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罷晚飯,有人閃身進了天印的房間,正是那日領他去見唐知秋的漂亮青年。他如今被派到天印身邊聽候使喚,天印也終於知道他的名字叫瓏宿。
“少主,都打聽清楚了。”天印坐在桌邊翻着一卷武學典籍,瓏宿俯下身在他耳旁低聲道:“下午的確有璇璣門人經過荒郊。”
“嗯,那日我們進入江南地界時,她們離我們已不過百里,算算時間,的確是該今日到。”
“千青姑娘……”瓏宿小心觀察着他的表情,始終看不出什麼情緒,便繼續道:“沒有發現她的蹤跡,應當被璇璣門人救了吧。”
“那就好。”天印合上書,無奈般嘆了口氣:“雖然是利用,但我也沒那麼鐵石心腸,做個廢人總比做死人強。”
瓏宿並不是個惡人,相反還很同情千青。他也耳濡目染過一些男女情事,戲摺子裡那些男歡女愛的調調聽得也不少,不覺自發地腦補“少主必然深愛千青姑娘,可能只是忌憚掌門,或者有什麼不得已的苦衷纔會下此重手”,於是忍不住好言寬慰他:“少主不必擔心,千青姑娘一定沒事,有新消息屬下會盡快通知您的。”
“擔心?”天印挑眉:“我爲何要擔心?你不會以爲我對她是真心的吧?”他不屑地嗤笑了一聲:“弱肉強食,這便是江湖,她身在其間,卻沒能力保護自己,能怪得了誰?你身爲唐門弟子,倒善良起來了,難怪唐門一代不如一代。”
瓏宿不想他絕情至斯,心裡一陣陣驚駭,面上卻不敢表現出來,趕緊附和了一句便退了出去。掩門之際,又忍不住朝裡面看了一眼,那君子端方的背影黑衣肅殺,在薄薄的暮光裡看來,如一把剛出鞘的劍,決絕、冷硬,全然不是外人所傳的第一高手正派威嚴的模樣。
也是,這可是他們唐門的少主。
走到半道,有個同門師兄過來叫他去見掌門。瓏宿已經猜到會有這一遭,並不驚訝。
唐知秋坐在太師椅裡喝茶,見他進來,親切地招招手:“瓏宿啊,天印的胃口還好吧?”
瓏宿不傻,知道他是想問天印的反應,老老實實地回答:“好,比在路上時胃口好了許多。”
“嗯,看來今天的事他壓根沒放在心上嘛,不過這也是好事啊,做大事的人哪能有牽掛呢。”
“掌門說的是,少主不僅沒反應,甚至還……”他頓了頓,小心翼翼地接着道:“甚至還有些絕情。”
“呵呵,這說明他學聰明瞭,十年前他要是夠絕情,就不會被逐出唐門了,還好現在知道改了,不然唐門怎麼能依靠他?”唐知秋擺擺手:“好了,你下去吧,好好伺候着少主,他可是要成爲武林盟主的人。”
“是……”
瓏宿離去後,唐知秋摸着手裡的茶盞似嘆非嘆:“可惜了,可惜了,那樣一個人物,居然就這麼凋零了,呵呵呵……”
尹聽風腳程快,先行一步帶千青入城去找大夫去了。折華身子不好,落後了一步,心裡急得很,偏偏他運氣不好,路上竟被幾個參與圍剿初銜白的武林人士認了出來,差點遭了毒手,好在靳凜及時趕到。
二人脫了險,一起繼續入城時已是弦月初上,靳凜扶着他道:“你這樣可不行啊,當時折英露面也常遭追殺,我看你還是把臉遮起來的好。”
折華斂目嘆息:“你說的沒錯,我也是怕青青認不出我,卻沒想到她根本誰都記不起了,偏偏只信任天印。”
說到千青,靳凜不禁嘆惋:“千青瞧着迷糊,可對誰都沒壞心眼,也不知道是誰會下這麼重的手,若是讓我知道,一定要替千青討個公道!對了,師叔寵她的很,也不知他去了哪裡,怎麼會任由千青遭了這罪?”
折華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一把推開了他:“你師叔寵她?哼,我看你還不知道他已經是你們天殊派的叛徒了吧!千青忽然弄成這樣,十有就是因爲他!”
靳凜愕然地看着他氣憤離去的背影,莫名其妙:“叛……徒?”他忽然想起路上聽到的那些傳言,心中暗叫不妙,連忙回去找玄月商量去了。
這一夜自然沒一個人合得了眼。
玄月跟着靳凜去尹聽風安排的地方會合時,恨不能生出雙翅膀會飛。
楚泓急着見到自家公子,急急忙忙衝到目的地,卻發現眼前是一座破敗的土地廟,在月光下看來頹然地可憐,連屋頂都塌了一大片。他轉頭看向緊跟而至的靳凜:“你不會說錯地方了吧?”
“沒有,就是這裡,千青傷得太重,無法移動太遠,你家公子便就近找了這個地方。”靳凜一邊說着,一邊引着玄月進了屋。
“青青……”饒是這一路做足了心理準備,見到眼前場景時玄月還是驚呆了。
千青仰面躺在一堆乾草上,身上蓋着尹聽風的袍子,身上的藍衫露了一些在外面,全是斑駁的血漬,乾涸後的色澤在朦朧的燭火下看來如黑色的污濁,將她灰敗的臉色襯得越發青白。
“這……這……”玄月按着胸口粗喘了幾口氣,忽然一把揪住旁邊尹聽風的衣領:“混蛋,你不是跟在她身邊的嗎?怎麼讓她變成了這樣?”
尹聽風的神情少有的沉凝,甚至有些悲慼:“對不住玄月師父,半個多月前她就跟天印走了,是我沒看好她……”
“天印……”玄月忽然想起什麼,鬆開手撲去千青身邊:“青青,你師叔呢?到底是誰害得你這樣?師父一定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千青緊閉着雙目,毫無反應。
玄月的臉都白了,想伸手去搖醒她,被尹聽風伸手攔住:“別碰她,她的琵琶骨斷了,一點小動靜都會疼的死去活來的。”
“什麼?”玄月震驚地看着他:“居然有人弄斷了她的琵琶骨?”她勃然大怒,轉身就要出門:“我要去找天印,問問他是怎麼照顧人的!居然任由千青被害成這樣!”
“師叔您別衝動!”靳凜連忙拉住她:“天印師叔內力沒了,說不定遇到了更糟糕的情況啊。”
“更糟的情況?”一直沒說話的折華坐在破廟的角落裡,幾乎沒人注意到他瘦弱的身影,大概是覺得靳凜的話可笑,他的喉嚨裡發出一連串的古怪聲音:“你們天殊派盡出些笨蛋嗎?難怪天印能騙得你們團團轉。難道這一路的傳聞還沒聽夠?天印已經叛出天殊派,成了唐門的人了。”他頓了頓,似笑非笑:“啊,不對,應該說他本來就是唐門的人。”
玄月轉頭看他,沒有駁斥,反而問了句:“你是誰?怎麼會知道天印的過去?”
靳凜一愣,她這話顯然已經承認折華所說的都是事實了。
折華低咳了一聲:“我是折英的弟弟折華。天印此人我早就認識,早到他還在唐門時……哼,那時的他算什麼東西,不過一隻螻蟻罷了,誰都能輕而易舉地殺了他。只恨我當時沒能除了他,留他如今禍害人間!”
“華公子!”靳凜聽不下去,忍不住開口打斷:“您沒有真憑實據,最好不要血口噴人!”
玄月擡手阻止他,緊緊盯着折華:“所以你的意思是……是天印害了青青?”
“不是他還有誰?青青爲了追他回頭,幾乎不眠不休,甚至趁我不注意悄悄去找他,不出幾個時辰便成了這幅模樣,你說這是由誰造成的?”折華有些激動,倏然站起身來,又劇烈地咳嗽起來,掩着口坐了回去。
玄月說不出話來,轉頭去看千青,眼神沉沉浮浮,似明白了什麼,又似不敢相信。
難怪天印會忽然對千青感興趣,果然是有所圖嗎?
“靳凜……”她語氣低啞地喚了一句:“寫信給師祖,告訴他,我天殊派出了叛徒,並向他老人家請示……是否要清理門戶。”
“師叔!”靳凜驚訝地看着她。
玄月的目光定在千青身上,隱隱有了淚光:“去吧……”
靳凜終究出了門,玄月在千青身邊蹲下,小心翼翼地撫了撫她的發:“乖孩子,你一定能熬過去的,你看師父保養得這麼好,可不適合演什麼白髮人送黑髮人呀,對吧?”她努力地想笑一下,結果終是沒忍住,眼淚一顆一顆地滾落下來,在千青染血的衣衫上暈出淒涼的哀傷……
大約第三日的子時,千青醒了過來。
十分突然。
眼睛看不清楚東西,仔細辨認許久纔看出是在晚上,有人背對着她坐着,面前燃着一簇篝火。她終於回憶起之前發生了什麼,也感覺到了徹骨的疼痛,忍不住低嘶了一聲。那人轉過頭來,相貌看不分明,模糊間覺得似乎沒什麼表情。
他問:“你醒了?”
千青不能說不能動,只能閉一下眼睛。
“你應該記得我的聲音吧,我是段飛卿。”
千青又閉了一下眼睛。
段飛卿湊近了一些,俯下頭看着她:“我早告訴過你天印不是好人,你現在相信了?”
千青這次沒有閉眼,反而抽着嘴角笑了一下,儘管這會引起琵琶骨處的傷疼,卻更能表達她的心情。
段飛卿的神情淡的近乎冷漠:“大概諸事皆有因果,你以前也不算什麼好人,如今走到這一步,我已經盡力,也算是還了欠你的債了。”
千青並不明白他的意思,而他已沒了說下去的意思。
“你的時間已經不多了,還有什麼話要交代麼?”
千青於是明白,自己這是迴光返照了。
段飛卿坐直身子:“順氣凝神,將氣息壓在喉間輕吐出來,減少震動,可以緩解你的痛苦。”
千青照着他的話做了,許久,終於說出句話來:“有話說……”
“說。”
“第一,告訴我師父,別替我報仇,這世上……我最不希望的,就是她出事。”
“好。”
“第二,大師兄……叫他離谷羽術遠一些,我怕他有一日會被她害了。”
“好。”
“第三,折華,我不知道他是真是假,若是真,叫他和折英一起斷了初家人的身份……好好生活;若不是,那就去死吧……呵,我如今最痛恨欺騙了……”
“……好。”
“第四……”她微微喘了口氣,這纔有了繼續說下去的力氣:“我已記不起前塵過往,也不想在這荒誕的世上留下什麼,我死後,草蓆裹屍,就地掩埋即可……”
段飛卿終於忍不住道:“沒有話要對天印說麼?”
“沒有。”千青又喘了口氣:“還請你最後替我感謝一下尹聽風吧,他是唯一一個騙過我,而我不恨的人了。”
段飛卿默默點了點頭。
千青睜大眼睛,盯着黑黢黢的屋頂,那片黑色似乎成了個洞,要將她吞噬吸入,又忽然成了一片衣角,一頭烏髮,以及那人一轉頭的一抹笑。
“呵、呵呵……”明知道這樣笑會讓自己疼得死去活來,她還是忍不住。
迷迷茫茫間,只聽一聲巨響,似乎是門被撞開了,有人跌跌撞撞地衝過來,近乎蠻橫地把她摟在懷裡:“青青,你會沒事的,你不能死,你不能再死一次了!”
千青存着的一點懷疑在感到他滴在肩窩的眼淚時忽然消逝了,這應當是真的折華吧。
“千青……”尹聽風在她對面蹲下來,凝視着她的眼睛:“再撐一撐,你能熬過去的,想想你過去多生龍活虎啊……”話音忽然哽住,他愴然地閉了嘴。段飛卿拍了拍他的肩,微微嘆息。
千青忽而笑了一下:“你們……都擋着門,別讓我師父進來,她叫起來……我受不了……”
折華更用力地摟住了她:“青青,你不能放棄,再撐一撐,再撐一撐就會沒事了……”
千青擡頭望向那篇虛無的黑暗,心裡驀地浮出那首歌來。
“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半刻後,玄月出現在了門口,還沒衝進來就被守在門邊的楚泓一把攔住了。他略帶哽咽,又強作鎮定:“玄月師父,節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