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之地的經常出現異常可怖的夜晚,狂風大作,飛沙走石,似要將人的靈魂擄走。
顏闕對此卻已習慣,他的腳邊放着一隻燈籠,燭火被狂風吹得飄搖動盪,每次都幾乎要熄滅,卻又總在最後關頭亮起。
眼前已經隆起一座墳頭,他最後拋下一剷土,用鏟背將墳頭拍拍嚴實,口中唸唸有詞:“段飛卿,不管怎樣,你總算還做過衡無,而我則還要爲此繼續謀劃下去,所以比起這點,你死的也值了。”
他丟開鏟子,將早就準備好的一罈酒拍開,邊灑在地上邊笑道:“託你的福,如今聖教再不用受王朝挾制,那幾個長老都勢利得很,見你沒了用處,自然也就不會保你了。不過你放心,有我在,以後做上衡無,替你整治整治他們便是了。”
一罈酒灑進,他五指一鬆,丟了罈子,愉悅地笑着離開:“安息吧,你早該安息了……”
人已走遠,狂風依舊。
不知過了多久,墳頭似乎也被這狂風撼動了,猛地一震,裂開一道豁口。
一隻手探了出來,牢牢扣住地面……
段飛卿擔心顏闕會追來滅口,快馬加鞭,行了一日才稍有停歇。可憐小元還小,一路被顛簸便不舒服了,吐得厲害,一整天什麼也沒吃,小臉都瘦了一圈。初銜白將她抱在懷裡,又開始心疼了。
段飛卿看這樣也不是辦法,便將車趕離官道,停在一片林子旁,跳下車道:“你們等在此處,我回去找天印,他若能回來,你們才能儘早離開。”
初銜白想跟他一起去,可是小元這樣她又走不開,只好作罷。
段飛卿這一走,直到天黑也沒回來。初銜白不禁開始擔心,但又想以他的武功修爲應該不會有危險,才稍稍心安。
沒多久,前方傳來明亮的火光,初銜白探出身子,以爲是段飛卿回來了,卻發現來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羣,個個手執火把。
她知道追兵到了,連忙抱着小元跳下車朝林中跑去。
這不過是片楊樹林,樹木都很整齊,想要藏身也困難。她一直跑到盡頭的一條小河邊才停住,轉頭去看,火光又近了許多。
這樣下去遲早要被捉住。初銜白咬了咬牙,忍着刺骨的冰冷,抱着孩子趟入水中。
水不深,卻很湍急,下面又都是石塊,並不好走。初銜白的腳扭了一下,不禁有些惱恨。自己如今這般柔弱,實在讓她挫敗。
後面的追兵又近了,小元聽到動靜,害怕地往她懷裡縮了又縮:“娘,爹爹怎麼還不回來?”
她只憑一張臉認人,並沒有弄明白段飛卿並不是她爹。
“小元別怕,爹爹很快就來了。”
“爹爹這次會救我們麼?”
“會的,放心。”
初銜白已趟到河中心,雙腿都凍麻了,咬着牙朝岸邊走,身後傳來了呼喝聲。
“天印的妻女在那裡!拿弓來!”
初銜白心中大驚,連忙加快速度上岸,後面已傳來羽箭破風之聲。她本想蹲入水中躲避,卻有人憑空掠來,一把挾起了她。
後方人聲高呼不斷:“快去稟報顏闕長老,找到天印了!”
聲音很快就退遠了,初銜白被他夾着飛掠出很遠才停下,牙齒已忍不住打顫:“還、還好你回來得及時,天印如何了?”
段飛卿沒有回話,轉頭看了看,指了一下右邊:“走這邊。”
他看出初銜白體力不支,從她手中接過小元,一手牽着她,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前面走去。
初銜白本覺得不妥,但自己實在是沒力氣了,只好任由他去了。
走了一段,發現已經到了小河的下游,水淺的幾乎只是一個小水灘。
段飛卿觀察了一下週圍,大概確定了安全,找來乾柴生了火讓初銜白取暖。初銜白剛坐下來,小元就又開始嘔吐,她想去處理,段飛卿已先一步抱着孩子到了水邊。
他將小元放在膝上,小心翼翼地抄了點水給她漱口,待她舒服了些,又脫下外袍將她仔仔細細裹了起來,緊緊抱在懷裡,甚至還低頭靠了靠她的額頭,確定沒有發燒神情才放鬆。
初銜白有些意外,搓着手說:“沒想到盟主這麼會照顧孩子。”
段飛卿擡起頭來,有些怔忪,忽然又笑了,並沒有接話。
“怎麼,我說錯了嗎?”
他搖搖頭,抱着小元坐到火堆邊,看了看她:“餓不餓?”
初銜白搖頭:“我現在……也跟小元一樣沒胃口了……”她狠狠打了個噴嚏。
段飛卿立即起身坐到她身邊,將她攬進懷裡。
他的動作做得太自然,初銜白卻嚇得一下子推開了他:“你……你這是幹什麼?”
“你要病了。”
初銜白微微一愣,就着火光才發現他的臉上有些細微的傷口,眼神掃過小元身上的那件外袍,正是天印做衡無時總穿的那件,一下子明白過來。
“你……你……”
她實在是意外,還以爲他是段飛卿,沒想到卻是本尊回來了,難怪他每句話都說的那麼短。
“連我都認不出了?”他的眼裡帶着微微的戲謔。
初銜白的臉有些泛紅,脣有些發燙,嘴脣翕動,忽而有些頭暈目眩。
天印眼疾手快地接住她,將她攏入懷中:“果然病了……”
小元怏怏地探出腦袋,擔憂地看着初銜白,又看看天印:“爹爹,娘要緊嗎?”
“不要緊,有爹爹在。”天印眼神發亮地盯着她的小臉:“再叫一聲爹爹。”
小元撅了撅嘴,似乎不太甘願。
“娘醒了我再叫。”
天印失笑,擁緊了母女二人。
第二天初銜白醒來,第一感覺便是渾身疼得厲害。頭頂有聲音低低地問:“醒了?餓不餓?”
她擡頭,天印臉色溫和地看着她。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臉:“這些傷痕怎麼來的?”
“面具。”天印說太長的話還有些不流利,所以句子都很短。
之前爲了跟段飛卿互換身份,又不引起他人懷疑,他們每人都要戴上兩張人皮面具,第一張易容成對方,第二張再易容成自己。但是用藥水卸下時頗爲費力,一不小心便會兩張同時取下。唯一的解決方法是將第一張面具貼得十分牢固,幾乎與肌膚不分彼此。不過這樣一來,取下的時機就有限制了。
取早了傷了自己的肌膚,取晚了又有可能再也取不下來。
天印便是取早了。
他也是沒辦法,若是再頂着段飛卿的臉在外行走,被魔教的人發現,事情便泄露了。而顏闕他們追殺自己應該不會太執着,只要回到中原,不影響他做衡無就行了。
初銜白雖不知詳細原因,多少也猜到了些,微微嘆息:“這麼多的承諾,這次你總算沒有食言。”
天印笑着起身,拉她起來:“走吧。”
“這就走了?段飛卿還沒回來。”初銜白轉頭看看來路,有些不放心。
“他已經回去了。”
“什麼?”
“我們分頭行動。”
初銜白這才明白。
段飛卿這三年在外也不容易,之前在路上,初銜白問了他這段時間的經歷,他說的輕描淡寫,卻還是叫初銜白心驚。
當時青雲派出了奸細,他中了機關,又被衡無重傷,在地下困了很久。後來終於被一雙兄弟救起,那二人卻又是貪財之輩。他當時一身的傷,眼睛失明,雙腿盡斷,甚至連容貌都毀了,只剩任人宰割的份。還好後來遇到貴人相助,那人甚至還傳授了他一身奇門醫術……
也難怪尹聽風那樣找他都找不到,想必他就是要等到自己完全康復才肯現身吧。
初銜白跟着天印走出林子,又上了官道,將這段經歷說給他聽了。天印想了想,問道:“那個貴人是誰?”
初銜白搖頭:“我問了,但他似乎不願說。”
天印笑了:“那也許是個女子。”
初銜白一愣:“你把別人想得跟你一樣。”
天印伸手摟住她:“我的貴人只有你。”
初銜白瞄一眼小元,輕輕埋怨:“當着孩子的面別這樣。”
天印忽然想起什麼,輕輕託了託小元的身子:“你娘醒了,可以叫我了嗎?”
“……”初銜白莫名其妙,你們在玩什麼……
官道上往來商隊很多,他們跟着其中一支,終於進入了于闐境內,顏闕的追兵始終沒再出現,看來可以放心了。
爲了給小元看病,三人在於闐多待了幾天,再啓程時,天已經開始落雪了。
初銜白有些擔心:“這天氣不好趕路吧?”
天印道:“始終要走,西域不宜長留。”他看了看天:“僱一個有經驗的車伕吧。”
“這位公子要僱車伕,我手上倒多的是人選。”
天印和初銜白俱是一怔,轉頭看去,金冠束髮,紫衣翩翩的貴公子站在客棧門口,笑顏如花。
“舅舅!”小元親暱地撲了過去。
天印的嘴角有些抽搐:“爲什麼我的女兒跟他這麼親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