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印在初家山莊整整住了兩年,但外人幾乎不知道初家多了這麼個人,因爲平常他不是陪着初夫人擺弄那些藥材,就是觀摩初銜白練武,除此之外,幾乎不與任何人接觸。
初銜白起初很嫌棄他,他心眼太多,看着良善,實際上一肚子壞水。不過隨着相處,習慣了他的爲人處世,也就不再那麼排斥他了。
相處久了,她開始跟他推心置腹,陸陸續續地說一些自己的事,唐印這才知道爲什麼折華叫她“青青”。原來初夫人當初生的是龍鳳胎,頭胎是個男嬰,取名初銜白,後面的女嬰取名初銜青,可惜男嬰不久就夭折了。初莊主是個把家業看的比什麼都重的人,兒子夭折了,他便把所有的希望都壓在了女兒身上,既把她當兒子,又把她當女兒。加上初銜青後來女扮男裝行走江湖也有了一些小名氣,初銜白這個名號就死死扣在頭上了,等到父親去世,更拿不下來了。
唐印也終於肯跟她說起自己的事。他其實是私生子,母親只是個丫鬟,一直到他出生時也沒有一個名分,等沒多久他父親被殺,處境就更艱難了,於是終於沒忍幾年就投了井。
他還說起自己曾相處過的一個女孩子,是從魔教裡逃出來的,古靈精怪,可愛得很,雖比他大幾歲,卻長了一副娃娃臉。本來是不錯的,可後來人家一遇上有權有勢的將軍就移情別戀了。
說到此處,二人齊齊搖頭感慨:“唉,女人吶……”
初銜白手枕着頭,躺在廊下望天。唐印坐在她身邊,瞥她一眼,伸手從懷裡摸出一張紙單子來:“喏,照這個方子煎藥喝下去。”
“啊?幹嘛?”初銜白翻身坐起。
“你最近是不是覺得喉嚨嘶啞,內力難繼?”
“誒?你怎麼知道?”
唐印翻了個白眼:“你以爲那藥那麼容易被你偷出來是僥倖麼?實話說吧,要是你再這樣下去,遲早要被毒死。”
初銜白愣了一下,連忙接過了單子,掃了一眼後仔細摺好收入懷中:“算你有良心,不枉我讓你吃了這麼久的白飯。”
唐印笑了笑:“我的用處多了,你養着我不會吃虧的。”
初銜白伸出手指勾着他的下巴一臉輕佻的笑:“行,我養你。”
唐印一掌拍掉了她的爪子,她猶自捧着肚子笑個不停。
初銜白終於練成了千風破霜劍,但是誰也沒想到聲名來得如此容易,不過是打敗了一羣人,結果那羣人居然是聲名赫赫的高手,於是她就此一戰成名。
她挑戰的越來越多,周圍的人也對她越來越尊敬,包括折英和折華。只有唐印依舊如故,他不仰視她,也不低看她,他就是那樣一個人,無論周圍如何變幻,他還是那個步調,似乎對什麼都不關心,除了自己的生存大計。初銜白常常覺得,除非自己說把他趕出初家去,他纔會有情緒上的波動。
根本不清楚那種心情是何時產生的,初銜白意識到時,就早已存在了。
那日她忽然指着唐印的背影對摺華說:“折華,我喜歡他。”她第一次笑得有些羞澀。
折華的喉頭梗了梗,良久才生硬的吐出句話來:“爲什麼?”
“大概是因爲他與我是一類人吧。”
初銜白的生長環境讓她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喜歡一個人,她想得很簡單,喜歡了他,那他就是自己人了。於是她開始毫無保留地指點唐印習武。後者當然很詫異,不過她說的很有道理,他也就樂得接受了。
“你是練童子功做基礎的呀,這樣根本不適合練唐門功夫啊,唐門的人擺明了是不想讓你練好武功嘛。我看你有這底子,還不如去練天殊派的功夫,他們家就擅長以氣養力,正適合你。”說完這話,初銜白臉上忽然生出了些許嚮往:“其實如果讓我選門派的話,我也會選天殊派,錢多人傻作風正啊,呵呵呵……”
唐印笑了:“那還真適合我。”
“是吧是吧?我給你挑的怎麼會錯,等着,回頭我給你找找看家裡有沒有天殊派的武學典籍。”
唐印忽然問:“你幹嘛忽然對我這麼好?”
初銜白愣了一下,剛要回答,折華揹着劍走了過來:“公子,我們該走了。”雖然是對初銜白說話,他看的人卻是唐印。
初銜白點點頭,對唐印道:“你跟折華走一趟,回來我再跟你說吧。”
唐印這才知道折華口中的“我們”是指他跟自己。大概是有什麼事要自己幫忙吧。唐印現在寄人籬下,少不了要聽差遣的時候,他自然不會拒絕。
本以爲只是在附近走一趟,結果出了門才知道居然很遠,一路往西北而行,策馬走了三四天才停下。折華不太理人,唐印本也不想跟他多話,但到此時卻有些按捺不住了。
“我們要去哪兒?”
折華斜睨他一眼,帶頭朝前走,眼前是一大片荒野,卻停着一輛華貴的圓頂馬車,上面繪着西域一帶流行的線條盤花紋樣。兩行人站在馬車後方,離得很遠,根本看不清樣貌,越發使這輛馬車看起來孤單而突兀。
折華握着劍的手緊了緊,忽然對他道:“你待會兒別隨便說話,從現在起,你就是初銜白。”
唐印一愣,車簾裡已傳出一陣笑聲,似男似女。
“你們初家好大的膽子,居然敢偷本教聖藥。哼,你們以爲我會輕易放過你們麼?就算挖地三尺我也會把你們找出來!”
折華的臉色變了變,卻仍舊算鎮定:“休要口出狂言,你以爲初家會怕你麼!”
一隻手掀開簾子,探出一張臉來,比起那特殊的聲音,這張臉實在有些平平無奇,看不出年紀,只能看出是個男人,可是等他一出手,卻讓人再也無法小看。
折華躺在地上時,尚不清楚他是何時動的手,而那人已經一腳踩着他的胸口,一手捏住唐印的喉嚨。
“初銜白,還好你識相,肯主動來見我,否則我就直接滅了你們初家!”
唐印瞬間醒悟,原來他來這裡,只是爲了做初銜白的替身……
那是他第一次見衡無,對衡無而言卻是第一次見初銜白。
唐印重傷倒地時,猶豫了很多次想說出真相,可最後還是沒有開口。
衡無在離去前灌他吃了一味毒藥,說自己親自來,是看重他青年才俊,有意要拉攏他加入聖教,如果不從,以後便會受盡折磨。
唐印那時並不覺得有什麼,直到幾年後,掌心出現那道血線,心裡纔開始懷疑。唐知秋告訴他那是鳶無時,他還在奇怪唐門的人是何時給自己下的毒,直到知曉唐門與魔教勾結,纔敢確定。
他們之間的聯繫,早就體現在他身上。
數月後的寒冬,他在雪地裡遇到了初銜白。她牽着上菜站在他身後,眉頭鼻尖沾了些許的雪花,似乎已經看了他很久。
唐印看了一眼她身後的折華,衡無那日臨走時,明明已經將他抓去做藥引,沒想到他命很大,居然好端端的又回來了。
雪下大了,唐印沒有做聲,只是攏了攏身上已經明顯破舊嫌小的紫衣,轉頭繼續走。既然決心要離開初家,就連一件衣裳他也不會帶走。
“你要去哪兒?”初銜白叫住他。
唐印停下腳步:“與你無關。”
初銜白陡然來了火,幾步跑過來:“什麼叫與我無關?我找了你整整幾個月了!”
“找我?”唐印冷笑:“找我做什麼?我該做的都做了,還你的也還清了。”
初銜白終於明白過來:“所以你這是要走了?”
“當然。”
“爲什麼?”
“走需要理由麼?”
初銜白拉住他冰涼的手:“跟我回去。”
唐印甩開,繼續走。
初銜白看出他身上帶了傷,有些沒好氣:“你這種樣子,能走去哪兒?”
唐印冷哼:“去哪兒都比待在一個不男不女的怪物身邊強。”
初銜白的臉色瞬間白了幾分,唰的抽出劍來。
唐印轉頭:“怎麼,要殺我麼?”
初銜白咬了咬脣,臉色仍舊不好:“有本事贏了我,我就放你走。”
唐印的表情也認真起來,甩袖站穩:“請。”
初銜白沒想到他居然會真的應下,火氣上涌,已經有人搶在她前面揮着劍招呼了上去。
那是折華,初銜白急忙出劍才攔下他,即使如此,折華的劍上也已經沾上了血漬。
初銜白有些動容,如果這樣都留不住他,那就算了吧……
“爲什麼不讓我殺他?”折華很氣憤:“他輸了,該死不是麼?”
“他與旁人不同。”初銜白低笑,說不出是感慨還是自嘲:“不能殺他,因爲我喜歡他……”
唐印捂着傷口站起來,笑聲隨着風聲送過來:“哈哈哈,我算不算是唯一一個活着見過初銜白的人啊?”
折華立即又要上前,被初銜白拉住:“讓他去吧,我就喜歡他這份灑脫。”
“哼,手下敗將有什麼好喜歡的!”
初銜白翻身上馬,又變回了一如既往的自在不羈:“我們做個約定如何,下次見面,你功成名就,我也不再是個不男不女的怪物。”
雪地裡的人似乎怔了怔,默然不語。
初銜白打馬離開,走出很遠回頭,他還站在那裡,如紅塵十丈裡一個虛幻的泡影……
年華似水,初家的姑娘們已紛紛嫁人,又陸陸續續添了新人,再也沒人記得這裡曾經出現過的那個少年,甚至連初銜白自己也覺得已經忘了他,偶爾想起,不過是年少時光裡的一個癡夢,付諸一笑而已。
她的名號越來越響,已經開始到了震徹武林的地步,脾氣卻越來越乖張,下手也越來越狠。終於有一天,連初夫人也勸她別再用藥。
幾乎瞬間她就想起唐印離去前的話,她是個不男不女的怪物,從身到心都扭曲了。
她停了藥,身體卻不好了,照着唐印當初留的藥方調理了一段時間後,還是決定上京延請名醫好好看一看。彼時她已經準備約段飛卿比武,但又猶豫着是不是要收手退出江湖。可惜還沒等她做出決定,就已經被逼入了密林。
折英武藝一向很好,折華那幾年一直在外遊歷,回來後武功精進自不必說,就是她手下的那些姑娘們也都武藝不差,可即使如此,也抵擋不了那麼多人。初銜白坐在林中時,忽然覺得自己以前真的是弄得天怒人怨了……
然後她看到了他。
大概是藥物關係,她這些年變化並不大,而那個人走來時,早已不復當初少年模樣。他深沉內斂,黑衣肅殺,卻擋不住眉目間的風致。那是踏着對手肩頭一步一步疊加出來的自信。
他已經是一個高手,一個正人君子。
“是前兩年剛在武林大會奪了第一的天印。”折英在旁提醒她,生怕她已經忘記。
“啊,是他啊……”天印名聲鵲起時,她曾懷疑過他是不是就是唐印,但從未去確認過,而如今見到果然是他,除了配合地驚呼,她又忍不住歡喜,氣息翻涌,最後猛地吐出口血來。
那人已經到了跟前,居高臨下地看着她,恍如隔世:“我有法子救你,只要有人願意替你死。”他伸手指了指折華。
初銜白臉色一僵,折華的劍已經揮了過來,但他受傷太重,不出幾招就被天印單手製住。
“不願意麼?那就看着她死吧。”
折英尖叫起來:“天印!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混蛋!”
“起碼我還能救一個,也不算太壞吧。”他不以爲意,手已按上折華的天靈蓋。
初銜白直視着他的雙眼:“你如果這麼做,我會恨你一輩子。”
天印笑了笑,手下用力,折華已經癱軟下去。
折英哭叫着撲過去,被天印點了穴。他蹲下來看着初銜白,手搭在她的後頸:“恨我一輩子?那我了結了你的這輩子,給你一個新人生好了。”
初銜白看了一眼地上痛哭着的折英,又看看面前的人,第一次生出心如死灰的感覺。
“真遺憾,你實現了約定,我卻仍舊是個不男不女的怪物。”
“沒事,反正我也不在乎。”天印的手掌拍了下去。
“天印,總有一日我要殺了你!”折英狠狠地瞪着他,睚眥欲裂。
“隨時恭候大駕。”
天印平靜的可怕,伸手進折華懷裡摸出一塊麪具,彷彿早就知道他身上有這東西。他一言不發地給折華易容,直到快出去時,忽然對摺英道:“如果你夠忠心,該知道今日死的究竟是誰。”
折英看了一眼緊閉着眼的初銜白,默默流淚。
直到半月後的深夜,天印才返回天殊派。玄月正準備同往常一樣早早休息,房門忽然被人一腳踹開。她剛想發火,就見天印神情憔悴地走了進來,懷裡抱着一個人。
“師弟,你搞什麼鬼?”
天印將人放在牀上,又回頭掩了門,這才說明來意:“我想請師姐收她爲徒,好好照料她。”
“啊?收徒可以,但是天殊派從不收來路不明的人啊,這是誰?是男是女啊?”
“師姐放心,終有一日我會據實相告,不過還請千萬別讓她下山。”
玄月被他的神秘弄得暈頭轉向,迷迷糊糊答應了,檢查了一下那人傷勢,忽然道:“你輸內力給她了?”
天印坐在桌邊飲茶,點了一下頭。
“嗯……她叫什麼?”
“叫……”天印沉思了一下:“叫千青。”
千青昏睡了幾個月,靠玄月每天喂米湯纔不至於餓死,她睜開眼時,玄月說的第一句話是:“姑娘,我還沒嫁人吶,可爲了你都做過一回娘了。”
千青於是眨着眼問:“那你是我娘麼?”
“我這麼年輕哪兒來的你這麼大女兒!”玄月惱火地吼:“叫師父!”
千青瑟縮着脖子,乖乖地叫師父。
玄月開始帶着她熟悉門派,逢全派集會一定拉着她參加。千青就是在那時第一次看到師叔天印,他正襟危坐,目不斜視,一身黑衣隔離開俗世紅塵。她覺得那就是高手該有的模樣。
但沒想到有一天會撞到高手出糗。
她去後山閒逛,看見那小山包上有個人坐着,離得太遠,只能看到一個黑色的背影,一動也不動。她只是好奇而已,躡手躡腳地蹭過去想看看這人在幹嗎,剛接近,那人忽然轉過頭來。兩人都有些發愣,千青還沒來得及做出應對,他已經捂着胸口倒在地上。
“啊啊,師叔,你怎麼了?”她衝過去扶他,卻被他扣住手腕。
“你剛纔叫我什麼?”
“師叔啊……”
天印的神情有些微妙,卻微微笑了起來:“沒錯,我是你師叔。”
“呃……師叔,你是不是走火入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