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嘉空自焦急,一夜未睡,卻傳不出絲毫消息。丁兆算是傳統意義上的好男人,對待雨嘉尊重有加,與她相敬如賓,給了她在內宅絕對的權力,絕不寵妾滅妻,讓她生下他們的嫡長子,做好了一個丈夫的本分,可是當家族前途和妻子發生衝突的時候,丁兆卻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前者。
他與雨嘉之間,道義十足,卻缺乏真正交心過命的感情。
他強行將雨嘉帶回房,並且親自陪了雨嘉和兒子整整一個晚上。名爲陪伴,實則爲監視,直到第二天丁閣老將摺子遞到了御前,木已成舟。
直至卯正時分,丁兆在院子裡吃過了早飯,一切收拾停當,準備去戶部辦公,雨嘉仍在帳內垂淚。丁兆不得不勸她道:“父親一早便去上朝,如今那摺子恐怕早已遞上去了,你便是哭也無用了。”
雨嘉只覺心灰意冷,哭道:“你叫我哪還有臉再回孃家!此前你對我的種種,難道竟都是假的?”之前丁閣老還是楊老太爺的得意門生,跟着老師入閣拜相,丁兆自然對她百依百順,琴瑟和鳴。可如今時過境遷,卻是與那時不同了。
丁兆嘆息了一聲道:“事已至此,我也不與你爭辯,你一夜沒睡,好好歇下吧,外頭的事情自有爺們兒們去做分曉,你只管理好家事,撫育好我們的孩兒,我自當給你正妻的體面!我還要去戶部公幹,這便去了。你好生呆在家裡,不要徒生事端纔是!”
言罷自帶了小廝出府,卻吩咐丁府的大管家閉門謝客,尤其要看好了少夫人,斷不能叫她去了楊府。
丁兆因爲剛剛中了進士,所授官職只是一個正九品的“觀政”,五品以下的官員是沒有資格參加朝會的,所以丁兆雖然很想知道自己父親今天進展如何,卻也只能前往戶部衙門。
辰正時分,皇上在乾清宮舉行朝會。正統皇帝端坐須彌座上,靜鞭三響,羣臣行了三跪九叩大禮,皇上問:“衆卿可有本奏?”
丁閣老昨天晚上有興奮有激動還有一絲恐懼,皇上話音剛落,他就出班跪倒:“臣東閣大學士丁乾有本奏上,恭請皇上御覽!”
內閣之中,包括楊培實在內,共有五位閣老,楊培實爲官數十年,門生故舊遍天下,在文臣中的聲望無人可及,因此內閣中的衆位大學士都以他馬首是瞻,有什麼事情也是事先商議定了纔會奏明皇上。
如今丁閣老忽然冒出來單獨奏事,楊老太爺便不由得一怔。內閣大學士都是官居一品的宰輔,位極人臣,排班站位的時候距離皇上的位置很近,楊培實以目光示意其他幾位大學士,他們都輕輕地搖了搖頭,顯然是並不知道丁閣老所奏的是何事情。
楊培實見此情景,心頭不由一沉。
御座上的正統皇帝已經開言道:“呈上來!”一個小太監便走了過來,接下本章呈到了正統的案前。
正統皇帝近年來年事漸高,精力越發不濟,朝會的時候便有些漫不經心的。不過除了大朝會,普通的朝會一般也不會商議具體的政務,朝會的目的是在於在皇帝和大臣之間搭建一個見面和溝通的橋樑,使皇帝不至於不認識大臣,大臣不至於見不到皇帝,本來就形勢大於內容。
正統無精打采地打開題本看了兩眼,眼看着便精神大振起來。他坐直了身體,快速將題本看完。臉上已經露出喜色來。丁閣老一直在偷偷觀察着皇上的神色,見此情形,不由心下大定。
楊培實則不安的感覺更加強烈了起來。
看完了題本,皇上撫案大笑起來:“好!好啊!愛卿這份題本,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啊!不過這件事嗎……”他看了一眼楊培實,道:“還需要容朕與列爲臣工商議之後再做定奪!”
丁閣老聽到這話不由有些急了,他冒着身敗名裂的危險,在奏章之中將陳嘉大肆吹捧一番,並請重開西廠。這本來也是一次極爲冒險的政治投機,若是事情成了,他自然有無盡的好處,一是投其所好,討好了皇上,二是和如今權勢熏天的大太監陳嘉搞好了關係,他榮登首輔之位將一片坦途。
可若是西廠開不了,那麼他將成爲內閣的叛徒,整個文官集團都會將他拋棄。他身爲士子,卻投降太監一方,單是這一項他就會成爲士林的公敵,那個時候他只有捲鋪蓋捲回家一途,朝堂他是再也呆不下去了。
因此聽見皇上如此說,他不由整顆心都冷了下來。皇上卻沒注意他的神色,只問:“衆位愛卿可還有事奏?”
大殿之內一片肅靜,皇上道:“既然沒有本奏,那麼衆位愛卿跪安吧!”衆人紛紛跪下,磕了頭魚貫出去,皇上卻道:“丁愛卿留一下!”
丁乾聽見這話猶如聽到了玉旨侖音。丁乾跟着皇上進了乾清宮西暖閣,小太監捧着他的題本,皇上賞了座位又賞了茶。便去了裡間更衣。
丁乾正在那裡坐立不安,小太監挑起簾子,一身四品太監服色的陳嘉走了進來。
大楚規制,太監最大隻能封到四品。陳嘉雖然紅得發紫,在皇上心中格外與衆不同,也只能封到四品。丁乾看見陳嘉進來,急忙站了起來,深深施禮道:“陳公公來了!”他一個堂堂的一品大員,對着年紀比他兒子還小,又只是一個四品的太監行得竟然是屬下之禮。
陳嘉見此情形微微一笑,心道看人的眼光果然毒辣,這位丁閣老一向官聲甚好,頗有風骨,實際上一切都只不過是裝出來的而已,看他這個樣子,爲了升官,連爹媽都可以不要,想到這裡心中不由升起一絲鄙夷,臉上卻不肯表現出來。
“哎呀,丁閣老,你對咱家行此大禮,可真是折煞我了!我怎麼受得起!”
丁乾忙說:“受得起!受得起!君父君父,皇上既是君更是父,您日夕侍候皇上,爲君父分憂解難,實在是盡了我等臣子未盡的本分,這個禮自然是受得的。陳公公請上坐,請上坐!”態度極爲謙卑。
陳嘉簡直目瞪口呆!這般無恥的話,虧他能說得出來。他也做過許多傷天害理的事,可他自問自己是無論如何做不到這個老東西這般厚臉皮的。這老東西爲了首輔的之位,這下是把自己的真面目全都露出來了。
到了這等地步,陳嘉也真就不和他客氣了:“既如此,咱家就卻之不恭了!”陳嘉坐了下來,自有機靈的小太監捧了茶上來。
陳嘉啜了一口茶,慢條斯理地道:“敢問老大人,咱家拜託你的事情,你可辦妥了?”
丁乾道:“辦妥了!全都辦妥了!”
陳嘉早就猜到了這一點,聽了這話只是點點頭,便不再說話。丁乾見他心機如此深沉,心中更是安定不少。
不一會兒功夫,皇上換了一身石青色的龍袍,打從裡間裡出來,陳嘉連忙走上前去,扶着皇上升了寶座,丁乾見皇上和陳嘉之間態度十分親密,不由想起傳得沸沸揚揚的傳聞,心中又是一喜。
皇上坐好了,又吃了半盞茶,這纔將丁乾的題本隨意交給陳嘉道:“你也看看這份奏本,這是丁閣老的手筆。”對於陳嘉真是絲毫都不避諱。丁乾見了更是慶幸自己選對了效忠對象。
陳嘉雙手捧過來,細細看了一遍。跪下道:“不知萬歲爺是個什麼想頭?”
正統道:“丁閣老乃是朝中重臣,朕所依仗的肱骨,既然丁閣老都說西廠當復開,那是斷然沒有錯的!只是朕擔心楊首輔還要反對!”正統皇帝對於自己這個老師還是有幾分顧忌的。
陳嘉聲音真誠地道:“楊首輔一直覺得奴才主張重開西廠是爲了奴才自己的,奴才是藉着西廠的勢力自己作威作福!奴才也不知道首輔大人爲何對奴才有這樣的偏見,其實奴才並不看重西廠的權勢,只要皇上允准奴才在皇上身邊侍候,只要奴才呆在皇上身邊便予願足矣,就是皇上給我再大的權勢,奴才也不稀罕,還請皇上明鑑!”
這番話說得異常真誠,那話中的意思竟彷彿是不願意再開西廠似的,丁乾不由一愣。皇上聽得十分感動:“朕自然是知道你的忠心的。依你的意思,這西廠不開也罷?”
陳嘉道:“皇上,在此之前,請容臣先奏一件事!”
皇上道:“你且說來!”
陳嘉道:“宮中最近出了一件案子,今日剛剛了結,奴才瞧着皇上最近忙於朝政便沒有向您彙報,這事正與西廠之事有關,便一併報與皇上知曉。卻是京師之中近日出了一位妖道,名叫陳子龍,以旁門左道之術馳名一時,極能蠱惑人心,他不但在京師招徠了許多愚民愚婦當做信徒,更是蠱惑網羅了宮內的許多太監,這陳子龍一不是朝廷官員,二不是皇親國戚,竟然隨意出入皇宮大內,絲毫無人阻攔,而且多次鬼鬼祟祟探查萬歲山等地形,奴才懷疑他要對萬歲爺圖謀不軌,因此立即將他擒拿,並將他的黨羽一網打盡!”
皇上也是聽得一驚:“什麼,他竟然隨意出入內宮之中,將內宮當成了他家的後花園?”他聽了這話不由出了一身冷汗,“多虧你發現得及時,要不然……”
陳嘉從袖子裡摸出一本奏摺:“陳子龍案情始末都在奏本之上,詢問筆錄也附在後邊。都是奴才辦事不周,叫萬歲爺受驚了!”
皇上嘆了一口氣道:“這不關你的事!”
陳嘉磕了一個頭道:“皇上,臣有感於此時,深覺廠衛力量不足,爲了萬歲爺的安全計,重開西廠也是迫在眉睫啊!”
丁乾坐在那裡幾乎要拍案叫絕了。陳嘉好一着以退爲進啊,配合着他的這份奏章,再出來這一個“陳子龍案”,皇上肯定會鐵了心的重開西廠啊。這個陳子龍恐怕壓根就沒有“弒君”的意思,也可能根本就是陳嘉故意這樣的安排的,可是在這種時刻出現這樣一個案子,實在比陳嘉說什麼都管用!
果然正統皇帝沉吟片刻,他想得比陳嘉還要深遠,自從黑石溝刺殺案之後,他對自己的兒子也失去了信任,他甚至想,這個陳子龍,會不會是自己的某個兒子派來的呢?
皇上將陳嘉的奏本扔在案頭,他也的確是太沒有安全感了,站起身道:“這個西廠看來是非開不可了。陳嘉,你便再辛苦些個,朕的身家性命可全交給你了!”
陳嘉連連磕頭:“奴才肝腦塗地,死不足惜,必然盡心竭力辦好皇上交辦的差事!”
皇上想起楊首輔,又是一陣頭痛:“可是首輔那裡……”便看向了丁乾!
丁乾剛纔就如同坐了一回過山車,這時候見大局差不多都定了,心也放回了肚子裡,他跪在地上奏道:“皇上身爲天子,自當乾綱獨斷,皇上即刻以明旨下發,命令陳公公重開西廠,便是首輔,也只能遵旨施行!”
皇上一咬牙,內閣之中既然已經有了反水之人,他的心也就略略定了下來。“既如此,就由愛卿擬旨吧!”
丁乾大喜,磕了一個頭道:“臣遵旨!”
不到午時,皇上重開西廠的消息便頒行天下。一時之間,朝廷震動,百官沸騰。
松風書舍,老太爺面無表情地看着那份刊載了皇上明旨的邸報。神色之間卻是一片平靜。丁乾是他的得意門生,又與他在內閣共事近一年,所以他一眼便看出這份聖旨是丁乾的手筆,而朝會之上丁乾的奏本寫了些什麼,老太爺也就猜了個j□j不離十。
老太爺喃喃道:“居然是他,居然是他!”
之前便有人提醒他警惕身邊的人,可他無論如何沒有想到背叛他的人會是丁乾。丁乾此人名利之心極重,這一點他素來是知道的,不過他的的確確處置政務也是一把好手,所以他纔不避嫌疑引薦他入閣。
丁乾如此行事雖然討好了皇上和陳嘉,卻會被士林所不齒,被文官集團所排斥。他沒想到,丁閣老居然會選擇這麼一條路。
“瀾丫頭,你磨墨吧!”老太爺神色平靜地對雨瀾道。
雨瀾叫了一聲“祖父!”她能夠體會老爺子被親信背叛的痛苦和無奈。
老太爺灑然一笑道:“在首輔的位置上呆了這麼多年,卻始終未能實現我當年的抱負!如今我年紀也大了,是到了辭歸故里的時候了!”語氣中並沒有多少留戀。
雨瀾吃了一驚:“祖父?”
老太爺笑了笑:“我不可能一輩子做這個首輔,楊家尚未完全捲入奪嫡之爭,現在這個時候抽身而退,也許正是時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