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江湖已陷入死寂,這死寂市井小民感受不到,巍巍廟堂更感受不到。世人過着該過的生活,沒人知曉正發生什麼,當然也沒人在意。
春日將至時,道路好走,西域商旅開始大批涌入中原。直到此時,有關那裡發生的一切才陸陸續續傳到衆人耳裡。
茶館酒肆的說書人逮到了最爲傳奇的題材,大肆渲染,門庭若市。什麼“聚俠客江湖游龍三千,降魔門梟首敵衆萬百”,“昔年青峰崖結盟豪志,今朝玉門關蕩平雁山”……
聽者不過當個故事,只有那些傳播這些的商旅清楚當時的情形。其實他們到現在也不明白爲何中原武林人士會忽然做出這種兩敗俱傷的事,難道他們的聖教礙着中原的事了麼?還是說果然舞刀弄槍的人都腦子不好使呢?唉,只盼不影響他們做生意就好……
在此期間,錦華安心養着身子,初銜白則病了一場,症狀古怪,是她從未體會過的。這之後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變了,伺候她的態度卻越發小心翼翼。
到了陽春三月,溫泉山裡草木齊發之際,折英惦記着西域情形,打聽過後回來,第一次跟初銜白稟報:
“小姐,前武林盟主,就是段衍之,忽然前往西域了。”
初銜白心裡咯噔了一聲,扭頭去看錦華,她的臉色也不太好。
如果連段衍之都驚動了,一定是很難收拾的局面。
詭異的是,大家都有數,卻誰都沒有開口言明。
雖然已經等待了很久,但事到如今,到底會覺得有些難熬。本以爲還要等待下去,實際情形往往出乎意料。溫泉山裡綻放第一枝桃花時,折英喘着氣跑進門叫初銜白:“小姐…他們回來了……”
初銜白站起了身,走到門口時,忽然又停下了腳步。
她看着迴廊拐角,忽然想起天印離去前最後一個笑容,再也走不動了。
一定有許多人涌了進來,她聽見了聲音,甚至還有馬嘶聲,但沒有到達這院裡。很快,有人沿着迴廊走了過來,初銜白的視線在強烈的陽光下有些模糊,只看見那身紫衣,心慢慢揪緊,待人走近,又緩緩鬆開。
尹聽風站在她面前,眼神很震驚。
初銜白裹着披風,雙手交疊垂在腹間。
他走上前去,鬢角髮絲被風吹得微亂,手裡還握着馬鞭,風塵僕僕,顯然是返回時直接來了這裡。
“青青,我來接你了。”他的嘴角擠出微笑。
初銜白的心忽然沉了下去。
尹聽風仍舊笑着,招手喚來一人,那是楚泓,完好無損,只是腳踝處纏着厚厚的紗布,走路微跛。他臉色沉凝,甚至都沒看一眼折英,慢慢走過來,從懷裡取出一隻包裹。
初銜白伸手接過,手沒有顫,臉色也很平靜。
打開,裡面一隻瓷瓶,一隻小盒。竟毫不意外。
“這是虛谷膏,紅丸內服,白膏外敷,快去用,你會好起來的。”尹聽風催促她,笑容比任何一次都燦爛。
初銜白沒有動,語氣平靜地像是局外人:“所以這就是結果?”
尹聽風笑容斂去,眼神有些黯淡:“能不能過段時間再說?我現在實在不想說起當時的情形。”
他第一次用這種語氣說話,初銜白的手指不禁顫了一下:“沒關係,我並不關心那裡發生過什麼,你只需要告訴我,天印……是死是活。”
四下有一瞬的寂靜,尹聽風疲憊地笑了一下:“我們能不能私下說?”
人在得到一個期待久矣的結果之前,總會像是被線懸着喉嚨,而一旦有緩和的空隙,這種感覺就會稍稍緩解。初銜白自認已經歷過太多生離死別,這種感覺已不明顯,但她如今面對的是尹聽風,又有不同。他其實是個很矛盾的人,認真時可以端着架子拒人於千里之外,不羈時又叫人啼笑皆非。
在初銜白眼裡,尹聽風是個可以化解痛苦的人,任何苦樂在他眼裡都可以成爲一個玩笑,但他若正經起來,那就說明事情必然很嚴重。而在這種情形下,初銜白感到的不是尋常的緊張和不安,反而陡然躍入一種空白的狀態。
他們遠離衆人,站在一處泉眼邊,盯着那升騰的熱氣在眼前幻化成各種形狀。初銜白其實已經做足了準備,她只是在等尹聽風證實而已。
“天印沒有死。”
她猛地擡頭,不可思議地看着他,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比起最壞的那個,這個答案反而將她拉出平靜,讓她震驚和惶惑。
尹聽風衝她咧了一下嘴,有些自嘲的意味:“起碼我最後見他時,他還活着。”
“那他爲何沒有回來?”初銜白這纔想起,不止他沒回來,整個唐門都沒回來。
“也許……”尹聽風有些躊躇:“是回不來了吧。”
初銜白皺眉:“什麼意思?”
“段飛卿失蹤了。”他忽然道。
初銜白愣了愣,忽然明白爲何段衍之會忽然趕去西域了。
“怎麼會這樣?”
“到達西夜後,段飛卿將魔教的目的告訴了各派,但相信的並不多,大部分人都認爲西夜不過一小國,不可能有如此滔天橫膽,所以最後打頭陣的只能是青雲派,這也沒什麼,但我們沒想到衡無早有準備,所以……”
“衡無怎麼可能早有準備?”她意外地打斷他的話。
尹聽風靜靜擡眸:“所以所有人都懷疑是天印做的。”
“……”初銜白臉色微變。
“天印跟我說過,他只在乎能不能得到虛谷膏,我也知道他跟段飛卿的交換條件是得到盟主之位,而且也的確只有他最有機會這麼做。”
“所以你也信了?”初銜白不禁揚高了聲音。
尹聽風看着她:“你呢?難道一點都不懷疑麼?”
“……”初銜白無言以對。
一個連自己都承認是壞人的人,怎麼能夠讓別人相信他是好人?
尹聽風長嘆一聲,眉頭緊鎖:“創立聽風閣以來,我第一次這般挫敗,摯交失蹤,我竟一點消息都尋不到。至於天印,他得到藥後本要離開,但擺脫不了衡無……”
像是害怕刺激初銜白,他的聲音低了下去:“他叫楚泓帶着藥先出來,自己斷後。所有人都覺得他咎由自取,當然不會出手相助。我趕過去時,只來得及接應楚泓,最後只看見他與衡無拼殺着墜入了地下,後來問魔教俘虜,才知道那裡是通往西夜王宮的暗道,而且……他那時已經走火入魔了。”
“……”初銜白呆站着,腦中如空了一般。
原來不是沒死,而是生死未卜。
意識像是細沙一般崩塌散開,再一點一點聚攏起來。她回過神來,並沒有多言,連表情都沒什麼變化,忽然轉身緩緩離去。
“你要去哪兒?”尹聽風連忙問。
“去用藥。”初銜白停下腳步:“我說過什麼結果都能接受,我沒你想得那麼脆弱。”
尹聽風上前握了她的手:“跟我走吧,我會好好照顧你的。”他掃一眼她腹間。
初銜白慘淡地笑了一下,竟沒拒絕:“好,那就等我幾天,我想收拾一下。”
尹聽風鬆了口氣:“那我暫且住下,三日後我們一起走。”
初銜白點點頭,掙開他的手離去。
尹聽風看着她的背影,久久未曾挪步。佛曰:大悲無淚,大悟無言,大笑無聲,大抵就是如此吧。
在溫泉山待的這三天,尹聽風幾乎沒有見到初銜白的人,但楚泓從折英那裡探來的口風顯示一切都很好,她乖乖吃藥,乖乖擦藥,安靜溫和,如同天印不在時那般,似乎已成習慣。她的確不是那麼脆弱,卻讓身邊的人心疼。
到了出發當天,天氣有些陰沉,尹聽風命人套好馬車,特地在裡面墊了厚厚的軟墊以防顛簸。萬事俱備,隨時可以啓程,卻久等不見人出來,他只好派人去請初銜白和錦華夫人。
然而最後出現的卻只有折英,她驚慌失措地說:“我家小姐和錦華夫人都不見了!”
“……”
初銜白以前的認知是,要忘記一個人,只能靠失憶。但是錦華告訴她,很容易,只要認識更多的人,就可以辦到。
她們結伴上路,開始早就說好的行程,但錦華每每看到她的模樣都很嫌棄,一路走一路瞄她的肚子,然後無奈地僱輛馬車。初銜白卻渾不在意,自覺精力充沛。
她以前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跟錦華夫人走得這麼近,甚至可以算是相依爲命。
錦華與她想法差不多,有一日忽然說:“你說天印要是知道我們倆這幅德行會怎麼說?”她說這話時已經瘦得脫形,而初銜白正處在恢復階段。
天氣越發暖和,二人敢於露宿了。燃着的火堆映着錦華瘦削的臉頰,有些淒涼,偏偏她笑的很溫暖。
初銜白撿了根樹枝撥了撥火:“我猜他會有些得意,‘看,這兩個自以爲是的女人,現在處得這麼好,還不是因爲我?’”
錦華哈哈大笑,笑到狂咳不止:“這話沒錯呀,我跟你之間的聯繫也就是他了而已。”
初銜白笑笑,不置可否。
錦華忽然湊過來戳戳她的鎖骨:“還疼麼?”
初銜白搖搖頭。
“嘖,不愧是拿命換來的藥,奇效!”
剛說過不疼,初銜白忽然又覺得疼了一下。
錦華忽然低聲問:“你想他麼?”
初銜白凝視着火堆,眼珠裡閃爍着躍動的火苗:“有一點。”
“只一點?”
“他曾說過,看得見才能記住,這麼長時間不見,我終有一日會忘記,也就談不上想念了。”
錦華若有所思地點頭:“似乎有點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