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新頭顱在城頭示衆三日, 有以往受過耿新恩惠的兵士藉口氣候炎熱臭味難耐,報奏後,將其收斂, 葬於城郊。
耿新去後, 平仲再無將領可與乾軍抗衡, 連戰連敗, 臨鄉、滿倉接連失守, 半月後,平仲城破,蔡戊帶人倉皇南逃。
乾軍入城, 安營紮寨,將士忙碌紛紛。鍾鑠與若金卻離開大營, 緩緩向城南行去。兩人身着素服, 若金穿着白色樑裙, 頸上垂着長生符。一路無語,默然前行。遠離喧鬧的街市, 步入僻靜的郊野,穿行在高大的銀杏樹間,前方犬聲漸起,屋舍成排。
兩人在一座小院外停步。透過稀疏的籬笆牆,可以看見院內兩棵鬱鬱蔥蔥的銀杏樹。院門虛掩, 屋中隱約傳出低語之聲。
若金低聲問:“是這裡嗎?”
鍾鑠看看院中情景, “應該是了。他說過他家中種有兩棵銀杏樹。”若金又望了一眼院中大樹, 兩棵樹並立於院中一側, 一棵稍粗, 一棵稍細,挺拔秀直, 枝繁葉茂,果實累累。
鍾鑠上前扣門。屋中走出一個小女孩,約莫十歲上下,面容清秀,一身素衣。看見兩人不曾認得,卻步門前,怯生生地問:“你們找誰?”
鍾鑠問:“這裡是高劍的家嗎?”
小女孩點點頭,“你們找我大哥嗎?可是他出徵去了,不在家中。”
若金聞聽眼前這女孩竟是高劍的小妹,心中不由一酸。
鍾鑠正待答話,屋中有一蒼老之聲問:“婉兒,誰呀?”隨着話聲,走出一名老婦人,頭髮花白,滿面皺紋,也是一身素衣,看走路姿勢身體還算硬朗。
高婉回頭說:“娘,他們是來找大哥的。”
鍾鑠向高母一拜,說:“高大娘,我叫鍾鑠,是高劍在軍中的同僚。我們來拜望二老。”
高母喜道:“你就是鍾鑠呀,高劍經常說起你。快進來快進來!”
鍾鑠推開院門,兩人入內,向高母見禮。高母一眼瞧見若金頸間的長生符,滿面笑容牽住若金的手,邊向屋中走邊問:“你……是素戈吧?”
若金望着高母親切的笑容,依稀可以辨出高劍的影子,想起素戈的囑託,不禁眼中溼潤,垂下頭說:“不,我叫若金,與素戈情同姐妹。”
高母爽朗笑道:“哎,看我糊塗的,認錯人啦。我家劍兒啊也有這麼一對兒長生符,寫信跟我說送給了素戈。我天天盼着他放假了帶着素戈回家讓我見見,所以一看見你啊,就當成素戈了。”
若金忙要摘下長生符向高母說明,此時幾人正走到屋中,鍾鑠見靠牆的案上竟供着高父的牌位,不禁一愣。高劍生前經常提起父親,從未說過父親已逝之事,鍾鑠不敢置信地問:“高大伯身故了?”若金聞言,也是一愣。
高母讓兩人坐下,叫高婉去斟茶,嘆了口氣說:“他爹是年初走的,我一直沒讓婉兒告訴劍兒。你們也千萬別告訴他!他在戰場上打仗可不能分心!危險着哪!回去見着他,就說家裡都好着呢,讓他安心打仗,不用記掛家裡頭。”鍾鑠若金聽着高母愛子深切的殷殷之語,心如刀割,都難以開口成言。高婉端過茶和點心,高母熱情地招呼兩人取用,兩人心事重重,滴水難進,只是垂首看着茶盞。高母笑問:“你們是路過平仲吧?”
若金看了一眼鍾鑠,兩人都不知該如何回答。鍾鑠思緒翻涌,終覺還是無法直接說明來意,便猶猶豫豫地說:“是……”
“那劍兒沒跟你們在一處啊?他現在在哪兒呢?”
鍾鑠若金又對望一眼,卻沉默以對。那句話猶如巨石,堵在胸口,誰也說不出來。若金鼻子一酸,就要落下淚來。
高母覺出些不對,面上的笑容換成了焦急的神色,“他、他還好着呢吧?啊?”
鍾鑠艱難開口:“高劍他……他……”他望着高母滿懷關切和期待的目光,無論如何也說不出那個字來。
高母神色漸漸凝重,她也許有了不詳的預感,但是作爲一個母親,不到最後一刻,總還是願意保持着一絲希望。她試探着問:“他不會受傷了?還是……”
若金摘下長生符,放進高母手中,哽咽着說:“高大娘,這就是……高劍的長生符……是高劍和素戈留下的……”
“劍兒!”高母手捧木符,痛不欲生,悲號大哭。若金和鍾鑠也禁不住熱淚盈眶。
高婉扯着高母,惶恐地問:“娘!娘,大哥怎麼了?”
高母緊緊摟着高婉,老淚縱橫,“你大哥隨你爹去了……”高婉愣了一下,忽地放聲大哭。孤女寡母抱頭痛哭,令人心酸。
鍾鑠眼含熱淚,悲聲勸道:“高大娘,你要保重身子,高劍泉下有知,定希望你平安康泰,再者,你還有婉兒呢!”高母撫着婉兒的頭,拍拍鍾鑠的手,示意她明白,但仍是淚如雨下,口中喃喃喚着心愛的兒子。鍾鑠撩衣跪倒,“高大娘,我與高劍是至交兄弟,你若是不嫌棄,就收我爲義子吧,今後讓我替高劍來孝敬你,照顧婉兒。”
若金早已淚水漣漣,見鍾鑠跪下,自己也隨之跪下,扶着高母膝蓋,泣不成聲,“高大娘,你可以把我當素戈……素戈她早就想來拜見你們,嫁入高家……都是因爲我……你以後就把我當你的兒媳吧……”
鍾鑠心頭一熱,眼淚滑落。鍾鑠欲認高母爲義母之事此前並未同若金商議,他也不敢奢望若金會同自己一樣,畢竟她貴爲公主,且與高劍情誼不如自己深厚。想不到若金和自己心意相通,毫不計較身份地位,這讓鍾鑠又感動又愧疚。
高母強忍悲痛,一手一個,拉兩人起身,“好孩子……起來!都起來!”兩人站起,高母拭去高婉淚水,慨然道:“婉兒,不哭!你大哥是爲國捐軀,該當自豪!過來,跪下!給鍾鑠若金磕個頭!”鍾鑠若金趕忙阻止。高母挺直身子,一臉正色,“別攔着!這是高家的禮數!替我謝你們送回劍兒和素戈的消息和遺物!”
高婉跪在地上,向鍾鑠若金磕了三個頭,哭着說:“謝謝!”若金淚水撲簌而落,伸手拉起高婉,摟在懷中。
高母擦乾眼淚,顫聲問:“他們是什麼時候走的?怎麼走的?跟我說說。我這當孃的不能糊里糊塗!”
若金就將高劍素戈如何戰死詳述一遍,但略去了高劍受敵摧殘一事,並把二人合葬之地告知高母。高母傷心欲絕,淚水涔涔,“倆孩子寧死不屈,沒給我高家丟臉!我老婆子……我老婆子驕傲……”說了兩句,忍不住掩面而泣。片刻又強抑悲傷,哽咽道:“難爲你們有心,我老婆子感謝你們!”
鍾鑠道:“高大娘,你別把我們當外人。”從腰間摘下荷包,送至高母面前,“這是我和若金的一點心意,權作貼補家用吧……”
高母卻不接,硬聲道:“收起來!這錢我們不能要!劍兒和素戈是爲大義而去,我老婆子也不能給他們抹黑!”
“高大娘,我這是——”
高母打斷鍾鑠的話,語重心長地說:“我知道,你這是想替劍兒孝敬我,你的心意我領了,但我們高家從不受人恩惠。我雖老了,但是這個家還撐得住!你們都是有父母有前程的人,我不能隨隨便便就收你爲義子,但你以後不管走到什麼地方,能給我寄一封平安家書,我就知足了。”
高母斬釘截鐵,不容反駁,鍾鑠無法再勸,只得收回荷包,滿懷敬佩應道:“是!”
高母愛憐地撫摸着長生符,仔細地捋順絲線,緩緩掛在若金頸上,“來,這個啊,你還戴上……”
若金驚訝道:“這是高劍的……”
高母望着若金胸前的長生符,目光慈愛,“這是劍兒小時候,他爹親手刻的。那時候人家都有金鎖銀鎖什麼的,我們家窮,買不起那些個,他爹就用銀杏木刻了這對木符。銀杏在我們這裡是長壽的象徵,他爹和我也是希望劍兒一生……”高母頓了一頓,拭了拭眼角的淚水,“如今他不在了,你若不嫌棄這長生符簡陋,就送給你吧,希望能保佑你平平安安。”
若金忙道:“我很喜歡!可是,你不想留一樣高劍的物件在身邊嗎?也好有個念想。”
高母目光遙遙穿過房間,喃喃道:“劍兒和素戈早就回來我身邊了……一直陪着我呢。”
鍾鑠駭然,“大娘?你……你不要太過傷心了……”
“你以爲我神智失常了是嗎?沒有,放心吧,我還挺得住。”高母望着院中的兩棵銀杏樹,“你們看那銀杏樹,死了好幾年了。新年的時候,突然發了好多新芽。我還當是好兆頭,以爲他爹的病就要好了。現在想來,那是……是他們倆回來了……回家了……”
若金呆呆地望着院中銀杏。兩棵樹相依相偎,枝葉橫出,盡力向對方伸展,在空中相觸相握,交纏貼合,彼爲此葉,此爲彼枝,比肩攜手,融爲一體。
若金淚灑衣襟,夢遊一般趨步樹下,仰頭望着綠蔭蔥蘢。風過葉梢,碧心齊動,沙沙輕響,猶如情人傾訴私語,又如摯友隨風寄言。
青血化爲碧心,魂歸故鄉,永結連理。
若金忽然崩潰大哭,怕惹得高母更加傷悲,向其一拜,跑出門去。
“若金!”鍾鑠擔心地喊了一聲,若金仍然頭也沒回地跑了出去。鍾鑠想去追她,但又覺就此離去似有不妥。
高母明瞭兩人心思,向鍾鑠道:“這丫頭不錯,好好待她,去吧!去看看她。”
“大娘……”鍾鑠心中不捨,遲疑未動。
高母拉着婉兒,“去吧,讓我和婉兒自個兒待會。”語聲掩不住的疲憊哀慟。
鍾鑠了悟,畢竟兒女連心啊,高母向外人展示的堅強又能撐得了多久。他向高母跪拜,“大娘,你和婉兒多保重,我和若金閒時再來看望你們。”
高母令高婉還禮,扶起鍾鑠,送他至屋門,“孩子,戰場上千萬小心。照顧好自己和若金,別掛念我們。你走吧,我們有孝在身,就不送了。”
鍾鑠應諾辭別。走出院門,回首仍見高母與高婉站在門前望着自己。高母向他揮揮手,示意他放心離去,鍾鑠再拜,轉身前行。
鍾鑠一路呼喚若金,跑進樹林,看見若金跪在一棵樹下掩面痛哭。鍾鑠又憐又悲,俯身道:“你腿上受過傷,跪久了腿會疼的。”雙手扶起若金。
若金緊緊抱住鍾鑠,將臉埋在鍾鑠胸前,嚶嚶哭泣。鍾鑠也覺十分心酸,輕攬若金腰身,任她在自己懷中肆意傷悲。兩人就這麼不言不語地相擁在銀杏林中,時光緩緩流淌,陽光穿過茂密的枝葉,斑駁地落在若金髮上,又悄然溜走。良久,若金的哭聲漸小漸低,漸漸止住悲聲。鍾鑠柔聲問:“好些了麼?”
若金默然不語,鍾鑠也不追問。半晌,若金慢慢擡起頭來,臉上淚痕猶溼,雙眸如水,盈盈望着鍾鑠,“鍾鑠,我們成親吧!”
鍾鑠愣住。若金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目光中充滿了憂傷,“鍾鑠,我好怕。我好怕咱們等不到戰爭結束,等不到三媒六聘,就會像高劍素戈這樣……我不在乎那些世俗的禮節,我只想和你在一起。沒有聘禮沒有婚典也沒關係,只要我們倆在一起就夠了。你願不願意……你願不願意娶我?”
鍾鑠心中大爲感動。他們兩人,開口表白的是若金,開口求親的還是若金,她甘願拋開女兒家的羞澀,甘願放棄公主的榮華,甘願捨去風光的禮典,只爲了跟自己——跟自己這樣一個隱姓埋名的逃犯在一起。這樣好的女子,自己有什麼理由不答應?鍾鑠心中早想過千遍萬遍迎娶若金的情景,可是他,尚有一件心事未了。
鍾鑠望着若金,目中真情閃動,誠摯道:“若金,我心中再無他人,此生是非你不娶。但……”他停了一停,遲疑不語。
若金問:“你是否有何顧慮?只管說來就是。”
鍾鑠想了想,說:“我如今仍在被朝廷通緝,我雖知你不介意,但我很是介意。我不願用一個假名和一個逃犯的身份迎娶我心愛的女子。我希望,等我翻案複名,可以堂堂正正地以樂家兒郎的名義娶你進門。所以——”後面的話鍾鑠猶豫着沒有出口,他怕若金生氣傷心,但即便若金生氣打罵,鍾鑠也都心甘情願承受,只是實不願再令她傷心。
若金卻並沒有氣惱,只是目光中有一絲失落。但她仍舊寬慰鍾鑠,“你說的很有道理。是我想得太簡單,沒有體諒你的處境。沒關係,我願意等。等到你可以堂堂正正娶我的那一天。”
若金如此善解人意,處處爲自己着想,鍾鑠更覺愧疚,他恨不得立時了結一切過往,風風光光地迎娶若金,用一生來珍惜呵護這個傾心所付的女子。然而此刻,他卻只能無力地說一句:“對不起。”
若金嘴角揚了揚,“不必歉疚,你願意將心中所想,坦白告知於我,我已經很開心。你要知道,無論何事,我都願與你共擔。”她從頸上取下一隻長生符,爲鍾鑠掛上,“我們兩人,今後要長安無恙,長相廝守。”
鍾鑠微笑,“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兩人牽起手,踩着細碎的陽光,並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