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煙瀰漫,白霧嫋嫋,一個白衣人安靜地坐在一棵大樹底下。看不清面容,看不清模樣,但是他的一舉一動都牽引着我的目光,我知道他在做什麼,我甚至知道他要做什麼,好像其實我不是剛剛看到他,而是看到他很久很久了。
他偏頭,沒有五官的臉望向我,緩緩地伸出了他的手。
我的呼吸一窒,身體不受控制地靠近,慢慢地站在了他的面前,像一個沒有自己意思的木偶一樣,線簽在他的手中。
他的手很漂亮,優雅修長,雪白透明,纖塵不染,讓看慣了那些神仙姿態的我也忍不住要驚歎。但是,我說不出任何驚歎的句子,不知道是爲了什麼,我到了他面前竟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全都梗在喉嚨裡。
良久,我的視線從他向我伸出的手移開時,我清楚的知道了眼前的人是一個男人,一個我雖看不到但能猜想到的絕世美男子。你問我爲什麼,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他一定是很美的一個人,美得純然天成,美得絕世無雙,美得牽動我的心神,伸出了自己的手。
猛然一驚地望着自己的手,我不敢置信我居然那麼自然地將自己的手交給他,甚至是下意識的就伸出了我的手,我是瘋了麼?但更爲震驚的還在後頭,方纔站的遠還沒有在意,站得近了就看清了。
他身後的大樹不是普通的大樹,那是銀杏,是地府忘川河畔獨一無二的銀杏!
似乎看到了我驚異的表情,那個白衣男人擡頭對我笑了一下,明明是看不到五官表情的臉硬是讓我看到了一抹比清月還要美麗的笑顏。修長的手握住我的手,無形中的親暱讓我失神,有一瞬間我想問他,他究竟是誰,爲什麼我不記得他。
但是不行,我的問句說不出口,我只能愣愣地看着他,然後選擇了沉默。
慢慢的,當我覺得時間過了好久好久之後,他突然用力地握緊了我的手,力道大的好像要捏碎我的腕骨。我蹙眉望着他,發現他正一點一點地融進身後的銀杏樹中,一種恐慌讓我想要拉住他一點一帶你消失的身體。可偏偏有另外一股力在按住我的肩膀,死死地摁住了我的身體讓我沒有辦法使勁將他脫出銀杏樹的融合,淚水濡溼了我的眼睛,我奮力地抓住他的手,到了最後我咬破了我的脣卻仍舊沒有辦法緊緊地抓住他。
“不——!”悲愴的哭聲自喉嚨裡併發出來,那彷彿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的淒厲讓我發出了這樣的一聲哭號,伸長了自己的雙臂卻仍舊一寸一寸地失去那隻握住我的手,到了最後什麼都抓不到。
他的臉在樹幹中間對我微笑,一點點的隱沒,一點點的消失,只有手心的溫度告訴了我,他曾經出現過。
“不——!”像是溺水的人一樣瘋狂的揮舞着自己的手臂,我拼命地想要振開肩膀上的那股壓制我的行動的力量,用盡了所有的力氣也用盡了所有能夠用的方法。
直到我淚流滿面地從牀上坐起,我才發現,剛纔的那些全都是夢,一場像是真實發生過的夢境。
“忘川……”孟婆慈愛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銀色的髮絲有些凌亂地披在肩上,這一次見她,她好像又老了許多了。
“我在哪裡?”望着陌生的華美大牀,我撫着臉上的淚痕,手在微微顫抖。
“地府。”簡潔的話語讓我一怔,孟婆的飽經滄桑的臉貼近我,手裡端着那盛着熱湯的瓷碗,“一切都是命中註定,就算我讓你不要去深究,該來的全部都躲不掉……”
“究竟發生了什麼?究竟有什麼讓我躲不掉?婆婆,我求你告訴我,我受不了了!”掙扎着不去刻意想,掙扎着不去刻意探究,我去人間看到的東西都不去深思進一步可能發生的任何事情,但是方纔的夢讓我心悸,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但是我知道他和我有關係。如果沒有關係的話我不會爲他而哭泣,如果沒有關係的話那麼悽愴的嚎叫絕對不可能出自我的口裡,但是我卻忘了他,我居然忘記了這樣一個按照我的個性絕對不可能忘記的人!這讓我覺得太不可思議了!還有我身上的那些咒印,密密麻麻遍佈我全身的咒印!我記得我的師傅白無常說過那是封印,但是我從來不記得我身上什麼時候有了這樣的封印!我身上到底隱藏了什麼需要用封印的方式來讓它消失?還有被我丟進了我的地界的雪妖和碧海,他們身上到底有什麼我所不知道的秘密?這些問題在我腦海裡堆了好久了,久到現在我已經禁不住也耐不住性子想要知道了。“婆婆,不要再瞞我了,我知道你心裡一直有事瞞着我!我要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或者是發生過什麼事情!我要知道,我一定要知道!”
“忘川啊……”幽幽的嘆息聲,孟婆睿智的眼睛凝視着我,最後搖了搖頭,“我不是那個人,我不是那個可以告訴你這些事情的人,你必須自己去找他,你必須自己去問他爲什麼。”
“爲什麼?爲什麼婆婆不能告訴我?爲什麼我要去問別人?你明明知道的,不是麼?”
“因爲我做了一件錯事,這件錯事讓我沒有辦法告訴你你想要知道的東西。”垂下眼瞼,孟婆輕輕站起身,蒼老的身體好似已經到了極限,隨時都有可能倒下,“我告訴過你,我有過一個孩子,他沒有辦**回。”
“我知道,我知道你有過一個孩子。”孟婆的孩子不在輪迴之列,而孟婆終身不得離開地府,他們永遠只能夠隔着一個世界彼此思念,不能相聚。這也許就是孟婆這輩子永遠的痛吧,藏在她心裡永遠不忍再去觸碰的痛。
“但你不會知道我的孩子和你長得一模一樣,因爲我只說過你像他,但是沒有告訴你你們長得一模一樣。”美麗的青花瓷碗從她的手裡脫離,碎成了瓷片,那溫熱的孟婆湯撒了一地,好像某人永遠都沒有辦法哭出來的委屈,“忘川,你猜到了麼?你猜到了是誰了麼?”
“是他麼?”渾身一震地坐在牀上,我驚歎着這個世界的巧合居然如此之多,雪妖是婆婆的兒子?那個沒有軀體所以需要搶佔悉的身體的雪妖是孟婆的兒子?那個叫“堇”的人?“那個被我丟進地界的妖精?”
“他本來不是妖精的……”黯然地把目光調向我,孟婆的嘴角有着苦澀的味道,“是我讓他變成了那個樣子,如果沒有我,他永遠都不能淪落爲妖物。”
“婆婆你……”你究竟做了什麼?爲什麼我會有一張和他一模一樣的臉?爲什麼?
“他本來應該消失,但是我作爲一個母親沒有辦法看着他消失,所以我做了一件錯事,一件錯的很離譜的錯事。”
冰冷襲向我的身體,我面無血色地望着一臉深沉的孟婆,頭一次覺得她的聲音讓我覺得寒意蝕骨。
“我把他的名字從生死薄裡除去,使他從此不再輪迴之中。可我忘記了一件事情,他的名字不在生死簿裡,但是他還是會死的。死了之後因爲地府的記載裡沒有他,他的魂魄沒有辦法歸入地府的,最後爲了靈魂不滅,他只能選擇了成爲一隻沒有肉體的妖精。”癡癡地笑了,孟婆的笑容像是什麼被硬生生卡在臉上的表情,在我眼裡猙獰的可怕,“一個和其它妖精不同的妖精,一個沒有肉體的妖精。”
“你居然——!”居然做了那樣擾亂輪迴的事情,那樣的後果有多嚴重她難道不知道麼?因爲一個魂魄的莫名消失,地府沒有記載也就沒有辦法挽回,不僅那個魂魄永遠失去了輪迴的資格,或者淪落爲妖物,那些因爲那個魂魄的消失所造成的一個個應該輪迴出世的孩子也會在那樣的情況下一個個胎死腹中,就算有幸出生了也只是一個沒有魂魄的人,一個只有呼吸卻沒有思想甚至沒有感覺的人!她知道這樣做害死了多少人麼?她知道那一個個沒有出生就已經夭折了的孩子和他的家人的怨氣會有多大麼?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又何嘗不知道?你在陰間看了那麼多年,我比你看的還要多還要久,難道我會不知道我做了什麼麼?忘川啊,你現在明白了爲什麼我不能告訴你那些事情了麼?我是一個罪人,我被罰終生滯留地府,我被罰永世承受和親身骨肉的分離之痛,甚至失去了一個女人所有的青春變成了一個蒼老的婦人,我更要承受的是親生骨肉的憎恨和那些被我的舉動傷害了的人的怨恨,我沒有辦法把自己所知道的東西告訴你,因爲我沒有資格,你知道麼?”
“……”生不如死,地府懲罰她的手段是生不如死,讓她永遠的活着卻還不如死了。果真是最殘酷的懲罰手段,就連我都覺得殘忍但這卻是孟婆應受的懲罰。因爲她所造成的後果是不可逆的,甚至是嚴重到了這樣的懲罰方式加在她的身上仍舊是太輕了,我可以想象得到孟婆的心情,承受不住但是卻已經分外仁慈的懲罰,多麼矛盾而複雜的想法。
“忘川,全世界的人都可以不原諒婆婆,甚至是阿堇都可以不原諒婆婆。你可以原諒婆婆麼?”面對着我,孟婆的目光有着乞求和悲傷,我不知道她爲什麼要我原諒她,但是她沒有做過對不住我的事情,那麼多年來我在地府都是她照顧我的,我不可能拒絕她。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因爲我有着一張她想要面對但是卻面對不了的面孔,她想要獲得原諒但是卻不能夠獲得原諒,所以她問我可不可以原諒她。
多麼奇怪的人啊,只有在獲得別人的認可和原諒的時候,人才會有勇氣去接受自己接受不了的東西。我一直都以爲孟婆是特別的,但是原來她也是不可避免的那麼一個人。只有在可以逃避的地方拼命的做着想要補救卻太晚了的事情,不敢問自己的孩子要一個原諒而讓另一個人代替孩子給她一份慰藉。
明明知道是不一樣的卻寧願要那麼一份不一樣的東西,然後讓心底的洞稍微填補上那麼一點……
再繼續去做哪些其實已經沒能再挽回什麼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