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華在溫泉山一住就是半月,期間尹聽風來過一次。他消息靈通,知道錦華在這裡,特地帶了兩件上好狐裘過來送給她與初銜白。錦華芳心大喜,直誇他少年英俊,將來必定家財萬貫、福壽延綿等等等等。
初銜白挑眉:“原來夫人竟這般好哄。”
錦華附和的嘆息:“可不是,所以當初才被天印那生了花的舌頭給騙去了呀。”
尹聽風和折英在旁聽的心驚肉跳,不該說的詞她都說了,但悄悄去看初銜白,她似乎也不在意,神情很安然。
這幾天總是落雪,尹聽風擔心路不好走,早早辭行。初銜白撇開他人親自送他出門,走到無人之處,拉着他悄悄將折英跟楚泓的事說了。
尹聽風聞言驚歎不已:“這個臭小子,居然不動神色地勾了你身邊的人,嘖,不愧是我聽風閣的人!”接着又拍着腦門後悔:“早知道我不派他去協助天印了,萬一出了事,折英還不怨死我了。”
說完話瞥見初銜白的臉,他驀地驚醒:“我不是說天印會出事,我是說萬一而已。”
初銜白淡笑:“不用這麼忌諱,其實你我都有數,我知道你們還有事瞞着我。”
尹聽風的神色驀地僵了一下。
“錦華夫人也是話裡有話,不過既然不想說,我也不會問。”她轉身往回走,忽然想到什麼,又停下道:“你快出發了吧?保重。”
尹聽風默默點頭,表情前所未有的凝重,有一瞬間讓初銜白以爲又見到了曾在金將軍府的牆頭上坐着的那個神仙。
“需不需要我將西域的消息送回來?”尹聽風忽然道:“我可以派專人時時送消息給你。”
“不用了,什麼結果我都能接受,我只要兌現我的諾言就行了。”初銜白微笑了一下,轉身離去。
沒兩天天氣轉晴,錦華很快也告辭離開,急不可耐地踏上了下一段行程。初銜白又閒了下來,跟着採蓮學了一段時間的繡花,成天讓折英猜是什麼。自從折英將她繡的一截樹枝認成了劍,她就不再堅持了。
做什麼都需要天分,她覺得自己的天分只在武學這塊。
江南之地大雪不多,天氣溼冷起來卻也要命,連出門也不願。人太無聊就會想着法兒找事做,初銜白開始裹着厚厚的衣裳圍着炭火埋首書卷。她找到了新的事情做——把自己以前在武學上的感悟都記錄下來,包括讓她一舉成名的千風破霜劍。
折英皺着眉說:“小姐,這不好吧,要是讓貪婪之輩知道了,保不定又要來奪,屆時您會有危險的。”
她大笑:“那我就叫人謄抄個千份百份,人手一冊。搶什麼?誰有本事誰練好了。到時候大家武功套路都一樣,還打得起來嗎?只能打外人去了吧。”
折英忍不住被逗樂了:“也只有您捨得。”
初銜白怔了怔,似嘆似訴:“如今對我而言,再沒有什麼是捨不得的了……”
記錄東西其實是件費時費力的事,光是零零散散地對各派武功做了總結就花去不少時間。
初銜白在武林各派之中首推天殊派的武藝,倒不是出自私心,而是它更適合普通人,這也是天殊派人數最多的原因。不說別的,就說這次天殊派去往西域的人數,隨便點了點就超過了好幾個門派的總和,領頭的正是靳凜。
初銜白估計自作聰明的二師伯終究是沒能贏在最後,天殊派的掌門之位應該只等着靳凜回去坐了。不過出了谷羽術那檔事,她再也不會跟他聯絡了,見了面彼此都膈應。
其次當推青雲派,不僅武功奇巧,輕功也是上乘。只是他們的武功對練武者資質有要求,門檻比較高。初銜白自幼師百家之長,最不重門第之見,自然有些輕視。
頗爲意外的是唐門居然排在第三位。雖說時至今日各大名門漸有衰微之勢,但怎麼着也該輪到武當少林崆峒青城峨眉之類的吧?折英見到時,下意識就說她懷了私心。初銜白萬分無奈:“我真是冤枉。唐門的武功其實招數套路在各派中最爲蹊蹺難辨,詭譎非常,只是如今一代不如一代,愈發荒廢了而已。”
折英遂不屑道:“那是自然,不是想着內鬥就是想着害人,能不荒廢武功麼?”
初銜白笑道:“你現在說話真是越來越犀利了,莫不是跟楚泓鬥嘴練出來的吧?”
折英說不出話了,一張臉漲得通紅。
忙完了這個,初銜白又將曾經看過但不幸遺失或毀損的武功秘籍記錄了下來。這個比較耗費心力,何況記憶有偏差還會導致練武者走火入魔,遂很快就告停。
最後她纔開始記載千風破霜劍。這本足足寫了幾百頁,包括練功時需要注意的部分都描述的很詳細。折英幫她裝訂成一冊,問她要不要署上大名。初銜白想了想,隨手在末尾簽了“唐印”二字,順便將其餘寫就的冊子也加了同樣的名字。
“小姐?”折英驚詫莫名。這不流入外人之手也便罷了,如果流了出去,人家還以爲這是天印的功勞呢。
初銜白無所謂地攤攤手:“我都置身江湖之外了,要那些虛名也沒意義,他以後要是還在江湖行走,說不定就需要這些。不過誰說的準呢,只要你收好不讓它落入他人之手就可以了嘛。”
折英心中腹誹,那也要天印活着回來纔有用吧。想起今早收到聽風閣悄悄派人送回的消息,她猶豫了一瞬,終究沒有開口。
事情比預想糟糕很多,那裡幾乎已經形成一場戰事。段飛卿似乎有意突襲,行事迅速猛烈。天印目前倒還沒暴露目的,是衡無的左右手,但最後臨陣倒戈能否成功還是未知。
初銜白毫無所覺,她也不關心,每日照舊寫寫畫畫,實在無事可做了,開始寫一些零散的事情,多半是以前的回憶,頭一篇寫的居然是那匹叫上菜的馬。
她寫的太過隨性,甚至連那匹馬難產的事也一併說了。當時情形危急,後來還是她學着天印叫了一句“小二”,上菜才一個撲騰將下馬駒生下來。彼時她早跟天印決裂,真是又好氣又好笑。後來上菜老死了,她坐在馬廄邊默默無言了許久,直到折英派人將它拖出去埋了。
當時她覺得有關那個人的一部分回憶也隨着上菜的離去埋葬了。
當筆下出現這個名字後,一切就順其自然了,初銜白幾乎將十年前的事情都回顧了一遍,有時候寫到氣憤處會潦草地加一句罵人的話,墨點子都濺在了旁邊。寫到難過處又像是下不了筆,輕飄飄的,字像是隨時會脫離紙張飛出去。
這種東西自然不能給折英看到,她每次寫完就丟進匣子裡,那裡除了這些,還靜靜躺着天印臨走前插在她發間的簪子。
還好她有所準備,以至於折英忽然撞開房門時,不至於被逮個現行。
初銜白故作悠然地擦去指尖的墨漬,擡頭問她:“什麼事這麼慌張?”
“錦華夫人她……”折英喘了口氣:“她暈倒在了大門外,剛被擡進來。”
不知道爲何,初銜白聞言後的第一反應居然是鬆了口氣,然後才趕忙隨折英去看錦華。
離上次見面不過才兩個月,錦華看起來很不好,不僅瘦了一大圈,臉色還分外蒼白,躺在牀上像個紙人。採蓮拿出唐門弟子的魄力,一連灌了她三大碗湯藥,纔將她弄醒。
“哎呦,苦……”她開口的第一句竟是埋怨:“你們給我喝的什麼?我嘴裡全是苦味。”
初銜白不想讓她難堪,遣退折英和採蓮後才問她:“夫人,你如何中的毒?”
錦華聞言臉色微變,只一瞬,又堆起笑來:“被發現啦,唉,看來瞞不下去了。”
初銜白緊盯着她。
“好了好了,我直說好了。”錦華挫敗地擺擺手:“其實我活不久了。”
初銜白愕然,半晌纔回神:“衡無做的?”
錦華點點頭:“我終於有勇氣求他放我離開魔教,他卻給我兩條路選:一條是繼續做右護法,直到死;另一條就是服下毒藥,等死。”她竟然還笑得出來,不覺得悲哀,反而有些輕鬆。
“……天印知道嗎?”
錦華搖頭:“他還不知道我已經脫離魔教的事,只是藉着我有誥命夫人這個身份,纔將你託付給我罷了。”
初銜白皺眉。
錦華立即道:“千萬別可憐我,我高興着吶,就算活不久,也比一輩子沒自由好吧?”
她只好舒展了眉頭,儘量做出無謂的態度,許久又道:“我總覺得事情並非這般簡單。”
錦華長嘆口氣,似極其疲憊:“我把我知道的告訴你好了。人人都知曉魔教是西夜國教,但它實際上遠沒那麼簡單。衡無之所以不肯放過我,還有個原因,他希望我利用身份給他們製造方便。也許衡無的目的只是中原武林,但背後的西夜朝廷想要的可不止這些。”
初銜白陡然一驚:“你的意思是……他們甚至連我中原江山也想染指?”
“中原富庶,地大物博,哪個國家不想染指?”
“……但西夜這般行事,未免太過冒險了吧?”
“所以才需要從武林這邊來試探啊,如果中原武林還像以前那樣有志之士輩出,人人同心,又豈會讓魔教有得逞的機會?”
初銜白默然。許多外患皆起源於內因,自身崩如散沙,當然容易招來覬覦。她無力反駁。
“以前西夜飽受欺凌,如今壯大,這些年又一連吞併了周邊好幾個小國,便如人慾壑難填,自然圖謀更多。而魔教不過是個幌子,打着幌子做事情,一旦不妙便能棄車保帥。總之不管如何,朝廷是沒有虧吃的,成了,是他們的功勞,不成,是魔教的錯。”
初銜白驀然心中一寒。
錦華苦笑:“衡無也是高估我,我雖爲誥命夫人,卻一點實權也沒有,哪來的途徑幫他們?再說我要是真幫了,到了地下見了我們家那位死鬼,也別想安生了。”
初銜白忽然喃喃:“段飛卿……”
“盟主?”錦華一愣:“他怎麼了?”
“段飛卿是有朝廷背景的,他忽然想蕩平魔教,會不會就是因爲這點……”
錦華恍然:“這就不知道了,據我所知段家早就脫離朝廷了。不過魔教有這個意圖已非一日兩日,青雲派離西夜比較近,可能早就洞察也未可知,何況段盟主看着也的確是那種心繫家國的人。”
初銜白終於明白尹聽風未曾言明的秘密是什麼了。也許天印早就知道,雖然他的目的比起家國大業實在微不足道甚至可以說自私,但他還是做了段飛卿的車。
難怪尹聽風說派了楚泓給他做幫手,聽風閣的人輕功卓越,如果他回不來,至少藥可以送回來……
錦華倚在牀頭靜靜觀察着她變了色的臉,忽然道:“春天快到了,你還願意隨我走麼?”
“等夫人好一些再說吧。”她如同夢囈。
錦華微微一笑:“你是想說等到天印的消息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