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邊嗡嗡作響,遠處也不知道是誰圍在了一團叫喊說話,嘰嘰喳喳,吵得原本就暈暈乎乎的腦子越發疼得厲害。楊徹擰眉正要呵斥,恍然記起,因楊玄感起兵叛亂,楊氏一族被迫牽連進了紛戰之中,他爲楊氏旁支嫡子,行蹤暴露被隋兵追殺,騎馬奔逃途中,爲躲避箭矢而從馬上摔了下來。
難道是追兵追上來了?
楊徹心頭一緊,掙扎着想要起來,偏四肢無力,頭昏腦脹,別說起來,連眼睛都睜不大開。太陽穴處格外刺疼,粘稠溫熱的**流了滿臉,直往脖子裡到了胸前。隋煬帝好大喜功,自其繼位,四處紛爭不斷,楊徹本也是在戰場上歷練過的,此時那還不知道自己這怕是撞到了頭,大失血了。
要再沒有人來給他包紮療傷,怕他一條命就得搭在來這裡。楊徹想到此,猛生出一絲不甘來,他弘農楊氏,本是赫赫揚揚士族大家,若不是隋煬帝猜忌大臣,刀刃懸在了他楊家頭上,楊玄感又何至於起兵叛亂?一切家族爲先,楊徹不怪嫡支楊玄感叛亂,畢竟事關楊氏未來,隋煬帝採用科舉制,無疑已經表明了他對士族的壓制態度,欲用寒門子弟來抵制士族對皇權的影響。楊氏若不想一直隱忍最後在隋煬帝的壓制下徹底泯滅聲音,叛亂直接與皇權正面交鋒就是最無奈的一條路。成者爲王敗者爲寇,楊徹認了。可作爲一個想要在亂世裡有所作爲的士族子弟,楊徹卻是極不甘心的。他這一支雖說是楊氏旁支,可是世家大族,本就比寒門子弟多了無數資源,他又是嫡子,待遇只有更好的。作爲嫡出三子,楊徹年幼時就知道,家中的大部分財產,最後都是同胞大哥的,自己要想出人頭地,就必須靠自己努力。而這麼多年,他也確實是如此做的,戰戰兢兢,勤學不輟。當天下大亂,他第一個反應就是機會終於來了,隋煬帝壓制士族,已經引起公憤,不過前頭沒有人做出頭鳥,大家勉強剋制,如今有楊玄感帶了個頭,後面誰還忍得下?更不要說,隋煬帝經此一事,怕更要對士族恨上幾分。楊徹敢說,不出幾年,天下必定羣雄四起,到時以他的才學,何愁沒有前路?他大哥二哥也都是極出色的人物,楊徹有自信,他們三兄弟齊心協力,定能在這亂世爲自己家這一支,博一個光輝顯耀。
卻不想,他還來不及實施自己的計劃,楊氏一族卻先引來了隋煬帝的報復,大批隋兵捉拿楊氏族人,大部分族人都隱匿行跡,投奔本家去了,偏他倒黴,得到消息時就晚了一天,與家人分散,路上又被人發現了身份,一路追殺。
難道,就這樣窩窩囊囊死在這裡,十幾年努力,盡付流水?楊徹也不知哪裡來的一股氣力,奮力與那不斷增強的虛弱感爭鬥起來。他楊徹,哪怕是死,也要在這世間留下重重一筆,決不嫩就這樣籍籍無名的死掉!絕對不行!
拼盡了全身氣力,扔掉腦子裡的胡思亂想,集中精力,慢慢地,一點一點,睜開彷彿有千斤壓着的不讓動彈的雙眼。簡簡單單的一個動作,卻彷彿面前橫着千山萬水一般的艱難。楊徹咬緊了牙關,光線從一片黑暗中出現,彷彿是終於掙脫了舒服一般,原本恍惚彷彿遠在天邊的聲音瞬間變得真實清晰起來~
“瑚兒,瑚兒……”
誰在痛徹心扉的呼喊,楊徹想要擡頭去看,意念一起,全身四肢百骸便有陣陣劇痛襲來,便是他自問意志堅定,也忍不住悶哼出聲。連動都不能動了嗎?楊徹苦笑,只能活動了眼皮打量四周,可眼角一睜開,就有一股**流了進來,滲得他不舒服,視線裡,一片紅色——這是額頭流下的血滴下來了。索性還有左眼依稀可見四周,楊徹活動了眼珠,入眼處是一雙雙腳和裙子下襬,有些是錦緞,有些是綢子,只有少數,不過是精細棉布,裙子看看遮住半邊鞋子,與地面不過兩指距離,露出來的鞋面也多是精緻可愛。再看地面處,大塊青崗石鋪就的平坦空地,邊上花草林木,依稀還能分辨出那後面樑柱彷彿是一段迴廊……
他這是在哪裡?楊徹咯噔一聲,心涼了下去。他被隋兵追殺是在城外,荒草黃土,絕不會是在這樣精緻的園子裡。
“太太,奶奶,瑚哥兒眼睛動了,瑚哥兒眼睛動了~”
刺耳的驚叫聲響起來,一時那些站定的雙腳忙忙往這邊移過來,又有一個頗有些威嚴的女聲喝道:“可都是瞎了眼了,瑚哥兒這般重的傷勢,輕易如何能動?快不許圍上去,陳媽媽你只管按住他傷口,也不許動他身子。”一邊又呵斥道,“怎麼太醫還沒有來!不是已經叫人去催了嗎?”聽聲音,倒是個上了年紀的。
一時又有年輕些的女聲響起:“太太先別急,已經打發了好幾撥人去請太醫了,想必很快就到了。只是這到底還有些路程,大嫂前頭又動了胎氣,手下人難免就慌了,我在打發人去看看。”
先頭那女聲就道:“都是羣廢物,平日裡一個個說着能幹,真事到臨頭了,一個個都是廢物!”又問,“老大呢,老大怎麼還沒來?如今他嫡長子受了傷,媳婦又動了胎氣,他往哪裡去了?”
好一刻的寂靜,末了,才又聽那年輕的女聲說道:“我已經讓人去請大爺了,只是下人都沒看見人,怕是出府了。二爺已經派人去尋了,想必很快也該到了。”
“孽障,孽障!”好一通咒罵後,那太太才吩咐道,“趕緊讓人找大爺回來,太醫也得趕緊請來,只是不準到處亂說,驚動了老爺,看我不亂棍打死了全家攆出去。”
衆人齊齊應是,那太太又哭起來:“我可憐的瑚哥兒,小小年紀,竟遭了這麼大罪。”
便聽那年輕的女人勸道:“太太快別傷心了,保重身子要緊呢,如今府裡遇了事,媳婦年輕撐不住,正是指着您的時候。您就算不看在我和珠哥兒,也要爲地上的瑚哥兒想啊,您要急壞了身子,可叫我們怎麼辦?”
又有旁的一些年輕女人跟着一起勸,那太太纔算是收了淚,急急在那裡喝罵:“怎麼還不見太醫來?”
那年輕些的女人就道:“太太,如今天氣涼,瑚哥兒這麼躺在地上也不是辦法,不如先擡了他進屋子吧。”也有跟着一起附和的。
那老太太卻道:“你們看瑚哥兒是側着身子倒的,頭上撞上了不說,嘴裡還有血,這是傷着內腑了,這樣的傷勢,最忌諱亂動,瑚哥兒纔是幾歲的人兒,萬一一動,傷勢加重了怎麼辦?還不如多蓋條毛披,放些火炭,等着太醫來。”
“到底是太太懂得多,媳婦就不知道這點,差點好心辦了壞事。”那媳婦說完,讓人趕緊去拿她的黑熊皮大氅去,“大氅是我纔給二爺做的,還沒上身呢,正好先拿來給瑚哥兒蓋着。也是我這嬸子的一片心意。”
那太太聲音登時好了些:“你也算是有心了。”
“瞧太太說的,瑚哥兒可是我侄兒,我看着出身長大的,焉有不疼的。”媳婦的聲音很真誠。
楊徹躺在地上,卻彷彿掉進了冰窟裡,整個人都冷了,艱難地動了動眼珠子,一條小胳膊就出現在了他的視線裡,圓潤幼白的小手掌,看樣子,怕纔是三四歲幼童的,楊徹勉力告訴了自己要冷靜,可卻忍不住心頭翻動,眼睛盯緊了那小手,下一秒,那細小的食指稍稍動了動,楊徹只覺眼前一黑,差點沒又混過去。
他竟然鑽進了一個小孩子的身體裡嗎?楊徹的腦海裡一團混亂,眼前繁複出現着那食指隨着自己心意微微顫動的畫面,身子忍不住都發抖起來。他十幾年讀書,手指雖纖細,卻修長有力,而眼前的胳膊小手,分明是個孩童,再加上先頭那些女人的對話,楊徹哪還不明白,自己這是借屍還魂了。想想也是,爲躲避追兵,他是策馬狂奔,從這樣全速奔跑的馬上摔下來,後面還有箭矢射殺過來,他怎麼也是沒有脫逃的希望的。所以,他是已經死了,然後俯身在了這個孩子的身上嗎?聽剛纔的話,這孩子不但摔到了頭,似乎連腑臟也摔傷了,所以這孩子也死了,就便宜了他還魂嗎?
這事情實在太過玄幻,楊徹心中煩亂如麻,再也沒了先前的不甘的意志,失血過多的眩暈感登時席捲而來,讓他的意識也混沌起來……
“太太,太太,瑚哥兒又昏過去了,有昏過去了……”
“太太,太醫來了,太醫來了!”
“這是怎麼回事?瑚哥兒怎麼了,爲什麼都沒人來稟報我?!”
“老爺,你怎麼來了?”
“老爺……”
紛雜聲恍在耳邊,又似遠在天邊,楊徹只覺額頭一痛,終於是撐不住,徹底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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