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氣候越發明顯,只是接連好幾日都不見太陽,重雲層疊,天空陰沉沉的,想下雨又下不來的樣子,叫人覺得很是憋悶。
天印住的地方風景獨好,推開窗就能看到一汪碧池,岸立假山疊石,常青碧樹。雖不及北國雄渾大氣,但幽靜別緻的江南風情,是再薄涼的秋日也掩藏不住的。
瓏宿來找他時,他正端着一碟魚食在餵魚,看着閒情逸致,卻似有些心不在焉,因爲那些食料已在窗臺上落了不少。
“少主,掌門請您去見兩位貴客。”
天印擱下小碟,取了帕子拭了拭手,不緊不慢地問:“什麼貴客?”
“屬下只看見是兩個女子。”
天印失笑:“最近倒總是有女人來找我。”說着人已朝外走去。
瓏宿看着他的背影,心裡默默腹誹:明明還惦記着千青姑娘不是?
來找天印的的確是兩個女子,巧的是還都是熟人。
唐知秋在大廳裡陪二人說話,模樣恭敬,兩個女子卻明顯態度高傲,尤其是其中那個少女,眼睛就沒平視過人。
天印一掀衣襬走入廳內,一眼瞧見那個少女,臉色便有些不好。
正是那日與他纏鬥的魔教左護法。
可等他看到右邊坐着的女子,臉色就更不好了。
“天印……”她顯得很侷促,手絞着衣襬,眼神掃過他,又落到對面的左護法身上,頗爲無奈。
天印嘆息:“金花,沒想到你還是回到魔教了。”
左護法忽然大怒而起:“混賬!我們堂堂聖教,高居西夜國教之尊,你居然敢稱呼我們爲魔教!”
錦華連忙起身道:“左護法息怒,這裡畢竟不是在西夜國內,天印也是心直口快。”
左護法斜睨她一眼:“哼,不愧是老相好,你倒是護着他。不過醜話說在前頭,教主雖然允許你回來繼續做右護法,當初你叛教的罪名可還掛在這兒呢,最好別惹怒我!”
錦華的臉色白了幾分,不再作聲。
天印冷笑:“左護法好大的威風,差點叫我忘了你是我的手下敗將了呢。”
“你……”左護法“唰”地亮出明晃晃的剪刀來。
“哎哎,這是做什麼?”唐知秋忙起身來勸,堆了一臉的笑:“如今都是自家人了,萬萬莫要傷了和氣啊。”
天印蹙了蹙眉:“什麼自家人?”
“啊,忘了跟你說了。”唐知秋笑着道:“我們唐門與聖教早就兩家一體,同進同退了。”
左護法聞言,不屑的翻了個白眼,顯然並不把唐知秋看在眼裡。
天印瞧得真切,所謂的兩家一體,只怕是唐門依附魔教,淪爲一個踏腳石了吧。很顯然,這個在西夜國內舉足輕重的魔教已經不滿西域一隅,有意拓展中原武林了。
呵,真是癡人說夢啊。
左護法見天印不做聲,以爲他是怕了,下巴昂得更高了:“實話說,那日與你交手,發覺你還真有幾分本事,不過是真本事還是假本事,還要看你之後能否將唐門發揚光大了。教主金口,若你做得好,可以保你做中原武林之主,唐門也能成爲中原武林獨尊,但若是做的不好,哼,你自己掂量着吧。”
現在就一副萬派之主的架勢了?天印但笑不語。
唐知秋見他並無出格反應,心中鬆了口氣。
左護法顯然就是來放個話的,沒耐心再待下去,翻了個白眼便要走。錦華只好跟上,與天印擦身而過時,悄悄伸手捏了一下他的小指。
這是二人年輕時的小把戲,有些人前不好說的話,要約個時間人後說,便需要一些小動作來打暗號。比如捏小指,意思就是晚上三更來找你。
天印自然照做不誤,晚上吃過飯便早早休息,半夜卻又悄然起身,在屋內點了一支短芯蠟燭,燭火昏暗,但方便錦華找來。
到了三更,錦華果然閃身進來了,整個人罩在一件漆黑的斗篷裡,像是個鬼影。
“天印,時間緊迫,我只說幾句話。”她掩好門,還不放心地張望了一眼,一走近便急急地道:“衡無現身了。”
衡無是魔教教主,不過不是名字,而是西夜語,相當於“主人”或“主公”的意思,如官職一般是個頭銜,誰是教主,誰就是衡無。只要稍微對魔教有些瞭解的人都知曉魔教教主失蹤過一段時間,甚至一些武林正道還因此認定魔教必將一蹶不振,可是現在他又回來了。
然而天印聞言卻毫不驚訝:“我知道。”
錦華一愣:“你知道?”
“嗯。”他擺了一下手,顯然並不想聽這個:“你爲何又回到魔教了?”
錦華臉色苦楚:“衡無回來了,我又怎麼可能逃得掉。”
天印似覺得好笑:“當初你不就逃過一次麼?現在再逃一次又如何?”
“不行,這屆衡無太強大了,我會死無葬身之地的。”錦華忽而顫抖了一下:“我已經是中原誥命夫人,還被他死捏在手心裡,你可以想象他的手段。”
天印皺了一下眉,沒再說話,二人陷入死寂般的沉默裡。
“好了,我得走了。”錦華回神,將斗篷遮遮嚴實,走到門邊,忽然又轉頭看着天印,神情裡竟含了幾分哀婉:“天印,若是我出事,你會救我麼?”
天印走過去,輕輕捏了捏她的臉頰:“當然會,別胡思亂想。”
錦華拍開他的手:“鬼才信你,你現在心裡只有那個丫頭了,男人都是隻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的。”
“那個丫頭?”天印好笑:“哪個丫頭啊?”
錦華跺腳:“千青啊!”
天印無奈搖頭:“別人不知道也便罷了,你該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我會對她那樣的人動真心麼?”
錦華沒有說話,反而直愣愣地看着他,分外認真。許久,忽而嘆息一聲:“我當然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你有再深的城府,再高明的武功,也總有一樣是無能的。”
天印微微一怔。
“你不懂如何去愛人。”錦華轉身,手搭上門閂:“我聽說失憶的人對身邊任何人都很謹慎,如果你能讓一個失憶的人相信你還愛上你,那說明你本身已經不是在演戲了。不過,這些也許你自己也不曾意識到。”她拉開門,隱入黑暗。
天印怔怔的對着合上的門站着,良久,發出一聲嗤笑:“笑話,是不是演戲,我自己豈會不知?”
他有些憤怒地轉身,桌上那支頂着微弱光芒的蠟燭忽在此時熄滅,他陡然愣住,就這麼默默站了許久……
武林大會即將舉行,此次由江南的聽風閣承辦。有小道消息稱,盟主段飛卿覬覦聽風閣那雄厚財力許久,所以這次纔將地點定在了江南。不過讓人意外的是,一向愛出風頭的尹大閣主居然直到最近才露面,而且面色不善。
後來有人看到段盟主也出現在了聽風閣,便猜想這一向不和的二人又鬧矛盾了。再說讓聽風閣出錢,尹大閣主有不滿也是正常哇。
唐知秋有意讓天印以新身份在衆人面前亮相,便讓他帶了十幾個身手好的弟子先行去聽風閣。天印恰好不願捲入他跟魔教的那些破事兒,欣然領命。
不過話說回來,此時的他除了乖乖聽話,還能做什麼呢?
唐門別館在金陵城內,而聽風閣則位於揚州城,天印只有經由鎮江,再渡江去揚州。
天氣仍舊不好,到渡口那日,黑雲沉沉低垂,彷彿將對岸的山頭都壓矮了一截。江水漲高了不少,白落落的一片,看着平靜,撲入眼簾時卻叫人不自覺的噤聲畏懼,似橫闊白亮的一柄割喉利刃。
瓏宿去租船,回來後對天印道:“少主,船家說這天氣很古怪,最好別出船,我們要不要再等一等?”
天印正望着江面沉思,瓏宿又叫了他一聲纔回過神來。
“嗯,那就再等一日吧。”
沒想到這一日耽擱,卻意外遇上了故人。
靳凜幾乎一眼就看到了江邊迎風站立的玄黑人影,身爲大師兄的鎮定和機靈展露無遺,他立即示意同行的楚泓幫忙遮掩,將玄月帶走,以避免造成不可估計的後果,這才小跑着過去。
“師叔……”一聲叫出口才覺得不對,靳凜神情尷尬地站在天印身後。
不想他連頭都沒回一下:“靳凜麼?別來無恙。”
“……”靳凜有很多話想問,被他這麼一回,居然不知該從何提起。
“今日天氣仍舊不好,看來你們也過不了江了。”
靳凜擡頭看了看天,忽而慘淡地笑了一下:“是啊,老天爺比人有情有義多了,竟也懂傷懷爲何物呢。”
天印自然明白他指桑罵槐,卻只是不屑地笑了一聲。
若說之前還帶着疑問,這聲笑已將靳凜心裡的怒火全都勾了出來,轉頭看到不遠處謹慎盯着他的唐門弟子,那團火燒得更旺了:“師叔,不,現在我該叫您一聲唐門少主了,千青是因爲去尋你才落得那般地步,難道您一點都不在意嗎?”
天印一手撐在腰間,悠閒地似在欣賞對岸風光:“我向來在意的只有自己。”
“……”靳凜咬了咬牙,不吐不快般道:“尹閣主派門人打探過,聽聞那日對千青下重手的人就是你。此事我還不曾告知玄月師叔,請您解釋清楚,免得造成誤會。”
天印低笑了一聲:“沒什麼誤會,的確就是我。”
“……”靳凜臉色鐵青,手一把按上腰間長劍,那些唐門弟子立即向他迫近了幾步。他閉了閉眼,似在努力剋制,再睜眼時,已隱隱含淚:“千青沒了。”
天印的背影陡然一僵。
靳凜忽而抽出長劍,憤怒地吼道:“你聽見沒有?千青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