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金囁嚅道:“我把赫叔叔和你都看成我的親人……”
“親人?”木鐸仰頭大笑,笑聲顛狂,“你何曾真正把我當成親人看待,沙力就是伊羅養的一條狗!連狗都不如!活要聽你們的話,死要爲你們而死!死在這裡,連下葬都不能,孤魂野鬼,與曝屍荒野有何區別!”
若金倒退一步,淚水滑落,心痛得無以復加,連連搖頭,嘴脣顫抖,卻說不出一句話。官茵倚在棺邊,冷冷看着兩人,眼神像孤狼一般。
鍾鑠聞報趕來,見此情景,命兵士將俘虜帶走看押,木鐸欲攔,鍾鑠擋在他身前,隻手拽住木鐸,木鐸沒能掙開,見兵士將俘虜拖走,猶自大喊。鍾鑠等帳中兵士全部離開,以手作刀,在木鐸頸間一劈,木鐸昏倒在地。若金驚叫一聲,鍾鑠道:“沒事,我只是把他打暈了。他心智迷離,歇一歇爲好。”讓素戈送若金回帳,並命人將木鐸送回。
這一鬧天也亮了,若金既然回營,鍾鑠便將軍權交還若金。大軍已休整了一日,不能再作耽擱,用罷早飯,若金即率隊伍開拔。鍾鑠擔心若金身體未完全恢復,想讓她坐車,但若金堅決騎馬,鍾鑠便與她並轡同行。若金披甲戴盔,穿戴齊整,素戈已將若金的金絲甲擦乾淨,今日看來,便又神采煥發了,只是若金眉宇間總有一股抹不去的哀愁,一路沉默不語。
鍾鑠以爲若金是因木鐸的言語而傷懷,勸慰道:“木鐸只是一時想不開,說了些瘋言瘋語,你不必放在心上。”
若金搖搖頭,“我是在想事情。”
“想什麼?”
“我想讓木鐸護送赫叔叔靈柩回青城。木鐸說得對,赫叔叔屍骨應當入土爲安,戰事不知還要持續多久,不能總隨軍帶着靈柩東奔西跑。”
鍾鑠有些驚訝,“木鐸一走,東奚軍便失了一員大將。”
若金嘆了口氣,說:“木鐸受了傷,即便留在軍中,短時也不能作戰。如今赫叔叔已經亡故,如果木鐸再有個三長兩短,我伊羅就更愧對沙力。況且,我答應過錫玲,定會讓木鐸安然回家,看看剛出生的孩子。雖然木鐸在戰場上比我有經驗,但現在不是有了你麼,我想,於情於理,都該讓他回去。你說呢?”
若金這番話在情在理,鍾鑠發覺幾月不見,若金似乎成熟了許多。他也覺木鐸如今這麼頹廢,難當大任,是走是留區別不大。又聽到若金說“不是有了你麼”,雖然若金並無他意,但鍾鑠卻覺這句話十分受用,當下笑道:“你是主將,當然聽你的。”
若金向木鐸表明了自己的想法,木鐸自然一萬個樂意。若金決定讓木鐸帶一千人回青城,並帶重傷員隨行。鍾鑠與素戈熬夜將這些重傷員登記造冊,謄抄三份,一份報與乾王,一份交木鐸帶走,一份留在鍾鑠處。謄抄完畢,鍾鑠讓素戈去休息,自己又巡了一遍營。當晚是除夕夜,鍾鑠擔心有兵士思鄉心切會鬧事,已特意安排神羽營分兩班值守。營中一切如常。走到停放沙力赫靈柩的帳外,鍾鑠發現帳中透出燭光,他掀簾而入,見若金默默站在棺前。
因天亮後木鐸便要帶沙力赫的靈柩出發,若金不能親自送赫叔叔入土爲安,心中憂傷,難以成眠,便想來拜祭一番。見鍾鑠也尾隨而來,輕聲道:“你也睡不着嗎?”
鍾鑠走到棺前,與若金並肩而立,“今夜是除夕,我擔心軍心不穩,剛去巡營了。”
“除夕?又是除夕啊……除夕應該是閤家團圓的日子啊……”若金的目光滑過棺木,飄向遠方,彷佛穿過帳布看到了過往,“你知道嗎,阿斯勒叛變那年,是赫叔叔拼死把我們兄弟姐妹從王都救出來,若是沒有赫叔叔,就沒有伊羅,也沒有東奚了。如今我長大了,可我卻再也沒有機會報答他的恩情了。”
鍾鑠溫言道:“我與沙力老將軍只有幾面之緣,卻也知他忠心耿耿,鞠躬盡瘁,是東奚之柱石,甚爲敬佩。”
“不只是這樣,你不會明白,在我心中,他好像我的親叔叔一樣。我曾許過心願,希望赫叔叔子孫環膝,安度晚年。可是,可是現在……”若金語帶悲聲,目中泛起淚光。
若金的話讓鍾鑠想起了自己的父親,曾幾何時,“子孫環膝,安度晚年”,也是他的夢想,可是現在呢?沙力赫雖死猶榮,將名垂青史,而自己的父親……自己每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這漫漫長夜,何時可見曙光!悲恨如潮水般涌上鍾鑠心頭,幾乎要將他淹沒。他臉色泛白,緊緊攥住拳頭,好像要把指節都攥碎了,拼命壓下心中悲潮。半晌才語聲艱澀地說:“你已爲他報了仇,他可以瞑目了,你不必耿耿於懷。”
若金沒有注意到鍾鑠的異樣,她仍舊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之中。“我是殺了諒刺,可我有一千多個紅鷂飛騎的兄弟命喪大漠。這顆人頭,是我踩在一千多個兄弟的屍首上帶回來的,但我卻連這些兄弟的屍首都沒能帶回來。我做夢都看見他們的臉!”若金悲慟愧悔,淚水涔涔滑落。鍾鑠微微仰着頭,目光飄忽,一言不發。若金悲聲說:“你身經百戰,是不是對生死之事早已司空見慣?”
鍾鑠想起這些年戰死沙場的同袍們。在千里冰封的大漠,大山哥哆哆嗦嗦地抱着刀,說家裡給他說了一房媳婦,等打完這場仗就回鄉娶她,很快就能過上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日子了,幸福之情溢於言表,可是,他沒能等到回鄉,第二天,換班兵士發現他凍死在雪地裡,死時仍保持着伏擊的姿勢。小立才十四歲,出征宴上喝得大醉,興奮了好幾天,說這是他吃過最飽的一頓飯,喝過最好的一頓酒,問自己,慶功宴會不會更好?可是,他沒能吃上慶功宴,他倒在離自己不過咫尺的地方。還有許許多多同袍。還有阿良,他躺在自己懷中奄奄一息地說:“哥……你要活下去……”還有父親,他在刀斧之下怒視蒼天,死不瞑目。無論經過多少年月,無論遭遇多少殺戮,無論面對多少死亡,自己也絕不可能淡忘!不僅不會淡忘,隨着時間的累積,那些逝去的面孔,都化成碧血之色,鐫在自己心上,痛徹心扉。鍾鑠緩緩轉頭,望了若金一眼,眼神哀痛,卻又透出一絲凜然,慨聲道:“無論何時,我都不會司空見慣!”鍾鑠驀地抽出若金腰間金刀,劃破手臂,展於棺前,鮮血淋漓而下,若金不及阻止,吃驚地望着鍾鑠,只聽鍾鑠朗聲說道:“沙力大將軍,還有所有亡故的英靈,鍾鑠在這裡以血代酒祭忠魂!願你們早日冤仇得報,魂歸故里!”
若金心中熾熱,正欲開口,忽聽鍾鑠低聲吟唱:“春雨墜,離人淚,素手酒一杯,欲飲衷腸馬上催;夏風吹,徵鼓擂,將軍酒一杯,此去沙場幾人回;秋葉頹,戰火沸,兄弟酒一杯,明朝未知同誰醉;冬雪碎,白骨悲,誰人酒一杯,千里孤魂何處歸。”他聲音低沉,嗓音發澀,唱得並不算好聽,然而鏗鏘有力,慷慨滄然,歌聲悲壯,聽在若金耳中,隱隱有金戈鐵馬之音,猶如暗夜星火,聞之讓人心生燎原之望。歌聲止歇,餘音在耳,兩人一時都默然無語。
若金望着地上點點碧血如紅梅怒綻,百感交集。她覺鍾鑠一向處事淡然,成熟穩重,今日才發覺他也有如此熱血激情的一面,她望着鍾鑠堅毅的面容,心潮澎湃,豪情盈懷,便要學鍾鑠割臂血祭,鍾鑠將金刀握在身後,勸阻道:“主將自傷,于軍不利。你率紅鷂飛騎大破敵軍,便是最好的祭奠!”他不願若金自傷,又恐她不肯聽勸,故而半真半假,說此言語。
若金默立片刻,忽一把將諒刺的人頭打落在地,朗聲道:“赫叔叔,和各位兄弟,若金來送你們最後一程,你們都是我心中的英雄!東奚永遠不會忘記你們!願你們在天上保佑紅鷂飛騎,克敵制勝,一飛沖天!”
兩人相視一笑,鬱憤漸消。若金握住鍾鑠受傷的左手,說:“趕緊去醫帳包紮一下。”
鍾鑠不着痕跡地撇開她的手,“這麼一點小傷,用不着去醫帳了,我帳中有刀傷藥。”
若金隨鍾鑠回帳,找了刀傷藥細細塗在傷口上,兩人肌膚相觸,鍾鑠心神盪漾,縮回手臂說:“我自己來吧。”
若金嗔道:“你一隻手就別逞強了。”不由分說扯過他的手臂。
其實鍾鑠只是一點小小的皮外傷,但若金塗了好多藥,裹了好幾層,還左看右看怕再滲血,鍾鑠知她關心自己,心中溫熱,便任由她擺弄,只望這夜再長些,不要那麼快天亮纔好。
若金包紮好傷口,看着鍾鑠輕笑了一下,說:“你還說你不會唱歌,剛纔那首歌分明唱得蕩氣迴腸。”
鍾鑠輕聲說:“這是我家鄉的歌謠,我從小聽到大。”
“哦?”若金好奇地問:“怎麼聽起來像是軍中的歌?叫什麼名字?”
鍾鑠默然片刻,幽幽開口:“四,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