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印一路被追殺至莊外,已是精疲力竭,卻見前方還杵着烏壓壓的一羣武林人士,心中頓感不妙。他現在的情形,能拖住後面的追兵就不錯了,前方的人若再出手,屆時前後夾擊,就真的沒機會活命了。
然而奇怪的是,那羣人並沒有加入的意思,後面的人雖然呼喊了半天,他們也只是觀望着,並沒有動作。
天印倏然停下腳步,望向人羣中央,終於找到了原因。
段飛卿打馬而出,揹着長劍的身影挺拔孤峭,他什麼都沒說,只揮了一下手,身邊黑影攢動,很快就將天印圍入圈子,後面緊追而至的武林人士們都停了步子,發現那羣黑影都是青雲派的人後,面面相覷。
“到此爲止吧各位,如今不是內訌的時候。”
“內訌?”塵虛道長拂塵一抖,差點一口氣上不來,捂着胸口喘了口氣纔有力氣接着道:“盟主您怎麼說出這種話來?難不成您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包庇縱容那個魔頭嗎?”
段飛卿擡了一下手,示意他冷靜:“道長爲武林除害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方法未免太過極端。初銜白身負血債不假,用圍剿的方式卻實在爲人不齒。各位都是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趁夜偷襲、以多欺少,這種行徑若是傳出去,只會叫世人看笑話吧。”
衆人懾於盟主之威,即使有人不滿也不敢多嘴。塵虛道長老臉通紅,憋了半晌終是沒能反駁,只好避重就輕:“那盟主何來‘內訌’一說啊?”
段飛卿擡手朝西邊遙遙一指:“因爲中原武林此時不該將矛頭對內,而該對着蠢蠢欲動的魔教。你們雖然對初銜白不齒,但放眼武林,她是唯一一個曾受衡無招攬的人,光憑這點,她也有存在的價值。”
塵虛道長有些不敢置信:“什麼?”
“衡無會招攬她,說明他忌憚她,而你們現在殺了她,只會幫他除了一個障礙,這種行爲等同引狼入室。”
“……”
“而且……”段飛卿指了一下天印:“你們追了半天,都沒認出這不是初銜白麼?”
“啊?!!!”塵虛道長踮起腳尖朝包圍圈裡仔細一看,差點厥過去。“這這這這……咳咳咳……其實我早發覺不對了,只是一直沒說而已!”
旁邊的人立即投來鄙視的一瞥:“道長,剛纔明明是你追得最急最歡來着……”
“……”
段飛卿拍馬朝包圍中心而去,青雲派的人立即讓出道路。他在天印面前停下,居高臨下地看過來:“我知道你能活着出來,或早或晚而已,不然就枉費我等在這裡了。”
天印拄劍站着,蒼白的臉上笑意不減:“原來盟主現身竟是爲了我麼?我還以爲你是來救初銜白的。”
段飛卿朝初家山莊望了一眼:“她當初差點因我而死,如今債已還清,以後兩不相欠。至於你,”他勒馬轉頭,緩緩離去:“一個月後你若還活着,就到青峰崖找我,我給你留條後路。”
天印對着他的背影哈哈大笑:“青雲派與唐門歷來是宿仇,我祖父殺了你祖父,你父親殺了我父親……這麼多仇怨積壓在一起,你居然要給我留後路?”
段飛卿頭也不回地朝前走:“留着你自然是有用的,不過那還要看你有沒有命來拿了。”
青雲派的人毫不拖泥帶水,立即隨他離去,天印立即就失去了防護。
塵虛道長最先反應過來,精神大振:“盟主的意思我懂了,初銜白暫留一命,天印就不用忌諱了,大家除了這個僞君子!”
衆人恍然驚醒,陣勢擺開,又衝了過來,天印回身斬殺了幾人,身上難免又添了彩。
旁邊的大樹上,尹聽風懸着雙腿坐着,邊嗑瓜子邊催身邊的楚泓:“記詳細點兒,今年武林大會的看點全在這兒了,回去好好整理整理,這次的武林譜絕對有賣點。”
楚泓下筆如飛,臉上沾了墨漬也渾然不覺,忽然停下來問:“公子,你看半天了,救不救人啊?”
尹聽風“嘁”了一聲:“爲什麼要救?他這種混賬死了纔好,到時候我就大搖大擺把初銜白娶回家,讓他到陰曹地府後悔去吧!”
楚泓悄悄嚥了咽口水,心想你娶初銜白時能不能不要把那個醜八怪帶回閣裡,他瘮的慌……
尹聽風又優哉遊哉地又嗑起瓜子,忽然眼神凝住,老遠的,他望見初家山莊的屋頂上站着一個人,白衣當風,裹在瘦削的身子上,叫人擔心她會隨時摔倒下去。
“哎呀,我未來娘子來了。”尹聽風扶着樹幹站起來,遙遙朝她揮手:“哎,娘子,你來看爲夫了嗎?”
初銜白朝他看了過來,臉上露出笑容。
下方頓時傳來怒吼:“聽風閣主居然在這裡袖手旁觀!這算什麼?”
楚泓埋怨地看了一眼自家公子。
尹聽風無所謂地攤攤手,又坐回去,瞅着初銜白繼續嗑瓜子,這次沒一會兒又停了。
“咦,阿泓,你看那兒是不是有人啊,還是我看錯了?”
楚泓停下筆,順着他指的方向看過去,正對着他們的樹上倚着一個人,枝葉茂盛,只露出他一角紫色衣襬。他擔心看錯,還揉了揉眼,又在臉上添了幾道墨漬。
“沒錯啊公子,應當是唐門的人。”
“哦……”尹聽風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忽然醒悟般一掌拍在他後腦勺上:“那還不快撤,唐門的混蛋肯定又要下毒了啊啊啊啊!”
楚泓忙不迭收起東西躍下樹去,偶然間已經瞥見樹上的人露出臉來,這張漂亮的臉他見過一次,貌似他一直叫天印“少主”來着。
“走!”四周黃煙瀰漫,尹聽風果斷扯起楚泓的衣領躲遠。
樹上的瓏宿趁着衆人七倒八歪之際,甩出繩索縛住天印,將他向上拉起。天印身上又捱了兩劍,已經無力廝殺,被吊起來時,頹唐的像是風中殘絮。他勉強偏過頭望向初家山莊,閉眼之前,視野裡只有那身白衣……
“青青,你怎麼到這兒來了?”折華飛身上了屋頂,見到初銜白在,鬆了口氣:“快下去吧,我聽說段盟主放話保了你的命,我們現在沒事了。”
初銜白的視線落在遠處,並沒有看他,忽然道:“折華,我記得你說過要把我們的事定了,還算數麼?”
折華一愣,幾步走過來:“當然記得,你說真的?”
“自然是真的,剛好我娘清醒了,改日我便公佈我是女子的身份,我們便把日子定了。”
折華喜不自勝,自身後環住她,心滿意足地嘆息:“我總算等到這一天了。”
初銜白輕輕拍着他的手背,勾着嘴角低聲附和:“誰說不是呢……”
天印被瓏宿揹着一路疾奔,他陷在沉沉的夢裡。
十里長夜,伸手不見五指,是唐門訓練他的地獄麼?啊,不是,前方有光亮。
順着指引走過去,忽然聽到有人叫他。他疑惑地站定腳步,轉頭去看,有個女子一路朝他奔跑過來,身上一襲藍衫,頭髮隨意地綁在腦後,剛靠近就一頭撲進他懷裡:“師叔,你這是要去哪兒呢?”
“你是……”他有些迷茫,那張臉很熟悉,他卻叫不出她的名字。
“我是千青啊,你口口聲聲說喜歡我,居然把我忘了啊。”
“千青……”他心裡涌出欣喜,想要擡手摸摸她的臉,那張臉的神情卻變了,邪邪的笑着:“千青?師叔,千青已經被你殺了。”
“……”
“太晚了,就算你死,我也不會原諒你!”
她轉身就走,天印想去追,卻提不動腳步。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腳下,遍地鮮血,他早已癱坐在地,腳筋不知何時已被挑斷,喉嚨想呼喊,卻疼得厲害,手摸到鎖骨,琵琶骨也斷了……
報應到了麼?
“少主!少主!你清醒點!”
似乎有人在叫他,他想睜開眼睛,卻沒力氣。
“天印!快醒醒啊!算了,你讓開點,我來!”
身上一緊,有人提起了他的衣領,緊接着一陣涼水當頭淋下。天印皺緊眉頭,身體輕輕抽搐了一下,終於睜開了眼睛。
“天印!能認出我是誰嗎?”
四周樹木環繞,頭頂一方天空秋陽高照,應當是在樹林裡。女子身上的馨香縈繞在鼻尖,他看着那張臉扯了扯嘴角:“金花……”
錦華幾乎下意識地就想反駁說自己叫“錦華”,但終究住了口。不是覺得不合時宜,而是那個名字她已經不配擁有了。
她將水壺遞給瓏宿,吩咐他再去打些水來,伸手將天印擁在懷裡,拍拍他的臉:“振作些,我傳信給玄秀了,她應該就快到了。”
天印望着頭頂藍天苦笑:“難爲你還肯爲我奔波。”
“你以爲我跟你一樣沒心沒肺麼?”她託着他的頭枕在自己雙膝上:“怎麼樣?剛纔沒吸進毒氣吧?”
天印搖搖頭:“沒什麼,暫時還死不了。”
“哼,就知道你這種禍害命長!”
天印笑了一下,忽然想到什麼,伸手指了一下胸口:“我衣襟裡有個東西,你應該認識,幫我說說它的來歷。”
錦華伸手到他懷裡探了探,拿出來一個扁平的方形盒子,表面已經被她剛纔潑的水弄溼了。擡袖拂去水漬,上面的花紋清晰的顯露出來,她頓時驚訝地睜大了雙眼。
“這是聖教的東西,你怎麼會有?”
“我從初家山莊拿出來的。”
錦華皺眉:“初銜白的事我聽玄月說了,你還敢從她手上騙東西?”
天印輕輕喘了口氣:“我看到那花紋就認出這是魔教的東西,反正留着對她也不是好事。”
“你總有理由!”錦華瞪他一眼,打開盒子,裡面是一本秘籍。她剛看到名字就慌張的驚呼了一聲,轉頭張望了一下,確定周圍沒人才低聲嚷嚷起來:“化生神訣,這居然是化生神訣!”
“化生神訣?”天印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有些不解:“什麼東西?”
“我初入聖教時就聽說過這個傳說,聖教的第一任衡無是中原人,曾融會貫通各派武藝練成化生神訣,被追殺逃至西夜國自立門戶。他過世時立下門規,要求每任衡無都要練成此功才能登位。但是化生神訣極其難練,後來就演變成只要能練成化生神訣就能成爲衡無。再到後來,有居心叵測者練不成神功又想佔着位子,便用神子下凡的傳說來愚弄百姓,居然還很有效果。不過這種人從不輕易展示武功,生怕被人瞧出來。”
天印仔細想了想,心中已經有數:“那這屆衡無練成沒有?”
“誰知道啊,他繼任衡無時我早就跑到中原了,何況他總是失蹤,我連他長什麼樣子都沒見過呢。不過聽說他非男非女,八成也是靠那個神話撐着,應當是沒練成。”
天印恍然:“難怪他如今會現身,恐怕就是爲了找到化生神訣。”他忽然想起初銜白之前在暗格裡尋找着什麼,也許就是這個。難道不是她弄到手的?否則怎麼會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放在哪兒。他將秘籍仔細收好納回懷裡,心中已有了計較。
瓏宿剛提着水回來,遠處便傳來了噠噠的馬蹄聲。錦華擡頭看了一眼,扶住天印的胳膊:“肯定是玄秀來了,我要走了,若是被左護法發現就糟了。”
天印點點頭:“你自己小心。”
錦華起身走了幾步,忽然又停下腳步:“天印,你要好好活着。”
天印衝她安撫地笑了笑:“放心,我一向最惜命了,何況現在,我更想活着了。”
錦華看着他的眼睛,忽然道:“你變了。”說完她又嬌俏地笑了,飛奔出去老遠才傳來後半句話:“變得這麼情意綿綿,真噁心。”
天印忍不住笑起來,身後的瓏宿忽然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少主……”
他警覺地轉頭,馬蹄聲已止,有人踏着樹葉緩緩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