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潑墨, 長城腳下的軍營一片寂靜,只有風聲颯颯。
二更天,除了值夜的士兵, 絕大多數人這時都已入夢。
長公主的營帳中, 華陽緊緊地抓着底下的綢面斗篷。
在這華貴的斗篷與邊關粗糲的地面中間,還有一層厚厚的氈毯。
所以,華陽不覺得打地鋪有何不適, 也不覺得秋夜如何清冷,她只嫌這夜晚太靜, 嫌外面的風聲太輕。
陳敬宗像是聽了什麼笑話, 俯身在她耳邊道:“打發要飯的呢?”
陳敬宗抓住她的手腕扣在一側, 知道她擔心什麼,他也儘量不弄出聲音。
周圍安靜了, 長公主鬆口氣,可沒過多久, 她就發現這般根本行不通,更像他換着法子戲弄人。
華陽不得不搬出她長公主的威儀來,要求道:“只給你一刻鐘,你若不聽,回京也別想痛快。”
帳子裡黑漆漆的, 陳敬宗看不清她的臉,但他能想出她現在的樣子, 一定是繃着臉、蹙着眉,像剛成親那會兒。
但還是不一樣的, 那會兒她是真的抗拒,此時只是太緊張, 怕被人知道,怕壞了她長公主的一世清名。
到底是在軍營,陳敬宗越喜歡,也越能體諒她的爲難。
於是,陳敬宗幫長公主翻了個身,再幫她捂住嘴。
黎明到來之前,陳敬宗又在長公主這裡討了一刻鐘。
因爲是奉旨來長公主面前請罪,這晚他大大方方地在長公主的營帳中過夜,倒也不必摸黑溜走。
只是也不能起太遲,當帳外剛剛透進一絲微光,陳敬宗醒了,他翻個身,行軍時拼接而成的木板牀發出吱嘎一聲。
陳敬宗從後面抱住她,親了親她的肩頭:“試試腿還酸不酸,酸我再幫你按按。”
華陽不想提這茬,淡淡道:“你先把地上收拾了。”
地上還保持着黎明那場結束時的樣子,胭脂紅緞面的斗篷亂成一團,陳敬宗拎着領子抖了抖,也沒能抖平上面的褶皺。
別看長公主金銀無數,身邊用的必然是她喜歡的物件,心愛之物被糟蹋了,長公主肯定要不高興。
陳敬宗擡頭,果然對上她蹙起的眉尖。
他試圖彌補:“回頭洗洗,洗完一曬便能恢復平整。”
做賊心虛般疊好這條斗篷,陳敬宗再去看
這一看,陳敬宗差點笑岔氣,只見氈毯中間的那片長毛都被壓平了,尤其是他膝蓋跪過的地方,捻出了兩個圓圈。
不管長公主有沒有看清楚,陳敬宗迅速把氈毯捲了起來。
華陽直接背過身去,少看一眼,少生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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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後,元祐帝先來探望因爲爬長城而累酸雙腿的姐姐。
休養了一晚,華陽的腿反而更僵了,此乃久不活動的人突然長途奔波後常見的症狀,好在只是站起、坐下的瞬間需要人攙扶,慢慢走路並無大礙。
最讓元祐帝放心的是,駙馬的負荊請罪果然管用,這會兒姐姐已經忘了昨晚的口角般,待他一如既往地和顏悅色。
“今日演習,姐姐可要同行?”
用早飯時,元祐帝問。
華陽:“你們去吧,我在周圍逛逛。”
今日的演習地點在半山腰,華陽可爬不動了,但她也不能悶在營帳中,畢竟昨晚陳敬宗在這邊住的,她若不出門,知情的理解她登長城受累,不知情的還不知道要怎麼想。
元祐帝便想讓駙馬繼續照顧姐姐。
華陽嫌棄道:“不用,讓他跟着你吧,我現在看他還不順眼。”
元祐帝這才明白,原來姐姐只是原諒了他,與駙馬還在慪氣!
就這樣,陳敬宗繼續跟着聖駕去看邊軍演習,華陽乘坐馬車去附近的村落逛了逛,瞭解一下當地的風土民情。
百姓們見到長公主,又恭敬又熱情,華陽與一些婦人孩子問話,他們也都知無不談。
有些衛所的將士會欺./凌百姓,或是搜刮錢財或是欺男霸女,但在薊鎮這一帶,因爲軍紀嚴明,無論指揮使、千戶、百戶這些軍官,還是底下那些人高馬大的士兵們,都不曾有擾民之舉。當然,最開始是有的,可自打秦元塘用軍法嚴懲幾個出頭鳥後,這樣的事便再也沒有發生了。
凡是提到秦大將軍,百姓們都讚不絕口,甚至有些曾經因爲深受戰亂之苦而背井離鄉的當地百姓,在得知秦元塘來薊鎮做總兵後,又把家搬了回來。
華陽看着那些淳樸的臉龐,心中對秦元塘的敬重也越發深厚。
當然,秦元塘能夠在薊鎮安心練兵,也有公爹信任他、支持他的功勞。
連續休養了三天,華陽的腿基本恢復得差不多了,最後三天的邊軍演習,她一場不落地看完了。
九月初六,聖駕返回薊州城,華陽姐弟倆繼續入住城中驛館。
在驛館,陳敬宗肯定要與華陽同住了,只是黃昏纔回來,路上又不可能預備什麼,今晚註定只能老老實實地睡覺。
三天後聖駕就要返京,華陽的計劃也不能再耽擱了。
等陳敬宗洗完澡躺到牀上,華陽對他道:“如果你再與秦紀比一場,有把握贏嗎?”
陳敬宗:“都全力以赴的話,勝負還真難說,五成對五成吧,不過按照秦大將軍的脾氣,秦紀最後可能會讓我。”
華陽笑了笑。
陳敬宗就是這樣,桀驁歸桀驁,可他並不自大,不會爲了取悅她便胡亂地捧高自己。
“那如果讓你跟秦大將軍打,你有幾分勝算?”華陽又問。
陳敬宗看看她,道:“沒動過手,難說,不過大將軍身經百戰,我估計會輸。”
雖然自認沒有勝算,但陳敬宗眼中並無退縮怯戰之意,反而很是憧憬能與秦元塘打一場。
華陽直言道:“你應該也看出來了,秦大將軍對父親過於尊崇,這樣對他對陳家都不好,父親要避嫌,不能單獨見他,我想跟他談談。”
只這麼一句,陳敬宗便明白了:“行,明天我去跟他打一場,受點傷,他自然要過來探望。”
華陽就是這個意思,陳敬宗的聰敏與配合讓她欣慰,卻也有些擔心。
苦肉計苦肉計,輕傷不值得秦元塘大驚小怪,重了……
陳敬宗摸着她的眉:“我還沒受傷,這就先心疼了?”
華陽垂眸,交待道:“總之你自己把握好分寸,別弄得傷筋動骨。”
陳敬宗用指腹碰了碰她的睫毛:“你這麼勞心費神,是爲了父親、我們陳家,還是爲了秦大將軍,爲了你弟弟?”
華陽:“都爲,也爲了我自己。”
賢臣良將好好的,弟弟的朝廷自然清明,國泰民安,她這個長公主亦能高枕無憂。
陳敬宗再摸了摸她的鼻尖,他看她的目光,有惋惜,亦有慶幸。
翌日,陳敬宗在元祐帝面前點了卯,確定元祐帝用不到他,便帶上他那杆先帝所賜的精鋼混金鑄就的寶槍,去找秦紀切磋。
秦紀一看他手裡的槍,就知道陳敬宗動了真格,他亦無畏,派人去取了他常用的虎頭槍。
身爲秦大將軍的長子,秦紀的虎頭槍當然也錯不了,秦大將軍不好金銀珠寶,尤愛神兵利器,哪裡又捨得虧待自己的兒子。
兩人並肩去了演武場。
他們還在路上,便有人匆匆跑去稟報元祐帝:“皇上,駙馬與秦大公子約戰,馬上就要打起來了!”
陳廷鑑、秦元塘這會兒都陪在元祐帝身邊,聞聽此言,陳廷鑑先數落了自家兒子一通,什麼孽子、頑固、無法無天等等。
元祐帝都不愛聽了,打斷他道:“文有文鬥,武有武鬥,切磋才能互相學習所長,於自身才有進益,先生博古通今,難道連這個道理都不懂?”
何清賢:“就是,年輕人以武會友,乃是一樁美談,陳閣老怎麼就扯到失禮上去了?幸好你是文人,不然誰若找你切磋,還要被你在心裡臭罵一頓。”
陳廷鑑:……
秦元塘本來也想責怪自家兒子不肯謙讓,見先開口的陳閣老都被元祐帝、何閣老數落得老臉發紅,他這個嘴拙的武官連忙臨時改口,笑着勸陳閣老不必介懷,切磋而已,這在軍中太常見了。
陳廷鑑能不知道切磋是武者風氣?
可他覺得老四是因爲長公主誇了秦紀,老四心裡不痛快,才跑去找秦紀挑釁。
元祐帝也是這麼想的,他擔心事情鬧大,立即帶人前往演武場。
華陽那邊也得到了消息,等她趕到演武場時,陳敬宗與秦紀已經交手了幾十個回合。
尋常士兵槍法不精,切磋時也全靠一股蠻勁兒,無甚風采可賞。
陳敬宗、秦紀卻都是年輕武官中的翹楚,他們兩個切磋,身形如風,槍影如龍,只是幾個眨眼的功夫,兩人就從演武場的這一頭追逐到了另一頭,時而你攻我防,時而形勢大轉。
華陽不知該看那兩杆翻飛的寶槍,還是看陳敬宗的臉。
所有人都被演武場上精彩絕倫的武鬥吸引,幾乎沒人注意到長公主暗暗攥緊了手,注意到長公主的視線始終追隨駙馬一人。
只有戚瑾,不着痕跡地看了華陽幾次。
“錚”的一聲,一杆長./槍被挑至半空,斜飛出演武場,扎進一側無人的空地。
與此同時,陳敬宗的槍頭,堪堪停在秦紀胸前。
秦紀苦笑:“我輸了。”
陳敬宗打得盡興,便沒有介意他方纔巧妙的放水。
長./槍在手中一轉,最後槍尾觸地,槍頭朝上。
陳敬宗持槍而立,目光直直落定在正笑着給駙馬捧場的秦元塘臉上:“久仰大將軍威名,不知可否賜教一二?”
突然被點名的秦元塘:……
陳廷鑑又想罵兒子了,只是想起元祐帝才爲此訓過他,陳廷鑑抿緊脣,請示地看向少年皇帝。
元祐帝武藝有限,再加上方纔陳、秦二人打得酣暢淋漓,他看得心神緊繃,並沒有發覺秦紀其實故意賣了破綻給陳敬宗,所以此時姐夫挺拔偉岸的身影、睥睨天下的傲氣,深深地激起了元祐帝對姐夫的仰慕與喜愛!
元祐帝都喜愛姐夫了,又哪裡會覺得姐夫對秦元塘的挑釁是錯?
少年皇帝看熱鬧不嫌大地轉向秦元塘。
秦元塘懂了,到底是虎將,他聲音爽朗地道:“好,末將就陪駙馬練練手!”
兒子讓駙馬是應該的,他的年紀資歷擺在這裡,真輸給一個小輩,以後還如何統領三軍?
上臺之前,秦元塘隱晦地遞了陳廷鑑一個眼神。
陳閣老,等會兒您可別怪末將不給駙馬留情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