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秋娘忘了矜持驕傲,丟下了防備與算計,憑心而走,輕輕地挪了身子,抱住他的胳膊,將頭貼近他的胳膊,如同小貓安慰難過的主人那樣蹭了蹭。
她這本來是安慰性的動作,因爲她實在心疼張賜,卻又不知道說什麼來安慰,索性就這樣了。張賜也不覺得尷尬,反而是將手落在她頭頂,溫柔地拍了拍她,還真的像是主人拍貓咪似的。
“那你成爲族長時,一起的備選繼承人,還剩了多少?”她低聲問。雖然不想他陷入痛苦中,但她又想更加了解他。她怕過了今晚,就再沒有機會與他這樣接近了,所以在思量再三之後,她還是打破了這難得的寧靜。
“兩個。”他回答。
“兩個?原本有多少?”陳秋娘一驚,卻還是像是狗仔隊採訪明星一樣繼續問了。
“二十四個。”張賜平靜地回答,爾後又補充說,“張府是很龐大的家族,遍佈北地南方,最鼎盛時期,選出的備選人多達四十五個。”
“好厲害。”陳秋娘不由得讚歎。她從張賜身上就能看出,要做張府的繼承人必定是天資聰穎的,能夠挑選出四十五個天資聰穎的孩子,這個家族還真實龐大得出乎意料。
“再厲害又如何,到最後,沒有一個存活的,全部被敵人所滅。”張賜自嘲地笑了笑。
陳秋娘默不作聲,張賜卻繼續說:“剩下的兩個是與我一同長大的。因爲是備選人,早就被敵人盯上了,即便我成了族長,敵人也不會放過他們。沒過幾日,他們就遇難了。之後的日子。所有的追殺都會集中在我的身上。”
“那你爲何還要住到汴京去?”陳秋娘從前就一直不理解,即便敵人就在汴京,他又爲何不在老宅。偏偏要到汴京去。
張賜輕笑一聲,說:“你弄錯了。汴京那個不是我。”
“啊?”陳秋娘驚訝地拖長了尾音。
“每一任的族長從被確定爲繼承者的那天開始,家族會尋找與這個繼承者容貌神似的人加以培養,以假亂真。當時,替我做替身的一共有十八位,汴京那位也是其中之一,他們無一例外都戴着人皮面具。所以,容貌與我一般無二。”張賜說出了這個秘密。
陳秋娘聽聞“啊”了一聲,但不是驚訝大家族這種殘酷的保護。也不是驚訝張家明知道這種方式毫無用處,只能保得了繼承人一時的性命,她驚訝的是似乎只存在於武俠小說裡的易容術,在這個時空真真存在,而且還真有人皮面具這種東西。
“真有人皮面具這回事?江帆不是說易容一事,只是化妝術麼?”陳秋娘還是沒啥顧忌地問了出來。
張賜“嗯”了一聲,說:“有。這是一種極致的技藝,不光是手藝,還有多方面的學識與修養才能完成。這屬於易容術裡最頂級的部分,一般的人學不會。而且製作一張人皮面具要耗費大量的精力,且價格昂貴。一般的易容者哪裡有機會去使用啊。更別提練習了。所以,一般的易容者哪裡知道人皮面具呢。”
原來易容術是這麼回事。以前看武俠小說。阿貓阿狗都會一張人皮面具往臉上一貼,就出去坑蒙拐騙了,實在是比狗皮膏藥高級不了多少的東西,陳秋娘一直以爲那東西是假的,即便是真的,人皮面具這玩意兒應該是易容術裡最低端的部分啊。卻不曾想原來人皮面具術是真實存在的,而且還是易容術裡最高端的。
可是——
陳秋娘又覺得不對,便提出疑問:“可是我見過江帆的師父啊。看他們仙風道骨,據說功夫也很高。他們應該不是一般的易容者啊。江帆不應該不知道人皮面具啊。”
“哦,你見過他們?”張賜有些意外。
陳秋娘便如實說了那一次在街上遇見。那劍客夫婦倆初來乍到,非得要收她爲徒的事。爾後又說出自己的感覺。覺得那兩人像是絕頂高手,絕對不是一般的人,江帆說過他的師孃擅長易容術,那應該也是很厲害的了。
“他們最厲害的部分是劍術。易容術是江帆的師孃自己鼓搗的,而且玩票性質,人皮面具什麼的也會做,只不過很容易被人戳穿的。而且,江帆的師孃最喜歡的是唱大戲,那種妝容手段纔是她的最愛了。”張賜耐心解釋,爾後又補充說了易容最厲害的當屬九大家族裡的潘家。
“潘家?”陳秋娘仔細搜索了一下記憶,上一次爲了雲來飯店開張,她也算是將蜀中的名門望族、有名商賈、德高望重者都清理了一片的,卻沒聽說過什麼潘家。
“你不知道的。這潘家在北地,在滄州府。”張賜說。
陳秋娘當然知道滄州府所在了。那地方與石敬瑭那老匹夫送給遼人的燕雲十六州接壤之地,屬於邊境地方,時不時的就打仗,根本就不是住人的地方。她可是做夢都沒想過九大家族會有一大家族在那個地方。而且潘家既然是九大家族,也不可能是默默無聞之人。
“哦,怎麼會在那個地方呢?”陳秋娘低聲問。
張賜沒回答,反而是問:“你知道滄州府是什麼地方?”
他的語氣倒是很平靜,陳秋娘卻是因此嚇了一跳。因爲在古代,基本上沒有什麼地圖的概念。所謂的地圖都是國家機密,即便是皇子隨便看地圖都會被人懷疑有謀反之心。一般來說,能夠看到地圖的都得是軍中將領,而且還得是師出有名才能調看地圖。至於偵察兵臨時繪畫的地圖,也只是一個地方,並且不準確,再者臨時繪畫的地圖基本都是針對軍事部署的,根本做不了什麼普及的東西。
她這麼隨隨便便就知道滄州府所在地,難免不令人生疑。呀,你真是大意啊,大意。陳秋娘在內心中暗暗指責自己。
張賜卻自顧自地問:“你是看過地圖的,對吧?”
陳秋娘堅決低頭不回答。張賜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笑着說:“你怕什麼呢?看過地圖就看過地圖了。再說,你看過地圖。又不是什麼多讓人意外的事。”
這還不讓人意外?一個土豪財主家裡長大的女孩,現在更是苦逼得快餓死了。即便曾讀過書,但又怎麼可能接觸到地圖這種事關國家機密的東西呢。
她沒說話,很疑惑地偏過腦袋看他。燭火之下,張賜溫柔的神情真讓人移不開眼。而此刻,他正瞧着正前方,脣邊一抹笑,說:“因爲你長着一張與花蕊夫人幾乎一模一樣的臉。只不過,你現在還小。做女童打扮,或者穿男裝,便看起來沒那麼像了。所以,你看過地圖並不是很讓人意外啊。”
他說着就笑着瞧她。
“不知道你什麼意思。”陳秋娘假裝不懂,一臉天真的模樣。
“你呀。”他笑着搖了搖頭,便站起身來,問,“還累麼?”
“休息好了,可以繼續走了。”陳秋娘回答,也站起身來理了理皺在一起的斗篷。
“那我們繼續往前走。”張賜說着。便開始繼續走。
陳秋娘暗自腹誹:看個月亮而已,怎麼非得要到這頂端去看呢。雖然這頂端看月亮肯定要壯觀得多,但這麼高的地方。又沒有索道,就靠兩雙腳往上走,簡直要命得很。他是從小經過各種訓練的自然不怕,可是她還是個小孩子啊。這要是跟姑娘約會,不貪圖他權勢與財富的姑娘肯定得跟他分了。簡直是不會照顧人。
她暗自腹誹,張賜卻是一邊走,一邊說:“我在汴京時,有次意外入宮,見過花蕊夫人一眼。有過一番交談。”
“哦。我聽過,她挺漂亮的。所以。你剛纔是在誇我好看麼?”陳秋娘還是裝傻裝天真,儘管她這種舉動在張賜看來。簡直是演技劣拙,但她就是以這種方式告訴他,今晚的談話不是等價交換,並不是他跟她說了他的身世秘密,她就一定會和盤托出的。因爲在現代,她也不是一開始就對人算計防備的,她也傻傻天真過,跟人交心交肺,最後的結果卻是別人告訴她的都是假的,而把她的真正內心套出去之後,想盡各種辦法整她。這樣幾次之後,她就基本上不與任何人談論自己,談論內心的想法。久而久之,她一聽到別人企圖要挖出她的隱私,猜度她的內心,就本能地牴觸。
張賜沒有回答她,自顧自往前走,周圍又是出奇的安靜。陳秋娘有些懊惱自己將局面弄成這樣,有些責怪張賜怎麼可以逼迫她承認自己是花蕊夫人與孟昶的女兒呢。這身世沒有任何人曾證實過,就是陳柳氏也沒有正面證實過啊。再者,她始終覺得亡國公主這個身份會讓人利用,張賜一提起,她就會覺得張賜也想利用這個身份。她一想到這個,整個人都覺得很不舒服。
兩人就這樣一前一後緩緩地向高處攀登,彼此再沒說話。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張賜忽然停下,生硬地來了一句:“累了,休息一下。”
他一說完就坐在了臺階上,將手中的燭臺放在了一旁,拍了拍身邊的位置說:“來,休息一下。”
陳秋娘離他還有幾級臺階,站在臺階下擡頭,看到他神色寧靜柔和,映着燭火,像是個孩子。
“過來啊。”他又拍了拍身邊的位置,語氣神情都固執,這下更像是個孩子了。
陳秋娘默默走過去與他並排坐下,心裡卻是挺感激他的。這個男人其實也很體貼,至少她可聽到他喘粗氣,也看出他哪裡累了。他這麼說,其實是因爲她累了而已。
“謝謝。”她說。
“什麼?”張賜問。
“我說謝謝。”她對他笑,試圖將剛纔的尷尬都化解了。
張賜愣了一下,隨即笑着搖頭,然後嘆息一聲,說:“可你還是防着我。我其實一直不明白,你一直是在陳家長大,而且陳家也是老實的農家,在兵禍之前,一直都對你很好。而你的防備怎麼就那麼深,都快趕上我了。”
張賜話語神色全是探究。陳秋娘斜睨他一眼,做了個鬼臉,說:“也許。這就叫天賦,嗯。或者本能?”
“哈哈。”張賜笑了起來,爾後說,“這種事哪裡有天賦本能的說法呢。你呀,不知道你的演技多劣拙麼?”
陳秋娘聳聳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正色道:“書裡不是說曹丞相天生多疑麼?怎麼我就不可以了?”
“好吧。”張賜竟然一副無言以對的樣子,惹得陳秋娘掩嘴吃吃笑。
“你呀。”張賜寵溺地說,然後竟然動手揉了揉她的頭髮。
“喂。我頭髮亂了。”陳秋娘抗議。
“再揉亂一點,本公子幫你梳頭。”張賜像是來了興致,抓着陳秋娘的腦袋一陣揉。
“張賜,你大爺的。”陳秋娘忍不住就來了這麼一句。張賜一聽,更樂了,說,“我大爺在北地,以後帶你見見,然後——”
他故意賣關子,笑得很有陰謀。
“然後咋樣?”陳秋娘明知道有詐。但也忍不住好奇詢問。
“然後‘卻話巴山夜雨時’了。”張賜高聲朗讀。
陳秋娘鄙夷地看他一眼,說:“沒創意。”
“哎哎哎,我大爺可是有名的廚子哦。我是看你在廚藝上有天賦。想着讓我大爺給你培養培養的。你竟然不感激本公子麼?”張賜抗議。
陳秋娘一聽是廚子,立馬來了精神,她起先也是計劃過等雲來飯店上了正軌,她賺了錢,就要到處走走,拜訪天下名廚,看看那些只存在於古籍裡的菜餚到底是怎麼做的。
“哎呀,二公子,這是真的?小女子感激不盡啊。請受小女子一拜。”陳秋娘立馬就站起身來,跳下一個臺階。煞有介事地拱手鞠躬拜謝張賜。
“見風使陀得真快。”張賜鄙夷地說,神色裡卻是從未有過的輕鬆。
陳秋娘看着這樣的張賜。心裡既覺得幸福,又覺得心酸。這個人從孃胎裡出來,就沒有這樣自由自在、毫無防備地笑過吧。她就那樣怔怔地看着他,張賜很快也發現了她的注視,整個便安靜下來,也低頭與她對視。
陳秋娘不知怎麼的,眼裡就蓄滿了淚水。
“傻瓜,我沒事的。”他似乎全都讀懂了她的內心,便這樣安慰她。
她被說中心事,倒是不好意思,便低了頭,眨了眼睛,任由那淚水滴落在石階之上,用一種故作輕鬆的神情擡頭面對他,笑着說:“趕快走吧。再歇來歇去,到山頂就只能看日出了。”
他點頭,“嗯”了一聲,兩人再度出發。而這一次,兩人的腳步都輕盈了不少。
一路上還是沒有說話,大約走了一刻鐘寂靜無聲的路之後。張賜忽然說:“秋娘,我對你從沒有過算計。無論你是否承認你是後蜀的公主,我只是想讓你知道,我見過你的親生母親,在汴京的皇宮裡。”
“景涼也說花蕊夫人在汴京,斥責我不忠不孝。母親受人凌辱,不曾想過救母。國破了,不曾想過復仇,還妄圖想過平凡生活。”陳秋娘以此來回答。儘管她知道張賜可能只是想隨意跟他聊一聊與彼此有關的事,但她還是沒辦法好好來談論花蕊夫人這個敏感的話題。
“他這麼跟你說的?”張賜很是意外。
“是的。景涼找過我,讓我跟他合作,說服你不要過得那麼窩囊。”她如實回答。本來,她也是想着找機會告訴他景涼的事。
張賜沉默了一會兒,沒問具體的細節,只是問:“你如何回答他?”
陳秋娘擡頭看張賜,卻只看到他的背影,瘦削高挑卻讓人覺得偉岸。可是,他問這一句話,是以什麼心境來問,又想要聽到什麼樣的答案呢?她一時之間有些拿捏不定,因爲真的不想讓他失望。
不過,猶豫片刻,她還是如實回答,說:“我拒絕。”
“爲什麼?”張賜忽然轉過身來,站在高階之上,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陳秋娘擡頭鎮定回答:“盛極而衰,滿盈則虧。任何事太過圓滿就是悲劇。”
張賜微微眯了眼,然後轉身,很平靜地說:“我沒想到你是這個答案。你才九歲,卻比太多人強。”
陳秋娘絲毫沒有被誇獎的喜悅。其實。她感覺內心中有另一個自己在蠢蠢欲動,時不時就跳出來想不管歷史車輪,快意恩仇一番。
兩人繼續往前走。一大段的時間沒有說話。忽然,張賜開口說:“秋娘。我想我還是將你親生母親的事跟你說說吧。你不要插嘴,也不要有多餘的想法。我只是告訴你這樣一件事,我想你應該知道。”
陳秋娘“嗯”了一聲,便繼續趕路,認真聆聽。
張賜則像是講故事似的講述了那一年巧遇花蕊夫人的事。說是那一年,他去汴京皇宮救一個人,誤闖了花蕊夫人的閨房。當時的花蕊夫人正在屋內燒香祭拜孟昶畫像,被闖入的張賜嚇得驚慌失措。喊了一句:“你是何人?”
張賜隨即明白這可能就是被掠來的大名鼎鼎的後蜀美人花蕊夫人。他便用蜀中話回答:“我不是歹人,夫人莫慌。”
花蕊夫人聽到鄉音,淚水傾瀉,最終幫了他,得知他是蜀中六合鎮張府的公子,便立刻拜託他幫忙照顧她的女兒。
“我當時很驚訝。誰都知道她與孟昶無所出。她卻說她生過一個女兒,但一出生就被她放到宮外去養了。因爲那幾年,孟昶已經忘記勵精圖治,沉迷聲色犬馬。後蜀看似繁花似錦,實則如沙上城池。她怕女兒將來遭罪,做了亡國公主,還不如做個平凡女子來得痛快。”張賜說到這裡便是嘆息一聲。說,“這花蕊夫人果真是才貌雙全,能從繁華里看到凋敝人,讓人着實佩服。”
“可是她也真是天真,萍水相逢的一個人,都不知道對方底細是真是假,就把這麼重大的秘密留給了對方。我看她是笨得很呢。”陳秋娘很平靜地回答。
張賜說:“不,這恰恰是她的聰敏之處,她要讓許多人都知道。趙氏兄弟把她囚入深宮的原因。”
“原因?難道不是因爲她的美貌麼?”陳秋娘反問。這是歷史上已定論的事,趙氏兄弟對於美人。尤其是人妻有着莫大的興趣。
“美貌是微不足道的東西。對於君臨天下的君主來說,美貌這種東西真的可以忽略不計。再說。哪一個問鼎江山,野心勃勃的人,會真正在乎一個人的美貌呢?他們在乎的是權,是財,是能穩固江山的一切。你應該明白吧?”張賜說。
陳秋娘默默點了點頭,纔想起他一直在往前走,是看不到的,所以便說:“我知道。那麼,花蕊夫人身上難道真有什麼秘密麼?”
“夫人告訴我,後蜀有一個寶藏,只有她的女兒纔可能開啓,還說她的女兒跟她長得很像,看到就會知道的。哈哈,所以讓我來保護她的女兒。當然,趙匡胤估計也在懷疑後蜀可能有寶藏,所以要留下她的命,在她最初兩次自盡未遂之後,趙匡胤就拿她女兒的性命來威脅她。讓她活着,表面上看像是寵愛有加,實際上,曾多次打探口風,後蜀的財力到底如何。”張賜簡短地敘述了花蕊夫人在汴京的情況。
陳秋娘心中很複雜,大約是屬於原來陳秋娘的那部分記憶和情感的作祟。她聽到花蕊夫人爲了自己的女兒,不得不承歡於那個讓她國破家亡的男人,她就覺得很難過,有一種不顧一切想要救出母親的衝動。
“他叫我照顧你,不久之後,我就秘密回蜀中,在劍門關遇險,我身邊死士全都死光,身受重傷,不斷在密林之中躲避,一路往六合鎮而來。因爲這邊纔有我信任的人。最終,我以爲我會死在那山裡。可是,沒想到,我卻遇見了你。”張賜說着,忽然轉過身來看她。
陳秋娘擡頭瞧他,只覺得他的眼神跳動着兩簇火焰,整個神情專注而溫柔。食色生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