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紹見他態度堅決,恐怕不是那麼容易攆得走。再者,這光天化日之下,以閒官的身份議論朝政畢竟不妥,遂鬆了口,輕聲道:“裡面說話。”語畢,徑直入內。
許翰鬆了口氣,一撩衣襬快步跟上。至徐府的花廳之上,但見陳設極盡奢華,許翰是個行家,他一眼就認出,徐紹這廳上擺設的桌椅俱是古物。宋代官員的待遇優厚,因此物質生活水平高一些無可厚非,王公大臣們也不以爲意,因爲大家都有錢。但是,這員有錢,或置辦田產,或珍藏古玩,再不然有些愛好的,收羅書畫典籍,都是常見的事。可象徐紹這樣,連給客人坐的桌椅都是古物,氣派就又不一樣了。
許翰爲避免尷尬,遂從這些傢俱着手,說道:“下官眼拙,但相公這套陳設,莫非有些年頭?”
徐紹方纔落坐,聞言隨口道:“購自本地一富戶,說是當初小蘇學士在杭州的傢什,本就屬古物。是真是假也不得而知,我愛其古僕,因此買下。”
“下官頗通此道,替相公掌掌眼?”許翰自告奮勇道。徐紹並不反對,許翰遂從那兩椅之間的茶几着手,先是一番近觀,而後仔細摸索。
“確是古物,年代雖久遠,然因保養得法,包漿有色澤,但並不耀眼,各處磨損也自然,這是仿不出來的。古物不假,但終究是否小蘇學士遺留,就不得而知了。”許翰分析道。
徐紹笑道:“不想足下還擅長此道,請茶。”
一盞茶喝畢,許翰終究是個直性子,開門見山道:“相公雖賦閒,想必對朝中之事應當有所耳聞。”
“每日閉門謝客,只讀書而已,間或泛舟遊湖,哪有時間關心朝政?不在其位,也就不操閒心了。”徐紹淡淡道。
許翰心知是假,你徐紹最開始在陝西任武職,後因學識過人,轉文階,調入中樞,承職樞密院,由籤書而至西府首腦,極得官家信任,可謂位極人臣。想當初,蔡京年高八十,仍抓着政權不放,你也不過花甲之年,我就不信你雄心壯志消磨乾淨。
“相公不必相瞞,下官此來,非爲私利,是爲社稷圖存,爲朝政澄清。官家患有風疾,人所共知,在鎮江行在時,病情已然不輕,亡福建途中,越發厲害,險些墜海。到福州,已是兩足麻痹,右手舉箸提筆也甚爲不便。因此,朝政上力不從心,俱委耿南仲等。那耿南仲,也是歷官地方和中央,且在東宮十年之久,按說以他的資歷,再加天子的信任,應該忠君體國,殫精竭慮纔是。”
“然而,此人心胸狹隘,睚眥必報,一上臺執政,既遠竄趙鼎,罷免何灌,御史臺言官彈劾,多人遭到打擊報復。西府之首折彥質,被迫辭位,赴任江西。下官往陝西接了相公一回,返朝之後,即被罷樞密副使,安置廣東。”
“凡此種種,不勝枚舉。耿南仲此等行徑,非元佑年間莫比。官家御體抱恙,難以兼管朝政,事務鉅細,皆決於此人。似我等宰執大臣外任,欲見君一面亦不可得。朝中人人自危,士林議論塵上,長此以往,必重蹈蔡京之覆轍翰不自量力,拼卻這頂烏紗不要,亦當與此賊周旋到底”
他一番慷慨陳詞,倒也激昂,徐紹聽罷,並不發表意見,只端着茶杯,輕蕩茶末。
“只恨勢單力薄,朝中大臣多畏懼其權勢,不敢直言。下官深知,相公忠義之心,昭映日月,在朝在野威望卓著今雖賦閒,然朝野有識之士仍視相公爲領袖。值此國難之際,相公怎可閉門謝客,終日讀書遊湖?豈不知廟堂之上,禽獸食祿”許翰說到激動處,鬚髮皆動,目眥欲裂
話說到這份上,徐紹自然不能再沉默下去,遂道:“這攻詰政府之首,總不能全是捕風捉影。耿南仲執政以來,朝中人事變動確實極多,但這也是局勢使然,更兼官家授意,非是他個人裁奪吧?”
許翰馬上接過話頭:“這就是問題之所在”
徐紹手中茶杯一顫,幾滴茶水濺在手背上,他放下茶杯,輕輕撫去水跡,沉聲道:“你這話是何意?”
“今觀天子之病情,已然無法理事。凡通岐黃之術者皆知,那風痹之疾,終身難愈,只能是越發嚴重。既然官家無法理事,是否應該效仿太上?”不得不承認,許翰還真敢說他這意思就是,趙桓應該效仿他老子,禪讓皇位
徐紹有些不安地把椅子壓得吱嘎作響,許翰的話,雖然跟謀逆扯不上邊,而且作爲宰執大臣,他議論這個也不算僭越,可這到底是事關國柞輕易說不得
“太子今年十六,敏而好學,有仁德之風。若登大位,必能恩澤天下翰不才,甘冒風險,上書官家,以勸內禪。相公聲望蓋於朝野,還請鼎力相助若事成,則有匡扶天下之益”許翰勸道。他還少說了一句,於公是匡扶天下之益,於私,亦有擁立新君之功。
其實,這個問題徐紹想過。只是,以他現在的處境,這個問題也只能是想想。陝西兵敗,他責無旁貸,但皇帝並沒有深究,如果他去參與勸上退位,雖說不算不忠,但也算不義。而且,他跟耿南仲雖有矛盾,但因爲皇帝的庇護,耿南仲並不能把他怎麼樣。勸立新君,確實是大功一件,但萬一失敗呢?他就處於內外不是人的境地,這個風險實在不值得冒。再想遠一點,李綱吳敏這兩個,都是當初勸太上皇退位,擁立新君的功臣,雖說先後出任宰相要職,但最終的結果是什麼?所以說,這事君,還是從一而終的好如果說官家主動禪位,那沒說得,效忠新君,舍此之外,還是不要亂說亂作
“自古以來,還沒聽說過哪一朝哪一代有兩個太上皇的。今太上道君仍在,假如官家退位,請問如何安置?”徐紹不方便直接拒絕,遂找個理由當託辭。
沒想到,這麼簡單一句,倒真還把許翰給問住了一時吱唔着答不上來,徐紹見狀,趁熱打鐵:“官家雖手足不便,然神志清醒,此時言禪位,誠爲不妥,在下言盡於此。”
聽對方下了逐客令,許翰還想復言,卻又見徐紹站起身來。心知對方無意參與,只得起身道:“既如此,下官不敢勉強,告辭。”
“恕不遠送。”徐紹拱手道。看着對方離開後,徐紹暗自擔心,朝中有這種想法的,絕對不止許翰一個看來,遲早要出事自己此時賦閒,未嘗不是一件幸事
可徐紹想錯了
許翰離了徐紹府邸之後,又去了幾處地方,聯絡朝中大臣,商議勸上禪位一事。從大理寺卿万俟卨府中出來以後,他估摸着差不離了,但去尋御史中丞秦檜,打算近日聯名上奏,按下不表。
卻說他已經授了廣南東路安撫使,本該走馬上任,但卻一直滯留杭州不走,早引起了耿南仲的注意。遂派人監視,得知他近來遊走於朝中大臣的私宅,耿南仲猜測他們可能在串聯要搞事,因此分外當心,指使爪牙準備給他羅織罪名。
然而這一天,當耿南仲聽到許翰去拜會了徐紹之後,坐不住了。朝中主戰派的大佬,大部分已經被他清洗乾淨,無一例外都是貶謫安置,監視居住。只有兩個特例,一是折彥質,他有抗金之功,再加上自請辭職,不用動他。二就是徐紹,因爲官家念他的舊,保着他,因此奈何不得。
此二人,俱是聲望蓋朝野,而且都當過執政。如果他們挑頭出來鬧事,那就不是小打小鬧了他把突破口,放在了大理寺卿万俟卨身上,因爲此人是他上次在任時,從陝西調入中樞,任主管刑罰的大理寺主官,而万俟卨跟許翰又有私交當他得知許翰一干人,是在密謀勸上禪位,擁立太子時,氣急敗壞的耿南仲決定提前下手
行在遷往杭州以後,宮室樓宇卻遷不過來。再加上現在財政困難,一無資金二無時間去營造宮室,趙桓暫住在從前蔡京的豪宅裡。當初蔡京駐杭州,替太上皇收羅奇珍異寶,花木奇石,在這大肥差上颳了不少錢,遂修建了這所佔地極寬的宅院。蔡京倒臺後,家產被籍沒,現在權充行宮。
眼下雖是春回大地之際,但氣候極嫌寒冷,可耿南仲卻急得滿頭大汗在行宮門前下了轎之後,還不忘對緊隨其後的万俟卨囑咐道:“稍後面君,務必實言,備說徐紹、許翰、秦檜等人居心叵測記住了?”
万俟卨也是冷汗連連,疾聲道:“下官謹記”
耿南仲點點頭,拔腿就要往裡走,但還是不放心,又回頭小聲道:“本相能調你來中樞,也能貶你去嶺南記住了?”
“不敢相忘”万俟卨一驚,趕緊俯首道。
耿南仲這才抹了一把汗,撩着衣襬就往大門裡闖。那把守門戶的侍衛內侍無人敢阻擋於他,一路直達官家所居的暖閣處,他才稍整衣冠,命內侍前往通報。
“相公,不巧得緊,太上皇今日前來探視官家,這會兒想必正在說話。”內侍回答道。
太上皇?又來?就這半個月,他來了三四次吧?你說這事倒整反過來了,按理應該是官家常去探望太上道君。可自太上皇從東南迴京以後,就被軟禁,官家除了重大節慶以外,絕不會去看望。反倒是太上皇,這段時期頻頻走動。唉,沒奈何,人家是親父子,老實等着吧。
其時,耿南仲心裡忐忑難安,哪裡站得住?就在暖閣之前來回踱步,心裡盤算着,這事要被許翰等人幹成了,自己能討到好麼?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侍奉天子雖然至忠至誠,但太子跟我又不親,他要是登位,相位鐵定不保搞不好連討個宮觀閒職也不可得
莫說官家只說三肢不便,他就是四肢癱瘓,這皇位,也不能輕易禪讓
謝天謝地,太上皇總算是出來了趙佶滿面憂色從暖閣出來,正好看到耿南仲在外頭一副火燒火燎的模樣,不由得皺眉問道:“耿卿這是……”
“臣見過太上皇臣有緊急要務面君”耿南仲疾聲道。
趙佶已然禪位多年,自是不便過問朝政之事,點點頭後,囑咐道:“官家不便視事,你身爲宰輔,當殫精竭慮,休辭勞苦。”
“臣敢不效死”耿南仲大聲道,只盼着太上皇趕緊走吧
“國家多事之秋,南北方纔和議,可謂舉步維艱吶。值此國難當頭之時,更應該君臣同心,上下一體,共赴國難。”趙佶又訓示道。
“臣萬死不辭”耿南仲急得沒辦法了
“想太祖皇帝登位以來,國柞已歷百十年,此際正是百年未有之變……”趙佶估計真是憂慮過度,而且上了點年紀,說起話來沒完沒了,把個耿南仲急得滿頭大汗,又不便阻止。只能強忍着聽他聒噪。
“皇帝病患之中,喜怒無常,性情暴躁,你要多加註意,若非軍國急務,宰執大臣商議之後,上報裁奪即可,不必事無鉅細都來相煩。”趙佶再三囑咐。
莫說耿南仲,就是後頭的万俟卨都快急哭了太上皇,您老終究有完沒完?
“臣死而後已”耿南仲焦聲道。
趙佶一時語止,還站在原地想了好一陣,確定沒什麼好交待的,這才舉步離開。耿南仲根本顧不上禮數,不等他走遠,便匆匆入內。
其時,趙桓躺於榻上,擁着兩層錦被,塌前置一火爐,烘得滿室升溫。耿南仲本就急得一身大汗,一進來更是憋得不行,對侍奉君前的內侍打個手勢,讓他把火爐移開一些,方纔拜道:“臣耿南仲叩見陛下。”
語畢,拜倒在地。趙桓方纔被老父絮叨一陣,正心煩意亂,耿南仲此時進來,便不耐地問道:“何事?”
耿南仲比那些內侍還了解皇帝的性情,哪裡聽不出來他語氣中滿是不悅?可此時也顧不了那麼許多,疾聲奏道:“臣有十萬火急之事,若遲上片刻,天變矣”
這話非同小可饒是趙桓手腳不便,也從塌上撐起腰來,失聲問道:“如此嚴重”
“正是官家那許翰自被外任廣東安撫使以來,心懷不忿據臣查證,他連日來,奔走於朝中大臣私宅,其行跡可疑幸得大理寺卿万俟卨,深明大義,揭發其罪狀許翰串聯朝中大臣,意圖逼宮迫禪”耿南仲一番添枝加葉,把許翰等人,成功地描繪成了犯上謀逆的奸臣。
趙桓驚得說不出話來身子駭得一軟,不由自主地栽倒回去片刻之後,他發狂般嚎叫道:“扶朕起身扶朕起身”
慌得內侍擁上前去,將他自塌上扶起,又將高枕墊於其背,才使他不至於栽倒。但見趙桓滿面怒容,雙目赤紅,嘴脣顫抖得厲害
“此事可確實?”
“回官家,千真萬確大理寺卿万俟卨便在外間等候宣召”耿南仲伏地奏道。
“宣”皇帝切齒道。不多時,万俟卨疾步入內,大禮參拜於地
“万俟卨,朕問你,許翰找過你?”趙桓語氣中的殺意,讓人不寒而慄
万俟卨一個冷戰,小聲答道:“臣與許翰有舊,曾同衙共事,他確於今日登門拜會。”
趙桓雙眼一縮,咬牙問道:“說什麼?”
“許翰說,官家身體抱恙,無法理事。應當效仿太上道君,內禪於太子。”万俟卨這說的還算是實話。
趙桓兩隻眼睛突然一放,兇光畢露:“朕若是不願,他們又當如何”
“這……”万俟卨一時無言以對,因爲許翰找他,就是商議聯名上奏,也沒說官家若是不願就要如何。我若胡言亂語,豈不害死旁人?許翰是我故舊,他來找我,自是出於信任。我如果無中生有,必陷他於萬劫不復之地甚至牽連朝中多名大臣
耿南仲一時大急知道万俟卨動搖了若不趁這個機會,把許翰等人犯上謀逆的罪名坐實,老子遲早有一天被他們搞掉官家的大位,早晚也會易主
一念至此,他故意道:“万俟卨,官家面前,如何敢搪塞?還不從實說來”
万俟卨聽他語含威脅,一時左右爲難不知如何應對只是伏在地上,一言不發
耿南仲幾乎氣得吐血,將心一橫,自言道:“官家,那許翰等人糾集大臣,商議逼宮迫禪甚至說,只要衆臣聯名施壓,官家縱是心中不願,也無可奈何”
趙桓大怒厲聲喝道:“逆賊都有誰參與從實說來”
“徐紹、許翰、秦檜、此三人爲首腦餘衆待查”耿南仲搶道。
趙桓怒火沖天殺意正濃他閉上眼睛,胸膛起伏,冷聲道:“万俟卨,耿卿所說,可是實情?”
當万俟卨聽到耿南仲欲加之辭時,頭都炸了這是從何說起?許翰等人商議,只是爲了上奏,那還是需要官家點頭才行,怎麼就被耿相說成逼宮迫禪了你這意思一改,許翰等人還有活路麼?還有,關徐紹什麼事?他一個閒官,你哪隻眼睛看到他是首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