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楊明去勢極快,如卷狂風,檐鈴震盪,“叮噹”脆響。衆人鬨然,翹首觀望。
玲瓏浮臺上嬌呼迭起,衆女奴花容失色,紛紛退藏到臺沿玉柱之後。大風鼓舞,雨師妾玉雕似的凝立不動,裙袍飄蕩,龍角搖曳,那雙美眸在藤木面具後閃耀着冷冷的光芒,竟有凜然不可侵犯的冰霜冷豔。
楊明呆了一呆,不敢逼視,啞着嗓子笑道:“碧螺城楊明,向媸奴討乞面具。”
雨師妾眼波盪漾,默然不答,微帶嘲諷之意。她雖已是奴婢之身,然畢竟久爲國主,地位尊崇,藤木面目與玄冰鐵鏈仍掩不住那華貴妖嬈的楚楚風情。楊明對她傾慕久矣!十年間屢遭拒絕:此刻雙方雖然身份懸殊,但直面玉人,卻依舊自慚形穢,連呼吸也困難起來。
八殿羣雄見他呆呆站立,大感不耐,紛紛呼喝,恨不能立時取而代之。
楊明略一凝神,低聲道:“得罪了!”倏地電衝而出,綠影飛閃,雙手朝雨師妾的面具抓去。鐵鏈叮噹,雨師妾翩然飛舞,宛如一朵黑雲迤邐飄揚,瞬間避讓開去。
八殿轟然,鼓樂齊奏,兩人在清波玉臺上穿梭繞舞,旋轉追隨。
歡呼、驚叫聲不絕於耳,聲浪震天。拓拔野緊張之至,生怕雨師妾避之不及,被他抓下面具;一顆心吊在嗓子眼上,隨時都要跳將出來。
“哧”地一聲,碧光飛舞,萬千道絲索電封卷舞,倏地將雨師妾緊緊纏住。楊明大喜,顫聲叫道:“抓到你了!”俯身疾掠,探手抓住了她的面罩邊沿。
拓拔野心下一沉,八殿驚呼惋嘆,憤憤如雷。
卻見黑光一閃,楊明慘叫一聲,沖天飛起,眉心赫然插了一根牛毛似的烏針。原來在這電光石火之間,雨師妾竟從口中噴出一根毒針,突施暗算。楊明狂喜之下,殊無防備,登時被打了個正着。
衆人驚叫聲中,楊明重重摔落在地,瘦削的白臉急速變作青黑色,雙眼驚怖凸出,說不出的醜惡難看。他喉中“赫赫”作響,說不出話。嘴角怪笑,艱難地爬將起來,搖搖晃晃地朝雨師妾走去。
雨師妾美眸中閃過驚訝、憤怒而羞惱的神色,突然素手一分,將渾身緊箍的絲索震飛開來,當空旋舞凝合,化爲一道九股繩鞭。
“嗖!”破風怒舞,那道九股繩鞭挾帶隱隱風雷,重重地抽擊在楊明的身上。
碧光霍霍,繩鞭霹靂狂風似的抽打,“啪啦”脆響,衣碎皮裂,血肉模糊,他啞聲隆叫,仰首摔倒,烏血在身下迅速地洇散開來。
衆人驚呼,大爲不忍。卻見楊明掙扎了片刻,竟又支撐着爬起,跌跌撞撞地走向雨師妾,伸長手臂,顫抖着朝她的面具探去。
衆人愕然,無不動容。氣息將盡,他竟仍想一睹芳姿!拓拔野心中一跳,想不到他對雨師妾癡心若此,想起自己的三心兩意,慚愧更甚。
楊明走了兩步,“咯啦”脆響,膝骨斷裂,萎頓倒地。抽搐半晌,終於不再動彈,但那雙凸眼卻依舊依戀地凝望着雨師妾,嘴角掛着歡喜的笑容,似乎覺得能死在傾慕的女子手中,也是一件甜蜜無已的關事。雨師妾香肩微顫,驀地拋開手中的繩鞭,轉過身去。
八殿鴉雀無聲,衆人都想不到竟是這等結果。
禺強獰聲暍道:“賤婢!好大的膽子,竟敢當衆殘殺木族長老!老子揭了你的皮!”銀光電閃,龍鯨牙骨鞭怒劈而出。
忽聽句芒叫道:“且慢!楊長老既敢登臺,便已考慮到各種後果。你情我願,死得其所,又怎能怪責媸奴?北海神上不必介懷。”木族羣雄寥寥附應。
禺京收住鞭勢,佯裝沉吟,怪笑道:“句木神說得也是。鮮花有刺河豚劇毒;哪位朋友想要上場摘這奴婢的面具,可要十二分擔心了。”
話音末落,竟又有幾十人轟然應答,爭先恐後地朝雨師妾衝掠而去。人影交錯,相互阻撓,“蓬蓬”連響,氣浪層疊進放。
拓拔野心中一緊:此時不去,更待何時?驀地抄足飛掠,怒箭似的衝出四海殿,藉着定海珠穿透洶涌氣浪,搶在衆人之前落定立身,高聲道:“龍族拓拔野,懇請一睹姑娘芳容。”
八殿大譁,纖纖霍然起身,怒視場內,咬脣不語。那衝上浮臺的數十豪英亦大感意外,面面相戲,極是惱恨沮喪。
禺京森然笑道:“拓拔太子不是已經參加駙馬選秀了嗎?怎地還有如此風流雅興,想要和媸奴共度春宵?”羣雄轟然,西王母花容微微一沉,極是不悅。
拓拔野視若不見,淡然微笑道:“怎麼,不成嗎?”黑水、青木、赤火三大殿登時噓聲大作,紛紛叫道:“哪有這等便宜事?要嘛做駙馬,要嘛挑媸奴!”
禺強哈哈大笑,將喧譁聲壓了下去,戲謔道:“想不到拓拔太子和我是同好哩!嘿嘿,只要你能摘除媸奴面罩,有何不能?”
禺京斜睨雨師妾,揚眉怪笑道:“媸奴,你若願意陪他一夜,便自行解下面罩吧!”
衆人一凜,登轉寂靜,紛紛凝望雨師妾。羣雄皆知她對拓拔野頗爲鍾情,猜想此番必定門動解除面罩,投懷送抱;一時無不妒恨沮喪,忐忑不安。
豈料雨師妾木然而立,瞧也不瞧拓拔野,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羣豪低呼,大感詫異。禺京嘿然道:“既然如此,那就只能看拓拔太子的本事了。”
拓拔野心中一沉,又是失望又是驚訝,驀地忖道:“她定是受雙頭老妖脅迫,才違心若此。”悲憤交織,微微一笑,傳音道:“好姐姐,摘下面罩隨我走吧!你放心,我絕不讓這些水妖再傷你—根寒毛。”雨師妾動也不動,依舊只輕輕地搖了搖頭。
拓拔野忍住失望,正欲繼續勸慰,八殿噓聲又起,有人叫道:“拓拔小子,她不想跟你走,你還羅裡羅嗦地作甚?快快閃到一旁去,讓我試試!”浮臺上的羣豪轟然附和,紛紛搶身上前,朝雨師妾衝去。
人影繽紛,氣浪洶涌。
拓拔野正沒好氣,見狀更是惡從心頭起,憋了半晌的怒火在這一刻一齊爆發,縱聲長笑道:“只怕你們沒這個福分!”倏地急旋繞舞,長生真氣滔滔鼓舞,劍光如電,綠芒縱橫劈裂。
只聽“哧哧”輕響,驚呼迭起,那數十道人影紛紛後退,其中大半慘叫着掉入瑤池之中,水花四濺。
笑聲迴盪,拓拔野飄然落地,衣袂卷舞,斷劍嗆然入鞘。回身冷冷地掃望臺上餘下的十幾人,森然微笑道:“再上一步,斬斷雙足。”他竟在瞬息間以定海珠彈壓衆人身勢,施展“萬木朝春”閃電般刺傷羣雄膝骨,將彼等一齊震飛。
臺上羣豪面色慘白,呆呆地望着雙膝上深達寸許的傷口,驚怒交集,突然一陣劇痛痠軟,大叫着跪坐在地。
八殿大譁,無下駭然恚怒。蟠桃會以來,拓拔野一直溫雅隨和,不知爲何剎那之間竟判若兩人。卓然傲立,碧氣鼓舞,那雙眼神凌厲儡人,殺氣凜冽,令人望之心生懼意。
六侯爺倒抽一口涼氣,喃喃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想不到這小子發起狠來,竟也這般兇惡。”
哥瀾椎、成猴子等人卻極是興奮,齊呼過癮。
柳浪搖頭嘆道:“城主已經中了水妖圈套,成爲衆矢之的,你們還這般高興?水妖搬出龍女,便是旨在干擾城主,令他不能專心於駙馬選秀。他越是爲了龍女動怒,便越中水妖下懷。”頓了頓,嘿然道:“城主爲紅顏一怒衝冠,方寸已然大亂,保不準還會做出什麼驚人之舉。”眉頭緊皺,極是擔心。
說話問,受傷羣雄已被金族衛士扛出浮臺,黑水、青木等殿羣情如沸,紛紛朝着拓拔野叫喝怒罵。拓拔野聽若罔聞,心如鋼鐵,望着雨師妾咬牙傳音道:“雨師姐姐,不管你願不願意,就算與天下人爲敵,今日我也一定要救你離開!”
雨師妾肩頭微微一顫,紅髮在風中急劇地飄拂,催情蛇曲伸不已。過了一會兒,終於徐徐轉過身來。妙目瀅光閃爍,深深地凝視着拓拔野,悽然傳音道:“小傻蛋,你……你這又是何苦?”
相隔如許之久,重又聽到她那傭懶嬌媚的聲音,拓拔野悲喜難抑,視線突然變得迷濛。強忍胸中奔涌的心潮,微笑道:“好姐姐,你終於肯和我說話了嗎?摘下這面罩吧!讓我好好看看你。”緩步走上前去。
雨師妾突然朝後退了一步,腳繚叮噹,頸上鎖鏈清脆震盪。眼巾閃過悲苦恐懼的神色,搖頭傳音道:“忘了我吧!我已經不再是雨師妾啦!不過是……不過殘花敗柳、奴婢之身……”聲音輕顫,眼圈一紅,淚珠倏地滾落。
拓拔野心中大痛,喉嚨中彷佛被什麼堵住了,體內的熱血卻在喧囂地涌動。搖頭嘎聲道:“好姐姐,難道你現在還不明白我的心嗎?我怎麼能忘了你?不管你變作什麼身份,始終是我至爲歡喜的眼淚袋子。從今日起,我要你永遠留在我身邊,再也不分離……”聲音沉痛而嘶啞,每說一句,便往前跨近一大步。
雨師妾被他那熱辣辣的目光燒灼得微微顫抖,冰冷的身子急劇燒燙起來,雙頰潮紅似火。聽他步步緊逼地低聲傾訴,芳心劇跳,全身痠軟乏力,淚水不住地滾落着。
心中悽楚、苦痛、甜蜜、幸福……宛如怒潮卷溺。當他靠近到咫尺之距,那熟悉的男性氣息排山倒海,令她瞬間淹沒窒息。她突然崩潰了,心亂如麻,柔情洶涌,多麼想拋離一切,緊緊地抱住這宿命的男子啊!今生今世,永不分離。
但當拓拔野的指尖輕輕地觸到面具的邊緣,她忽然一震,驀地清醒,心底閃電似的掠過一個念頭:“絕不能讓他看見自己!”倏然後退,翩翩立定,強忍住心中那如割的絞痛,含着淚笑道:“聽了你這些話,姐姐好生歡喜,什麼苦痛都不枉了。小傻蛋,記住我從前的模樣,可別忘記啦……”突然素手一翻,握着一柄蛇形匕首朝自己心窩刺去。
拓拔野“啊”地大叫,心膽欲裂,待要撲救,已然不及。
衆人驚呼聲中,幾道白光、黑芒從白金、黑水兩殿同時閃起,氣浪進爆,眩光刺目,只聽見雨師妾顫聲嬌呼,那蛇形匕首突地衝天飛射,亮起耀眼的白光。衆人心中一寬,知道她必已無恙。
拓拔野驚魂甫定,生伯她重又尋死,驀地疾身掠進,雙手急拍,將她周身經脈盡數封住,左臂舒張,摟住她的纖腰,穩穩落地。心中驚疑不定,忖想:“她爲何寧死也不讓我看見臉容?”伸手顫抖着取下了那藤木面罩。
八殿轟然驚呼,拓拔野腦中嗡然炸響,熱血衝頂,彷彿萬千個焦雷一齊轟奏,險些站立不住。
雨師妾怔怔地凝望着拓拔野,目中神色痛苦欲絕,嘴角泛起悽楚的笑容,低聲道:“這樣的雨師妾,你還喜歡嗎?”倏地閉上眼睛,淚珠簌簌掉落。
陽光燦爛,水光搖盪。那張原本嬌媚如仙、雪白細膩的俏臉上佈滿了蟲蛇咬噬的累累疤痕,淡紫淺綠,凹凸不平。額上以硃砂等物剠寫了兩個大字“媸奴”,赤紅如血,觸目驚心。
昔日大荒最爲美豔的第一妖女竟變得醜陋無已。
拓拔野驚怒悲憤,顫抖着輕撫她的瞼頰,心中如被萬箭攬射,千刀齊剮。張開嘴,想說些什麼,卻發不出聲響,視野迷濛,一顆滾燙的熱淚滴落在她的臉上,涸化開來。突然明白爲何她當日在方山上一再拒絕相認,而今日寧可自刎也不肯揭開面具了。
八殿寂然,衆人駭*望着二人,目瞪口呆。那些原本想要撩揭佳人面具的豪雄突然覺得一陣慶幸;一些膽小的女子只看了片刻,便覺得一陣害怕煩惡,轉頭不敢再看。
禺京冷森森地怪笑道:“既叫‘媸奴’,當然就是個醜八怪啦!拓拔太子沒有嚇着吧?”
禺強笑道:“這賤人吃裡扒外,屢教不改,燭真神失望透頂,特將她賞我爲奴,命我好好管教。嘿嘿,她不是自以爲風騷美貌,勾搭外人嗎?我就讓她從此變作媸奴,連豬狗也望而卻步。”
禺京嘆道:“可惜她雖然醜怪無比,每日點名要她相陪的賓客還是不計其數哩!真是奇哉怪也!”
雙頭老祖一唱一和,桀桀怪笑,得意已極。龍族羣雄大怒,紛紛破口大罵,黃土、白金諸殿亦憤憤不平,轟然一片。
拓拔野越聽越加悲怒欲狂,體內真氣翻江倒海,氣血衝涌,突然抱緊雨師妾仰天長嘯。嘯聲高亢激烈,雲進霧散,鐘鼓齊鳴。衆人一凜,暗自心驚。
聽那嘯聲悲苦鬱怒,八殿衆女深感惻然,恨不能抱他入懷,撫平其傷;想到一代妖嬈降身爲奴,醜怪若此,對雨師妾亦大起同情之心。纖纖咬脣怔怔不語,心中又是難過又是妒恨。
檐鈴激盪,銅鐘鏗然。
拓拔野長嘯半晌,胸中那悲鬱之氣依舊如濃霧集結不散,他一生之中,從未有如此刻這般悲憤仇恨。怒火熊熊,真氣鼓舞,玲瓏浮臺四固的波濤隨着他的情緒起伏,跌宕噴涌,忽高忽低。
嘯聲突然轉高,“鏗!”斷劍在竹鞘中嗆然自吟,一道森寒殺氣脫鞘怒射,驟然指向黑水大殿。“叮噹”脆響,殿檐的鈴鐺登時碎裂。
衆人色變,水族羣雄紛紛凝神戒備。哥瀾椎等人低罵聲中,紛紛握住兵刀,只待拓拔野一聲令下,便立即撲往黑水大殿,與衆水妖殺個魚死網破。羣雄怒目相向,劍拔弩張,戰鬥態勢一觸即發。
拓拔野驀地止住嘯聲,冷冷地掃望水族羣雄,嘴角掛着憤怒、鄙夷而森寒的微笑。目光如冰錐刺骨,衆人無不心生寒意。唯有燭龍病撅佩地斜身靠坐,豎長的眼睛似閉非閉,偶爾閃過兩點森藍的幽光,彷彿此事與他殊無關係。
八殿肅靜,掉針可聞。
突聽姬遠玄鼓掌微笑道:“盤古兵法有云:‘不戰而屈人之兵’,三弟不費吹灰之力,就贏得媸奴一夜之主,果然高妙。這‘海龍嘯’更是驚天動地,令人歎服!駙馬選秀中,賢弟若還如此智勇,愚兄只能甘拜下風了。”
拓拔野一凜,知他在暗示自己既已救得雨師妾,當以大局爲重,全力參與駙馬選秀,不必再與水妖糾纏。眼見雙頭老祖、烏絲蘭瑪、句芒等人笑吟吟地望着自己,心道:“這些奸賊故意激我發怒,妄圖攪亂蟠桃會,破壞我四族聯盟。我若沉不住氣,豈不正中他們圈套?”
強忍怒氣,低頭俯望雨師妾,見她睫毛輕顫,淚珠末幹,心中又是一陣裂痛。耳畔響起她的悽然言語:“這樣的雨師妾,你還喜歡嗎?”熱血轟然上涌,心中激盪,低聲道:“好姐姐,在我眼裡,你永遠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我喜歡你勝過世間一切。”不顧衆目睽睽,低下頭來,輕輕吻去她臉上的淚痕。
衆人轟然,雨師妾周身一震,紅霞飛涌,雙眼不敢睜開,淚水卻洶涌而出,哽咽悽然道:“你……你……”激動悲喜,說不出話來。
拓拔野嘴脣溫柔地掃過那凹凸不平的肌膚,熱淚盈眶,心中刺痛難忍,多麼想將她的臉容與內心的創傷一同舔平啊!雙臂緊緊地抱住她,恨不能將她箍入自己體內。
她的嗚咽、呻吟與氣息彷彿春風海浪,溫柔而洶涌地卷席着,在他的心底激起一陣陣甜蜜而痛苦的戰慄……
這一刻,他如此清楚的發覺,自己竟是這麼深愛着懷中的女子。一個鮮明的念頭紅日似的從喧囂的心海里跳躍而出,溫暖而耀目地攀升着,照亮了原本黑暗紛亂的世界。
良久,他才緩緩擡起頭來,那熾烈的仇恨與悲怒已經奇蹟般地煙消雲散,柔情洶涌,內心重新恢復清明。
當下轉頭朝着姬遠玄微微一笑,傳音道:“姬兄弟,纖纖就交付給你了。”姬遠玄一怔,正欲發問,他已經轉過身,放低雨師妾,朝着白金大殿躬身拜禮,朗聲道:“白帝、王母,拓拔野懇請退出駙馬選秀。”雨師妾失聲驚咦,驀地睜開妙目。
“當”地一聲,纖纖手中玉箸摔碎在地,嬌軀輕顫,俏臉慘白。八殿轟然,驚叫、歡呼、惋嘆之聲喧喧沸騰。西王母淡藍的眼中閃過凌厲之色,淡淡道:“拓拔太子最後一輪退出,不知何故?”
黑水大殿譁聲一片,紛紛叫道:“那還用說?定是生怕慘敗在燭公子手下,趕緊夾着尾巴溜之大吉。”
“說來就來,說走就定,你當駙馬選秀是跳豐年舞嗎?”
“他奶奶的,我看這小子多半是故意搗亂,拿西陵公主耍着玩哩!”
拓拔野充耳下聞,朗聲道:“拓拔野已有妻室,實在不該參加駙馬選秀。唐突冒犯之處,萬請白帝、王母海涵!”
衆人大譁,西王母冶冶道:“是嗎?不知太子妃是誰?”
拓拔野俯身將雨師妾抱起,昂然而立,揚眉微笑道:“就是她,龍女雨師妾。”
雨師妾“啊”地一聲,周身僵硬,美眸中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羣雄無不駭然,瞠目結舌地望着兩人。
水靜風停,萬籟無聲。一時之間,整個瑤池宮彷佛都凝固了。
一言既出,拓拔野如釋重負,說不出的輕鬆暢快,微笑着凝視雨師妾,說道:“王母明鑑,拓拔野對龍女銘心刻骨,早已心下立誓要娶她爲妻,終身相守,不離不棄。這些日子尋她不着,一時糊塗,纔有了競爭駙馬之舉。現在她既已重新出現,我又豈能一錯再錯,背棄誓言,另行他娶?既有妻室,更不敢繼續矇蔽公主,令公主委屈。多有冒犯,懇請白帝、七母恕罪……”
他話語沙啞溫柔,竟似是說與雨師妾聽的、龍女癡癡地凝望着他,眼波如春冰,一點一點地融化開來,盪漾着,閃爍着,淚水一顆顆地劃過臉頰。咽喉甜蜜地麻癢而疼痛着,體內似乎有什麼破碎了,斷裂了,迸爆了……巨大的幸福交摻着悲苦,像狂肆的浪潮卷掃五臟六腑,帶給她一陣陣酥麻的戰慄。
淚水不斷地迷濛了眼睛,她不能心跳,不能呼吸,多麼想在這一剎那甜蜜地死去。這一剎那,她是全大荒最幸福的女人。這一剎那,她忘記了所有的屈辱與苦難,重新變爲那顛倒衆生、自信美麗的龍女。
八殿寂寂無語,羣雄神色各異,驚訝、迷惑、敬佩、厭憎、讚賞、不屑……盡皆有之。衆女則聽得心迷神醉,又是妒忌,又是羨慕,又是惋嘆,隱隱中亦替雨師妾感到歡喜。
西王母臉色陰沉,淡淡道:“原來如此。拓拔太子既是心中立誓相娶,想來還未行過大禮?”
拓拔野微微一怔,唯有點頭應是。西王母淡然又道:“既是如此,那便算不得有妻室。拓拔太子可繼續駙馬選秀……”
“不必了!”纖纖突然出言打斷,木無表情地望着拓拔野,冷冷道:“拓拔太子既心有所屬,姑姑又何必強求?讓他退出便是。”
八殿譁然,六侯爺、柳浪等人更是驚愕莫名,想不到纖纖竟出此言。
拓拔野又是慚愧又是感激,行禮道:“好妹子,多謝你了。”
纖纖勃然色變,突然厲聲冷笑道:“拓拔太子請自重!我是金族公主,與你非親非故,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處!若再嬉皮笑臉討我便宜,休怪我翻臉無情!”
衆人均知她與拓拔野的親密關係,見她突地疾言厲色,無不愕然。
拓拔野面紅耳赤,尷尬已極,一時不知如何應答。又聽她冷冷傳音道:“拓拔野,今日之辱,纖纖永誌不忘。終有一日,我要讓你後悔愧疚,生不如死!”那雙杏目怨毒悲恨地深望了拓拔野剎那,驀地起身拂袖,風也似的穿過殿堂,消失在通道之中。衆使女慌忙尾隨而去。
八殿如沸,水族、木族羣雄幸災樂禍,紛紛義正詞嚴地叱罵拓拔野,慷慨激昂,莫可言表。金族、龍族羣雄頗爲尷尬,只管舉杯喝酒。
拓拔野恍然不覺,呆呆地望着纖纖消失在甬道轉彎處,想着她所說的話,心中突如被萬針刺扎,痛不可抑,深知以纖纖的偏激脾性,兩人之間再無轉圜餘地了。剎那間,腦海中掠過從前與她一起的諸多情景,快樂的、悲傷的、甜蜜的、酸楚的……穿梭如風,交織如霧,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四年兄妹緣分,終於就此恩斷情絕!
雖然隱隱之中,他早已猜到會有此日,但這一刻一旦來臨,心中沉痛之劇烈,竟遠遠超過了自己的預估。
雨師妾顫聲嘆息道:“傻瓜,我已經不是從前的雨師妾,不值得你這麼做啦!既知道你的心意,便已經足夠了。”雙眸閃閃,那疤痕累累的臉顏上漾開溫柔而甜蜜的笑容,悽楚動人,柔聲道:“快去追回纖纖吧!她纔是最配你的人呢!”
拓拔野搖了搖頭,忍住悵然悲傷,微笑道:“你是我的妻子,她是我的妹子,這是我好不容易纔想明白的事情,不會再糊塗了。”語聲低柔,其意卻是斬釘截鐵,不容商榷。雨師妾櫻脣顫動,欲語還休,淚水滾滾淌落。
忽聽禺強鼓掌怪笑道:“果然是郎情妾意,天作之合,真真讓人羨慕。但是拓拔太子好像忘了一件事,你只不過是媸奴一夜之主,我纔是她的主人哩!想要娶她爲妻,也得問問我這主人同不同意吧?”水族羣雄轟然附和。
拓拔野怒火又起,哈哈笑道:“根據大荒五族律法,凡有貴族願娶女奴爲妻,則該女奴立即恢復自由之身,任何人不得干涉。難道雙頭老祖想要抗法嗎?”
禺京嘿然道:“大荒律法的確如此,我又豈敢違抗。嘿嘿,可惜媸奴原是雨師國主,算是荒外之邦。根據雨師國律法,奴隸若想恢復自由,除非主人大發善心,又或者有人爲他贖身……”
禺強涎着臉怪笑道:“可惜我這主人偏偏對媸奴情有獨鍾,不肯大發善心;無論別人出多高價錢,也絕不轉賣。”細眼長眯,肥頰亂顫,笑得狂肆已極。
拓拔野心下大凜,怒火熊熊。龍族羣雄紛紛怒罵不已。
烈炎朗聲道:“北海真神此言差矣。雨師國隸屬水族,當然算是大荒邦國,豈能特例?”
姬遠玄也道:“不錯,何況龍女本是水族中人,又是朝陽谷主的親生妹妹,自當按大荒律法處置。”
天吳突然淡然笑道:“龍女勾結外人,倒行逆施,罪大惡極,我早已將她逐出家門,永不相認。燭真神亦已削其水族族民之籍,逐爲荒外夷民。至於雨師國,長老會一個月前已將他們割裂驅逐,任其自生自滅,算不上我水族臣藩。因此,無論從哪方面來說,她早已不是大荒中人了,自然不能按大荒律法來處置。”
衆人鬨然,拓拔野大怒,心道:“她是你親妹子,你竟薄情如此!”
雨師妾渾然不覺,癡癡地望着拓拔野,又是淒涼又是甜蜜,心想:“我變得醜陘若此,他竟毫不在乎,甘願捨棄金族駙馬娶我爲妻。只要能做他一夜的妻子,今生今世,夫復何憾?”嘴角微笑,淚水卻又簌簌滾落。
卻聽禺強哈哈笑道:“這麼說來,拓拔太子豈不是一點機會也沒有了嗎?”
禺京怪笑道:“那也未必。我倒有一個提議,或許可讓媸奴恢復自由,只怕他沒這個膽量哩!”
拓拔野怒氣上衝,哈哈笑道:“天下沒有我拓拔野不敢做的事,且說來聽聽。
禺京陰騭豹眼冷冷的瞪視拓拔野,森然道:“咱們當着天下英雄的面,公公正正地生死決鬥。倘若你能殺了我,媸奴自然歸你;但若是我一不留神殺了閣下,嘿嘿,你就來世再娶她爲妻吧!”
語如驚雷,衆人轟然。
拓拔野心中一沉,忖道:“此獠身爲大荒十神,修爲遠勝於我,與他相鬥,必死無疑……”登生怯意,躊躇不決。眼角瞥見雨師妾面面目全非的臉顏,想起她所受的凌辱,悲怒又起,心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雨師姐姐爲了你失卻一切,你爲她冒點危險又算得什麼?這龜蛋老妖欺人太甚,不殺此獠,不足以雪恨!”熱血上涌,長聲笑道:“妙極!拓拔野正想割了你們頭顱做葫蘆鼓,爲我娘子敲奏婚樂!”
八殿又是一陣大譁,女子驚呼聲不絕於耳。雨師妾面色大變,顫聲道:“傻瓜,你瘋了嗎?你豈是他們的對手!我……你……你這不是自尋死路嗎?”情急之下,媸顏煞白,淚水滾滾,連話語也變得凌亂起來。想要起身阻攔,卻苦於經脈被封,動彈不得。
姬遠玄,烈炎,六侯爺等人無不變色,紛紛勸阻,就連陸吾,少昊等金族諸雄也忍不住傳音相勸,奈何此時拓拔野心意已決,微笑不聽。
愚強、禺京目光閃動,獰笑道:“一言爲定!”轉身朝白金大殿行禮,嘿然道:“此事乃是我與拓拔太子之間的私人恩怨,與蟠桃會無關,還請白帝、王母不必介懷。”
白帝與西王母對望一眼,料知已無可挽回,當下無奈點頭應承。西王母淡淡道:“但瑤池宮是大荒各族和平歡聚的聖地,絕不能做爲生死決鬥之處。你們若執意相鬥,請另覓他處。”
水族羣雄見她未加反對,登時大喜,一齊呼喝鼓舞,聲勢喧囂。烈碧光晟、句芒等火、木羣英則微笑觀望。
數月以來,龍族、土族、火族、金族之所以能挫敗他們的謀劃,聯結同盟,全賴拓拔野穿針引線。雖然他的武功法術尚不及如今炎帝,比之那真氣突飛猛進的蚩尤似乎亦有不如,但他的個人魅力卻頗爲出衆,天生有一種令人信服的力量,頗能團結諸雄,領袖羣倫。可以說,他是四族聯盟的中心樞紐,亦是水妖同盟的眼中釘、肉中刺。若能將他除去,則四族聯盟必可上崩瓦解。
是以蟠桃會伊始,水族便將矛頭對準拓拔野,想方設法挑撥他與其他三族的關係,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拓拔野爲了雨師妾退出駙馬選秀,無形之中得罪了金族:此刻又自尋死路,竟敢與大荒十神之一的雙頭老祖生死對決,怎不讓水族同盟喜出望外?
眼見水妖奸計得逞,六侯爺、柳浪等龍族羣雄面色難看,憂心忡忡。當下暗自商議部署,倉促定計,一旦拓拔野遇險,也好立即援手相救。
八殿如沸的人羣中,唯有姑射仙子神色黯然,落寞佇立,怔怔地眺望着拓拔野及他懷中的雨師妾,芳心迷亂刺痛,空空蕩蕩,說不出的失落、擔憂。
號角長吹,鑼鼓齊鳴。藍天澄澈,白雲急速離散飛舞,瑤池浩淼,千帆相競。
各族羣雄乘坐着萬千帆船,乘風破浪,歡呼嘯歌,在碧翠色的天湖上團團圍聚成巨大的圓環形狀。
密集的鼓聲中,兩艘快船從南北兩側箭也似的衝出,風帆獵獵,八名壯漢運槳如飛,朝着天湖中心急速駛去。
雪浪滾滾,朝着船舷兩翼急速翻涌。拓拔野傲立艙頭,衣袂翻飛。狂風急劇地抽打在臉上,清寒凜冽,體內的熱血卻越發滾沸起來。想到即將開始的生死決戰,緊張、興奮摻雜着莫名的恐懼,一浪接着一浪在他心頭翻騰,不知不覺中,掌心已經沁滿了汗水。
號角破空,鼓聲咚咚,羣雄吶喊如雷鳴響徹,隱隱地可以聽見哥瀾椎、班照等人的怒吼。
遠處碧浪分涌,白帆鼓舞,雙頭老祖所乘的快船迎面駛近,轉瞬間相距不過兩百丈之遙,已經可以清晰地看見那兩個不斷轉動的醜怪頭顱。
禺強、禺京猙獰一笑,兇睛寒光大盛,宛如四道厲電劈裂而至,拓拔野周身一震,突然感到一陣強烈的怖意,心中突突狂跳,彷佛被一雙無形的大手扼住咽喉,幾乎喘不過氣來。
雙頭老祖獰笑着一齊翕動大嘴,不知在說些什麼,目光兇厲,宛如碧綠的鬼火幽光不斷地跳躍。拓拔野呆呆地望着兩對綠光兇瞳:心中那莫名的恐懼越來越強烈,周身寒冷,如浸冰水。手指突然顫動起來,繼而痙攣似的傳向全身。
頭昏腦脹,神智恍惚。迷迷糊糊中,拓拔野突然閃過一個念頭:“糟了!中了這妖魔的攝心術!”心下大凜,奮起念力苦苦掙扎。但他的神念比起雙頭老祖終究相去太遠,一旦陷入,如同被巨蟒纏縛,再不得掙脫。
風聲呼呼,那鑼鼓喧譁聲越來越遠,越來越淡,幾乎聽不見了。自己濁重的呼吸,狂亂的心跳,悶雷似的在耳旁轟隆作響。隱隱之中,只覺得有一股暴戾而狂猛的殺氣颶風似的急速推進,朝着自己滾滾逼迫而來。
當是時,一聲蒼涼詭異的號角陡然響起,帶着奇魅的節奏,妖冶地跌宕飄匆。萬獸悲吼,百鳥驚啼。受其干擾,那四道兇瞳幽光驀地一黯,拓拔野混沌的神智登時清醒,大暍一聲,凝神聚意,驀地從那念力鎖縛中脫離而出。
鑼鼓喧闐,吶喊如沸,視聽登時清明。拓拔野冷汗涔涔,暗呼僥倖,多虧雨師妾及時相勸,否則不及交戰,便要慘死於老妖之手。
大風鼓舞,浪濤滾滾,兩船相距不過百丈之遙。
拓拔野意守丹田,真氣洶洶導引,將緊張畏怯的感覺從心底逐一驅散。思緒飛轉,決計吹奏“金石裂浪曲”,駕御珊瑚獨角獸與老妖鏖戰。
“轟!”突聽一聲驚雷巨響,拓拔野震得肝膽欲裂,氣血亂涌,珊瑚笛險些脫手飛出。
驚濤進舞,巨浪滔天,八名大漢驚叫落水,快船倏然爆裂。白沫雪浪如萬千銀龍咆哮着鋪天蓋地劈砸而下!
雙頭老妖搶在他之前,擂奏起海神天鼓;驚心動魄的生死決戰終於在崑崙瑤池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