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又過了數日,大太太心心念念想要說服老太爺,卻不想老人家自那天回了一趟家,此後一直住在大內值房,大太太竟是想見也見不到。
加上宮裡的老太后纏綿病榻,好一日壞一日,大太太不能每日進宮,整日提心吊膽,生怕一時間沒了靠山,八姑娘的太子妃就這麼黃了。一時之間,看誰都不順眼起來,一連發作了好幾個丫頭媽媽,於是一衆下人們一個個打醒了十二分精神,誰也不敢再觸這個黴頭。
雨瀾早過了禁足之期,這幾天去給大太太問安,見她面色不豫,自然也加倍小心。四姑娘、五姑娘也就人人陪了小心,只有八姑娘雨馨一如既往。
大太太有心要找幾個庶女的麻煩,可誰也不傻,一時竟找不到由頭來發作任何一人。
到了三月十五,皇上延請各地名醫,來京爲皇太后調治身體的上諭終於下發,刊載於邸報之上,一時間全國上下,朝廷內外都知道太后病勢沉重了。各地督撫大員紛紛動員起來,請安的請安,薦醫的薦醫,獻藥的獻藥,都想借着這個機會巴結討好太后和皇上。
欽天監的一個小吏心思活泛,花了一百兩銀子,率先在慈恩寺設觀音壇,大擺了七天水陸道場,爲太后祈福禳災。這事兒自然瞞不過監察百官動向的錦衣衛,皇上很快就知道了,便隨口稱讚了幾句。欽天監監正也是個馬屁精,聽到此事二話不說就給那小吏升了官。
官員們看到了其中的好處,於是紛紛效仿。一時間京師大大小小的佛寺、道觀一下子紅火熱鬧起來,處處香燈佛燭,法會道場,搞得烏煙瘴氣,亂七八糟。
大太太也想請大老爺出面,在京師名剎之中辦個水陸道場,請和尚道士們念上幾卷經,祈求太后早日平安安泰,便去請示老太太,卻不料老太太一口回絕:“我知道你孝敬太后,可我們畢竟是宰冢之家,做事要有法度,若是也學着這些小官小吏們,豈不叫人笑話你公爹饞媚邀上……”
大太太心中不服,道:“不只是小官小吏,魏國公、信國公、六安侯、熒陽侯這些公卿之家,還有刑部尚書、工部右侍郎這些當朝大員,全都設了道場。況且我們大房自己拿銀子,用老爺的名義去做道場,並不牽扯公爹,我又是太后的親侄女,百官們又能說得出什麼?”
老太太見兒媳婦如此不知進退,心中十分不悅:“如今你們父母俱在,尚未分家,你說出面的是老大,別人看還不是楊府,還不是你公爹?難道你還能告知朝中每一位大小臣工,祈福設壇的你的丈夫,與你公爹無干?你公爹一生清譽,豈能如此敗壞!這事不要再講了!你若是真有孝心,便帶了弟妹子女們自去給太后上香祈福,料想太后也不會因爲這點子事情責怪我們楊家!”
大太太張張嘴還想說什麼,老太太已然道:“我也乏了,你先下去吧。”
大太太碰了一鼻子灰,忿忿地出了松鶴堂。心中對婆婆十分惱恨,畢竟不敢背上一個忤逆長輩的名聲。想了又想,終究不敢造次。
回了怡寧居,叫人查了查,見明日便是黃道吉日,便吩咐衆丫頭分頭到二房、五房以及給位小姐院中傳話,明日闔家女眷出動,到西郊碧雲寺拜佛,爲太后祈福。
消息傳到綠靜齋,雨瀾十分高興。自從穿到大秦,除了那次偷偷出府,見了葉邑辰進城的依仗,此後就像一隻金絲雀,一隻被拘在楊府一畝三分地上,人都快發黴了。
第二天一早去給大太太請安,雨瀾便穿了一件茜素青色的褙子,插了一支鏤空蘭花珠釵,顯得頗爲莊重。雨霏也穿得比平日素淨許多。
大太太見雨瀾出落的越發清雅婉麗,心中不喜,可仔細打量了她的穿戴,卻又挑不出什麼毛病來。
又去看雨霞。
只見雨霞身穿一襲赭紅底雨過天青玫瑰紋亮緞對襟褂子,烏黑髮亮的頭髮挽了一個繁複的墮馬髻,上頭插了一支的瑁玳鑲紅寶石的釵子。
大太太就不由沉下臉,將手中的茶盅重重在小几上一頓,嚴厲地道:“今兒是去拜佛祈福,不是吃酒逛廟會,穿成這個樣子,難不成是個佛祖看的,真不知是誰教的,成何體統?”
其實五姑娘不是那麼沒心沒肺,比起往日,今天她穿戴得算是收斂了。只不過她年輕貌美,自然愛俏,近日見雨瀾越發出落得氣質清雅,便越發起了比較之心。所以便穿了這一身來請安。
其實她穿得倒也不是如何鮮豔亮眼,只是大太太雞蛋裡頭還挑骨頭呢,難得抓住把柄,自然不會輕易放過她。
八姑娘見雨霞捱了訓,心裡高興的像是吃了一斤蜜,鼻子裡發出一聲不屑的冷哼:“姨娘生的,就是上不了檯盤!”
話一出口,就把在座所有的姐妹得罪了個遍。雨瀾暗自嘆息,她知道這個妹妹口沒遮攔,其實針對的只是雨霞,倒也沒有怨恨,雨霏卻低下了頭,眼中閃過一絲怨毒。
大楚的規矩,父母訓誡子女、子女是要起身垂首聆聽的。雨霞當然知道大太太說的是誰,只是雨馨也穿了一襲淡紅底的百蝶穿花遍地褙子,她面上怒色一現即逝,嘴角噙着冷笑,眼光卻一直盯在雨馨身上。
瞧,你女兒穿得比我還鮮亮,要罵也得先罵她!
雨馨姑娘哪管拜佛不拜佛,她那刁蠻霸道的性子,行事求的就是一個高興,愛穿哪件穿哪件,哪裡去管衣服的顏色。
大太太心裡不由暗恨閨女不爭氣,有八姑娘做擋箭牌,若要發作,就得兩個一起發作。若只是單單發作雨霞一個,就有些名不正言不順了。
又說了幾句穿衣經,告誡女兒們穿衣不在奢靡華貴,貴在大方得體,出門更要行止端方,規行矩步,不能墮了楊家的威名,又囑咐幾句禮佛的事情,大太太也只有放女兒們回去吃飯。
雨瀾吃了飯,帶着曉月曉玉復又來到怡寧居,除了雨霏離得最近,到的最早。二太太已經帶着二姑娘、八姑娘和嗣哥兒先來了。
女孩兒們安安靜靜地坐着品茶,只八姑娘拿了撥浪鼓逗嗣哥兒玩耍。八姑娘已經換了一身石青色底寶瓶妝花春衫,想必是大太太逼着換的。
見雨瀾進來,嗣哥兒立刻跑過來去抓雨瀾的袖子,口中奶聲奶氣地只叫:“七姐姐七姐姐!”
二太太把這個幼子看得像是眼珠子似的,結果鬧得大房二房的女兒們誰都對嗣哥兒敬而遠之,生怕不小心碰着了磕着了,惹惱了二太太。
這些日子雨瀾雖然忙,卻也沒有冷落了二太太,就是五房,也偶爾走動。每次去見二太太,二太太總會抱嗣哥兒出來和她玩一會兒。
和小孩子相處,雨瀾是有經驗的,前世雨瀾表姐生了一個小外甥,雨瀾是看着他長大的,沒少帶着小外甥去遊樂場、打電動遊戲,頗有一些和小孩子相處的心得體會。她知道和小孩子一起玩,要發自真心,要把自己也當成小孩子,才能玩兒到一塊兒去,所以和嗣哥兒相處也就極爲融洽。
連二太太看着都嘖嘖稱奇,連說姐弟兩個有緣分。
雨瀾先是摸了摸嗣哥兒的小臉兒,這才依次見過大太太二太太,又與和姐妹們敘了禮,就坐在雨馨旁邊,和雨馨一起逗弄起嗣哥兒。
嗣哥兒明年四歲,就要啓蒙,二太太沒事就教他認字,《千字文》已經認得大半了,雨瀾和雨馨便輪番考他,又叫他背詩。二太太見自己的兒子聰明伶俐,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九姑娘雨晴看二太太高興,就壯着膽子也湊了過去,四姑娘見狀,便也圍了過去。只二姑娘不爲所動,靜靜地坐在一旁品茶。
五太太進門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番熱鬧的景象。一剎那她的眼中滿滿的都是欣羨,藏也藏不住。
辰初三刻,雨霞姑娘也終於掐着時間到了。這回換了一件粉白底雞心領繡梅花褂子,淡紫蘭繡梅蘭竹的斜裙。通身上下一點紅色不見。已經是十四歲的人了,穿得雖不如往日鮮亮,但卻依然楚楚動人。
一進門,八姑娘的眼光就刀子似的落在她的身上,上下打量一番,見沒什麼破綻,當即冷笑一聲:“我當是多尊貴的人兒,讓長輩們並一羣姐妹這麼等你!”
雨霞似乎早有準備,冷冷看了雨馨一眼,這才慢條斯理地道:“難道剛纔太太說的不是辰正出發?二嬸五嬸都在這裡,可以做個見證,若我哪裡做錯了,聽憑太太責罰,就沒有二話!若是我沒錯,哼,妹妹也不要整日價挑刺生事!”
雨馨大怒,“你……”
大太太臉色一沉,狠狠瞪了雨馨一眼:“都給我閉嘴!”雨霞姍姍來遲,擺明了不願見到她這個嫡母,她心裡也生氣,可辰正出發的的確確是她說的,人家確實沒遲到,你能說出什麼來。況且大房裡鬥得再兇,也是大房的事情,她可不想讓二房和五房看熱鬧。
二太太一臉的似笑非笑,五太太目光停在嗣哥兒身上,似乎對於劍拔弩張的場面毫無所覺。
大太太也懶得再說客套話:“既然人都來齊了,就出發吧。”
一羣人前呼後擁地到了二門,二門上頭早準備了七八輛馬車,大太太帶着雨馨上了第一輛車,二太太帶着雨嘉上了第二輛馬車。
五太太看了一圈,拉着雨瀾上了第三輛馬車,親切地說:“常聽老太太說你身有宿慧,五嬸最近也在試着看佛經,正好請瀾姐兒指點一二。”
九姑娘雨晴趕緊趕緊走到雨霏身邊,拉住了她的袖子。雨霏也不想和雨霞同車,便衝她點點頭,客氣地道:“五妹妹,那我就和九妹妹坐一輛車了。”
雨霞傲慢地哼了一聲:“隨便!”
雨霏笑笑,拉着雨晴上了第四輛車,五姑娘便自己帶着丫鬟上了後面那輛馬車。
待一衆婆子丫鬟也都上了馬車,這纔在護衛的前呼後擁下緩緩向碧雲寺行去。
車廂裡,雨瀾饒有興趣地打量着車內的裝飾。這時代的馬車就和現代的高級轎車一樣,按照舒適程度也可分出三六九等來。楊府這輛馬車明顯屬於最高級的那一類。車廂極其寬大,鋪着厚厚的絨毯,坐進去十來個人都沒什麼問題。曉月和曉玉以及馬氏的幾個貼身丫鬟也跟着上了車,在一旁伺候。
很快馳出楊府,拐上街道,車廂外漸漸傳來鼎沸人聲,顯是踏上了一條繁華的大道。雨瀾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五太太說着話,很有些心不在焉了。
五太太笑笑,一伸手就將車簾撩開一些,雨瀾就有些愕然,她早就想這麼做了,只是礙着身旁有人。沒想到五太太這麼懂得察言觀色。
雨瀾一個大家閨秀這樣做當然要受人非議,可五太太就不一樣了,作爲一個已婚女人,講究就要少很多了。
雨瀾目注五太太,眼裡露出感激的神色。五太太只是笑笑。
順着這道縫隙向外望去,只見道路兩旁店鋪林立,行人如織,肩挑手提的小販絡繹不絕,耳中盡是五花八門的吆喝聲。
這滿街的遊人中,倒也拉拉雜雜有不少的年輕女子。雨瀾對這個時代已經頗多瞭解。什麼男女大防,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男女七歲不同席什麼什麼的。不過都是大戶人家名門望族的儀禮,那些寒門小戶的女子,爲了刨一口食吃,說不得也只有拋頭露面了。
當然,不論高門還是小戶,婚姻大事還是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
過了這段鬧市區,五太太放下簾子,兩個人就聊了起來。五太太說:“上一回,你差人送過去的《法華經》我收到了,那一筆鐘王蠅頭小楷寫得真好,你五叔見了連連誇獎呢。你有心了,五嬸記着你的情。”
雨瀾到五房瞧過恩哥兒,十幾個月大的一個小人兒,面黃肌瘦,死氣沉沉,哭起來細聲細氣的就像蚊子叫,平時根本不敢開窗,吹一點風都要傷風感冒,每天吃的藥比飯還要多。真真可憐。
雨瀾回來便抄了幾卷《法華經》,叫曉玉送去給五太太,供在佛龕前爲嗣哥兒祈福。
雨瀾看了眼這位二十出頭的美貌少婦,面色晦暗,滿臉憔悴,一心只撲在兒子身上,連打扮自己的心情都沒有了。
“恩哥兒這幾天好些了嗎?”雨瀾小心地問。
五太太的面上便浮起一層悲愴:“比以往更加不好了!宮裡的御醫全都請了一遍,你五叔的同僚也薦了不知多少醫生,治了這麼些日子,可……整日裡睡睡不好,吃吃不好,我這個當孃的生不如死,恨不得替孩子把所有的罪都承受下來。”
古代的醫療條件本來就不好,恩哥那樣子,又是一臉的夭折相,雨瀾字斟句酌地問。“五嬸,恩哥兒也兩歲了,您怎麼不和五叔……再生個弟弟?”
五太太苦澀一笑:“你五叔衙門裡事忙,我若是再懷了孕,恩哥兒怎麼辦,我這個當孃的實在不放心把他交給旁人!子不語怪力亂神,以前我是不相信這些神神鬼鬼的,可現在,我每日佛前三炷香,指望着佛祖慈悲,能讓恩哥兒早日好起來!”
雨瀾心裡頗受震動,可憐天下父母心!不管是現代還是古代,母愛,永遠是最偉大的。
雨瀾很想勸她想開一點,可是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一個母親對兒子的感情是不可能被自己輕輕巧巧三言兩語就改變了的。
雨瀾想起在現代時看到的一個故事。“五嬸,您聽過盜墓的行規嗎?”
五太太有些感興趣的問:“哦,什麼行規?”
雨瀾道:“盜墓賊打一個洞,一人下去取珠寶玉器,一個人在上面用繩子繫上來,但經常發生拉繩人見財起義拋棄下面同夥而去的事。後來,就盜墓團伙慢慢演變成以父子居多,但還是發生了兒子扔下墓裡親爹的事。最後行成行規:兒子下去取貨,爹在上面拉繩子,據說再沒出現過把人落在墓坑的事。”雨瀾最後總結說:“這就是人性。”
五太太也是心有所感:“這就是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