個不知道的,有些人報以和善的笑容,也有人報以冷淡的一句話,賈瑚喜怒不形於色,不管對誰,對方什麼反應,都是微笑着。
介紹到一個身材頎長,大約四十歲左右的男子的時候,對方不等唐賓幫着介紹,便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笑道:“賈大人怕不記得我了,不過我倒是對賈大人記憶猶新,十多年過去,再沒想到賈大人已經是如今這般青年才俊。”
不說賈瑚,唐賓等人也是驚訝,其中一個劉翰林驚訝道:“金大人認識賈大人?”
金大人看賈瑚一頭霧水,笑着提醒他:“我還記得,當年如海去榮國府迎親,那滿府設下二弟阻攔硬生生叫如海兩刻鐘沒到就給過去了,眼看着如海那小子就要順利娶到媳婦了,偏跑出來個小程咬金,那是軟硬不吃啊,如海賄賂威脅什麼手段都使盡了,愣是沒用,逼得他沒辦法,只好耍賴以大欺小,直接把人抱走了……託得賈大人福,我可是難得看到如海變了臉的模樣啊。”
姓金又是和林如海同科,關係又近,賈瑚腦中靈光一閃:“我恍然記得早年姑父口中常說的金大人,乃是當年傳臚公,文采風流,和姑父至交,莫不就是大人?”金泉金周成,林如海的至交好友,早年一同在翰林院當差,比起林如海後入中書舍人,蘭臺寺,一路官至巡鹽御史,品階一路高升,這位金周成要平穩的多,先是在翰林院任庶吉士,後至編修,修撰,入禮部,外任刺史,今年平調入京,於戶部任郎中,已然很不錯了。
金大人哈哈笑起來:“如海那小子還提過我?”幾年各自在地方爲官,不得一處,乍然聽到好友還惦記自己,金大人不由心裡舒坦的緊,看着賈瑚也越發順眼,“我今年初才調回京中,你是如海侄子,也就是我侄子,以後別客氣,常來我府裡走動走動。”
賈瑚忙給他行禮作揖:“多些世叔照顧,我必常去給您問安。”
有金大人在,賈瑚認識衆人就更加順利了,便是先頭對他沒好臉色的,此刻也放鬆了神情,賈瑚沒忘記唐賓,拉着他一起,與衆人結交起來。
等到那邊莊毅和孔瑞大學士之間棋局結束,那邊賈瑚唐賓已經開始作詩說文,請前輩指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