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深夜,星臨萬戶的秦川山村,寒夜深濃。那一閃而過之人,身形較快,陳秋娘原本就不是習武之才,加上這一兩年身體每況愈下,根本沒發追上那人。但即便如此,她還是追了出來。前面的人與她保持了一段距離,看樣子是要引她出來。
兩人一前一後跑到了村外,那人忽然在草盛豆苗稀的田埂上站定,轉過身來。陳秋娘也放緩了腳步,在距離他十米的地方停了下來,借了微弱的天光,看到那人一襲的黑色夜行衣,蒙了面巾。
“這麼暗的光線,你就不蒙了臉,我亦是看不出來你是何人。”她笑道,語氣隨意,像是與人敘舊似的。
“不知我是敵是友,你敢貿然前來,且還這副語氣。我到底要該佩服你,還是該同情你。”那人說。
他的聲音刻意壓低,陳秋娘聽不出是何人。但她認爲越是這樣越證明此人是熟人。而此人並沒有對她不利,而是將她引到此處,很可能並非敵人。所以,她徑直說:“若是敵,我也認了。若是友,卻不知友人來此有何見教?”
“這個世上,你,非張賜不可麼?”來人問道,語氣不平。
陳秋娘一怔,暗想這人果然是認識的,不然何以問她這一句話。她緩緩向前走了幾步,說:“每個人都有一個命定之人,對這個人來說,這個命定之人就是他命運的一部分。遇見了,就非他不可。”
黑衣人聽聞,哈哈笑起來,笑得彎下腰去,那笑聲不大,但越發悲涼。
“你笑什麼?”陳秋娘朗聲問,同時,也快速搜索此人可能是認識的哪一個,但此人顯然經過精心的掩飾,即便是這樣情緒起伏的笑聲。也未曾露出什麼破綻。
那人不管陳秋娘的詢問,徑直笑了一陣,最終蹲身在田埂上,問:“你當他是命運。你焉知他當你是什麼?”
“他待我——,自是極好。”她回答。曾經,她亦小人之心猜測過張賜對自己到底好到什麼程度,但經歷那麼多是是非非,她認爲張賜愛她比任何人都多。甚至比自己愛他更更多。
“極好?”黑衣人語氣諷刺。
“是。”陳秋娘回答,心裡卻在琢磨:此人如此說法,難不成想要詆譭張賜,亦或者有什麼陰謀?
此人到底是誰?
陳秋娘兀自在思考,那人又諷刺地笑道:“一葉障目,世間多少女子都是這樣愚蠢而死。你看看,你身上的玉佩,可有異動?”
這一句問話讓陳秋娘心中一咯噔,因在洛陽城外遇見老夫人那時,她摸出的玉佩。在日暮時分,她似乎隱隱見到那玉佩裡有流光縈繞。當時忙着趕路,便不曾仔細看看,而之前在農舍中,因接近秦嶺地區,她有些憂心忡忡,也不曾仔細檢查。
“關你何事?”陳秋娘反駁。
“你且取出瞧一瞧,便知我所言是真是假。”那人嘆息一聲。
陳秋娘不依他,只說:“你既引我來此,便是有事與我說道。何必拐彎抹角,倒顯得不男人了。”
那人輕輕站起身來,立在荒草蔓延的田埂之上,隔了初秋蕭瑟的野草藤蔓瞧着她。陳秋娘亦站在原地不動。在瑟瑟秋風中,等他回答。過了良久,她覺得腿腳都有些麻木,那人才忽然開口說:“秋娘,跟我一起走,不要管張賜。”
“閣下說笑。張賜是我夫君,而你是誰,連面目也不給我瞧見,卻叫我與你一併走了。”陳秋娘冷笑回答。
那人緩緩向他走來,爾後扯下了臉上的面巾,說:“你瞧仔細了。”
陳秋娘眯起眼,仔仔細細地瞧了瞧,因光線是在太昏暗,她轉了幾個方向,纔看到那一雙晶亮的眼,不由得喊了一聲:“是你?”
“是我,好久不見,秋娘。”他低聲說,語氣輕柔。
“是啊。好久不見。”陳秋娘也低聲說。想起過去的種種,心裡愧疚萬分。
“我本以爲尋到那一支秘密軍隊,就可爲你君臨天下,還你一個盛世太平,護你一世周全,可最終,我不過是一枚棋子,自己的命運都掌控於別人之手,又何來護你周全?”柴瑜語氣越發淒涼。
陳秋娘聽得難過,曾幾何時,她在得知九大家族將世事格局當做棋盤時,她對於命運的恐懼也是這樣無能爲力。
“我原本就想着有一日能逃離朱府,跟雲姨過最平凡的生活。但云姨死了,而我遇見了。秋娘,我得知你的身份時,第一次有了君臨天下的心。我以爲君臨天下,就能守護得了你,到頭來——”他語氣悲愴,到後來,竟是哽咽起來。
陳秋娘覺得萬分難過,傷感得疼痛,但卻不知該說什麼,只是站在他面前,看着近在尺咫的他,緊緊抿了脣。好一會兒,才問:“大兄,自從上次滄州一別,你去了汴京。後來,便沒了你的音訊,這幾年,你去了何處?”
“我,沒有了軍隊,亦沒有了你。什麼君臨天下、爲父報仇亦顯得可笑,再者,又有張賜派的人看着我,呵,我是寸步難行,最後,便在汴京一戶富戶家裡做護院,日子亦算逍遙。”柴瑜緩緩說起這兩年的經歷,語氣裡全是自嘲。
陳秋娘對此無言以對,因當年在處理柴瑜的問題上,她畢竟是自私的,罔顧了友情。
柴瑜說完這兩年的遭遇,看她略略低頭站在自己的面前,知曉她是內疚當日不曾站在他身邊,心裡也是酸楚。但經過這麼些年,他也逐漸明白人只命運有時真是不可控的。前幾年,對她還有些許的怨念,可這一兩年,卻只剩下思念。而今,又知曉了這麼一個驚天秘密,他花了許多功夫,跟蹤了那些人一路,從汴京到渝州,再從蜀中到洛陽,再從洛陽一路跟着陳秋娘來到這秦川。因今晚,那與她同行的護衛暗地裡跑出去部署別的事,他才現身引了她出來,想要告知真相。可是,這個固執的女子會相信自己麼?
柴瑜默默地看着眼前的女子,此生混沌,唯一不計較他的身份,全然不顧周遭人的白眼,給予他關懷的人除了雲姨,便只有她。那個初春,日光明媚,他以爲自己會被打死,她卻出現了,嬌小的她站在他的面前,像是一樹明豔的桃花,從此之後,就靜靜開在他的生命中,永不凋謝。他不願她成爲別人的棋子、犧牲品。即便知曉那人隻手遮天,翻雲覆手即可弈棋天下,他亦要拼了性命護她,即便護不了一世,也要護她一時。
“秋娘,柴瑜從不曾騙你,對吧?”他開口問她。
“大兄赤誠之心以對秋娘,秋娘想起皆是愧疚。”陳秋娘小聲說。
他一聽,便說了自己也覺得可笑的請求:“莫要這些客套。我柴瑜此生從未欺騙於陳秋娘,而今,你若是信我,跟我走,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