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匹快馬在土地廟前停下,天印率先翻身下馬,丟開繮繩,掃了一眼靳凜:“你最好別騙我,否則別怪我不念舊情。”
靳凜苦笑了一下:“如今的你,心中還有舊情一說麼?”
天印沒理他,大步朝廟裡走。身後的瓏宿疾步跟上,被他阻止:“我自己去看看,你在外面等着。”
瓏宿只好留下。靳凜卻是由始至終都一動不動,顯然本就打算讓他獨自面對這一切。
土地廟並不大,一眼就能看到頭,靳凜之前不僅說千青已於前日去世,還說折華在此地守喪,但天印粗粗一掃便發現廟中根本空無一人。正打算出去找靳凜算賬,忽而感到有風從神像後方吹來,他走過去一看,才發現這裡還有個後門。
門板已經被蛀得不像話,一半斜掛在門框上,另一半不知所蹤。天印身量高,將頭低了又低才穿過去。後方竟是一個院子,茅草足有半人高。不過當中一塊顯然有人清理過,平整的很。
他忽而呆住。
那塊地上立着座墳。
新墳,可以看出表面的土還帶着溼潤的色澤,在周邊茅草包圍之下,幾乎要被人忽略。墳前豎着個木牌,簡陋粗糙,連上面的字也粗糙的很——
“千青之墓——師父玄月泣立”。
字用血寫成,比平常更加歪七八扭,玄月的字跡向來難以模仿。
天印一步步走過去。
靳凜本身就不會騙人,更別說性情率直的玄月。天殊派號稱大派,除了武藝精湛之外,行事作風卻簡直可以說單純,只出了一個騙子,那就是他天印。所以他完全可以相信眼前的一切。
千青,確實已經死了,就埋在眼前這片土地之下。
天印幾乎面無表情,手搭在木牌上時,除了覺得木頭有些刺手之外,心情甚至可以稱之爲平靜。
一年前他抱着她迴天殊派時,她也跟死了一般,可後來還是熬過來了。她根本不是個容易死的人,可是現在她就躺在腳下。
“死了……”他盯着墳頭,低聲喃喃:“居然真死了……難以置信,你熬過了那樣的險關,居然會死在我手裡……”
手下的觸感似乎變成了她的髮絲,不久前她還撲進他懷裡說:“水伯,你帶我走,永遠別在人間出現了。”
呵,他沒信守諾言,她便自己走了,此後真的不會再在人間出現了……
“咔噠”一聲,木牌在他手下碎成兩半,頹然地掉在地上。他忽然抽出腰間的劍,幾劍削去墳頭,然後蹲下去剷土。
死也要見屍!他騙了她這麼久,誰知道她會不會反過來騙他一次。
最好是騙他,那樣下次見到她還可以好好算算賬!
劍並不適合剷土,他乾脆丟開劍用手去扒,泥土鬆散,填的並不嚴實,比想象中進行得快,不出半刻便深入了一尺。這過程裡他幾乎什麼都沒想,思緒是空的,大概根本不知道該想些什麼。
手指忽然碰到什麼,僵硬冰冷的觸感。他的手指滑過那熟悉的布料,蜷縮了一下,緩緩收回來。
手心裡躺着那支他送的簪子。
“呵、呵呵……”天印忽然笑起來,像是看到了好笑的東西,那笑聲到後來居然變成了放聲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可笑,可笑!居然真的就這麼死了,居然就這麼點兒能耐!”
他癱坐在墳旁,惡狠狠地瞪着墳墓,出離憤怒:“你以爲我會傷心麼?我怎麼會爲你這種人傷心?我不過是在利用你而已!就算你孤零零地死在這裡,我也不會多看一眼!”
他想撐着劍站起來,卻有些脫力,試了幾次才堪堪站穩,正跌跌撞撞地要出去,靳凜出現在了門口。
“千青遺言交待,她既記不起前塵過往,死後便草蓆裹屍,就地掩埋。”靳凜看着他的眼神像是看一個陌生人:“本來連碑都不立的,但沒人攔得住玄月師叔,她待千青如同己出……”
天印一動不動,似在聽他敘述。
靳凜冷哼:“怎麼?你不會以爲她有什麼話留給你吧?沒有!半個字也沒有!若是我,也斷然不會留什麼話給害死自己的人!”
天印冷笑一聲:“好得很,如此纔算斷的乾淨!”
靳凜氣急,正要發作,卻見到他身後墳墓一片狼藉,當即大怒,抽出劍便朝他襲了過去。然而劍尖還沒觸到他衣角,人已飛了出去,甚至都沒看清他何時出的手。
天印的劍指在他眉心,冷哼一聲:“居然帶我來看這些無謂的東西,簡直半分意義也無!”
話音未落,他已收劍走入廟中,頭也沒回一下。
靳凜受他一掌,又急火攻心,猛地嘔出口血來,轉頭看着墳頭,苦笑搖頭:“看看,我們都瞎了眼,他就是這麼對我們的。”
孤墳殘敗,無處話淒涼……
瓏宿在外等候許久,終於見天印走了出來,卻見他衣裳和手上都沾了不少泥土,一向清朗飄逸的姿容現在竟狼狽不堪,趕緊迎了上去:“少主,您這是……”他想問問究竟發生了何事,但身份又要求他必須壓抑好奇心,說出的話又生生嚥了回去。
天印面色無波:“回去。”
“啊?哦哦……”瓏宿回過神來,連忙去給他牽馬,再回來時,卻發現天印一動不動地站着。
“少……”剛開口說了一個字,眼前的人忽然栽了下去,單膝跪在地上,倏然噴出口血來。
“少主!”
瓏宿慌忙上前扶他,卻被天印一把揮開。他拭了一下脣角想要站起來,口中卻又溢出血來,捂着胸口跌坐在地。
“我不傷心……我豈會爲你這種人傷心……你憑什麼值得我傷心!”他喃喃着,擡手擦去血跡,視線掃到左手掌心,上面的血線幾乎貫穿了整個手掌,鮮紅欲滴。
“哈、哈哈哈……死了的好!反正我身邊只留有用的人!你算什麼!”他撐着地面站起來,剛朝馬匹走了一步,喉間一甜,又吐出一大口血來。
“少主,您毒發了!萬萬不能再動心火,屬下馬上帶您回去!”瓏宿上前扶他,卻被他一把揪住衣領。
“今日的事,敢透露出去半個字,我便殺了你!”
天印狠狠地瞪着他,渾身是血,睚眥欲裂,瓏宿只覺心驚膽顫,連連點頭稱是。
他這才鬆了手,一頭栽倒在地,昏死過去。
段飛卿和尹聽風大約是半個時辰後到的。玄月不傻,在渡口看見了唐門弟子,接着就發現靳凜不見了,很快便猜想到了幾分。恰好段飛卿和尹聽風不放心她的狀況,特地過江來迎接,得知消息後便立即趕了過來。
千青去世前後還不出三天,他們着急離開,其實心裡也有幾分過意不去。所以這趟來,也等於是祭掃了。
然而剛到廟前,居然發現地上有一大灘血漬,二人感到不妙,連忙衝到土地廟後方,又見靳凜躺在一邊昏睡着。
段飛卿走過去檢查了一下靳凜的狀況,對尹聽風道:“並無大礙,是受了傷,但沒傷到筋脈。”
話剛說完,視線掃到墳上,他的神情忽然生了點變化。
對段飛卿這種面癱來說,有表情變化是非常不可思議的,所以尹聽風立即就走過去查看,一眼看見墳頭,怒火就騰地燒起來了。
“媽的,我要殺了天印!”他怒不可遏,臉都青了:“我馬上就發懸賞令,誰取了天印的頭,我就給他一萬金!”
“別太沖動,搞清楚狀況再說。”段飛卿淡淡道。
“我衝動?他害了人家還不夠,現在還做出毀墓掘屍這種慘無人道的事來,你還叫我別衝動?我可不像那畜生一樣沒良心,就算跟千青泛泛之交,就算衝着她哥當初放過我一馬,我也該爲她出這口惡氣!”
段飛卿仍舊語氣淡淡:“你一向自視風雅,忽然髒話連篇,還不叫衝動?”他伸手捻了一小撮泥土,遞給尹聽風看:“人死了三天了,天氣不好,又草草掩埋,照理說該了,可這土裡乾淨的很,不像葬過人的樣子,但是這裡面卻有屍首……”
尹聽風一愣:“你什麼意思?”
段飛卿沒有接話,自顧將土撥了撥,對尹聽風道:“這裡面躺着的屍首不是千青。”
“什麼?”
“這個人埋下去最多才一天,死期倒是與千青差不多,也是女子,但你看她裡面的衣服。”他剝開那層外面染血的藍衫,露出一角完好嶄新的絲綢壽衣。
“……”
段飛卿拍拍手站起來:“我們是在千青去世當晚離開的,玄月師父他們是第二日一早,只有折華堅持要留下守喪,而且玄月師父也說他一直安慰她節哀順變,催促她上路。”
尹聽風似乎明白了什麼:“你是說……”
段飛卿點點頭:“折華也不見了。”
他轉頭看向天際,月亮已露出輪廓:“初家有很多不爲人道的武功路數,如果有一天死人復生,我也不會奇怪,但前提條件是,這個人至少不能死透,否則豈非顛倒陰陽了。”
尹聽風皺眉:“可是我們親眼看着千青嚥氣的啊。”
段飛卿的表情有些意味深長:“當初你也看着初銜白嚥氣了不是麼?”
尹聽風忽而驚駭:“你你你……這話又是什麼意思?”
段飛卿負手而立,憂心忡忡:“意思是,武林真的要不太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