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額不足
月光如水,纖纖伏在牀上悲悲切切地抽泣了許久。淚眼朦朧,瞧着被月光照得雪白的牆上,樹影搖曳不停,極似拓拔野挺拔的側影,心中更加悲苦難當。突然又想起了古浪嶼上掛冠聖女的前夜,拓拔野所說的那句話來,“我對你的喜歡,絕不是那男女之愛;我只將你當做最爲疼愛的妹子一般……”那寒冷徹骨的悽苦與悲痛,登時又如冰霜一般封凍全身,就連淚水也彷佛被瞬間凝固。
那夜她乘着雪羽鶴從古浪嶼逃離之時,心中原已打定主意,今生今世再也不去想那無情無義的臭烏賊。但自從那日在鳳尾樓上與他重逢!頓時又如雪崩春水,情難自已。
這些日子與他相處之時,雖然冷若冰霜,但心中每時每刻,無不在期盼着他能如往日般,呵護疼愛自己。隱隱之中,甚至覺得,哪怕他依舊只是將自己當做最爲疼愛的妹子一般寵溺,她也會歡喜不已。但是,那可恨的鳥賊竟不知爲何變得如此遲鈍,彷佛連疼愛她的勇氣也沒有了。難道自己在他的心中,竟是這般的疏遠陌生而惹人厭憎嗎?想到此處,心中如被萬千尖錐刺扎!淚水瞬間解凍,洶涌流淌。
纖纖顫抖着擦拭臉上滾滾的淚珠,從懷中取出那七竅海螺。橘紅色的半透明的海螺在月光中散發着柔和的光暈,夜風吹來,海螺發出細微的聲響,像是哭泣,又像是嘆息。她將海螺緊緊地貼在臉上,一陣愜意的冰涼,鼻息之中,彷佛聞着海浪的芬芳;想起拓拔野在夕陽海灘,亂髮飛舞,吹奏海螺的情景,心痛如割,意亂情迷。
夜風吹窗,帳搖紗動,纖纖覺得渾身冰涼,蜷起身子,在月光中簌簌發抖。自己的影子在白壁上微微顫動,如此孤單。她又想起從前與拓拔野同牀而睡之時的情景來。午夜醒來,或睡不着時,她每每悄悄地逗弄拓拔野,或是用手扮作蛇獸,瞧着牆壁上那如毒蛇似的手影,伸縮着“咬噬”拓拔野的臀部,掩嘴格格低笑,或是強忍砰砰心跳,偷偷地親吻牆壁上拓拔野臉頰的側影;當自己的脣影輕輕地與拓拔野的臉影錯合之時,她的心彷佛要跳出嗓子眼來。那甜蜜、快樂而害羞的感覺,如今想來竟已如此遙遠。今生今世,只怕再也不會有那樣的日子了。
孤單人影,半壁月光。纖纖怔怔地在夜風中獨坐半晌,自憐自傷,忽而心亂如麻,忽而萬念俱灰。茫茫人世,竟是如此寂寞無依,心中悽苦,覺得世間之事了無興味。淚水冰涼流淌,突然喃喃嗚咽道:“臭鳥賊,你當我稀罕你嗎?我要找孃親去。”
心中一振,登時溫暖起來。彷佛濃霧中的小船突然看見燈塔,沙漠中的行人驀然望見綠洲。是了!在這紛擾塵世上,她並不是孤獨一人。崑崙山西王母,那不正是她千里迢迢來這大荒的目的嗎?
一時間心中重轉振奮歡喜,恨不能立時便插翅飛往崑崙山去。她素來任性妄爲,行事隨心所欲,當下便欲連夜離開此地。轉念又想:“這般一走,那臭鳥賊多半又要擔心着急了。也不知他還能不能找得着我?”不由躊躇起來。又恨恨地呸了一聲,喃喃道:“那沒情沒義的鳥賊,就是要讓他急得找不着東南西北纔好呢!哼,倘若他當真記掛我,就算將大荒翻個底朝天,也要將我找着。”想到明日拓拔野發現自己再次不告而別,必定手足無措。“噗嗤”一笑,心中快意無比。
當是時,忽聽見窗外有人叫道:“八郡主回來啦!八郡主回來啦!”人聲鼎沸,步履紛織。纖纖跳下牀來,朝外眺望,只見無數的人影從窗外掠過,朝着鳳尾樓附近奔去。她心中一動,混水之中最易摸魚,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當下再不遲疑,收好海螺,推開窗子,輕飄飄地躍了出去。
庭院中月光疏淡,樹影參差。她立在槐樹之後,等得洶洶人流過往之後,方纔躍出貴賓館的籬牆,朝着城西奔去。
到了城西角樓之下,街巷寥落,四處無人,城樓的崗哨也只顧着朝外巡望。纖纖心下稍安,自發髻上拔下雪羽簪,默唸解印訣,將雪羽鶴從簪中放出,輕輕躍上鶴背,驅之高飛。
鶴聲清亮,雪羽如雲。等到衆崗哨發現之時,雪羽鶴早已一飛沖天,橫掠皎皎明月,寥寥夜空,朝着西北方向倏然飛去。
鳳留閣中,人頭攢動。鳳留閣雖名爲閣,其實卻是極大的宮殿,位於城南風爪山之北,綿延數裡。飛角流檐,縱橫交錯,極是雄偉。此處原是鳳尾城主木易刀的府邸,但炎帝以鳳尾城爲都之後,這裡便改爲炎帝御宮與長老會大殿。
今夜炎帝在此宴請羣臣,酒宴近半,便聞聽八郡主歸來,衆人紛紛離席前往迎接。
衆長老見烈煙石回來,都頗爲歡喜。烈煙石乃是聖女傳人!人所共知,當日其真身被赤松子帶往瑤碧山,衆人都不免有些擔心。那赤松子乃是火族巨仇,又正值與南陽仙子生離死別,倘若在南陽仙子元神離散之前,或有心或無意,發生什麼苟且之事,破壞了烈煙石冰清玉潔之軀,豈不糟之極矣?所幸赤霞仙子傳音告之衆人,烈煙石臂上守宮砂鮮紅依舊,衆長老這才放下心來。
原來赤松子與南陽仙子在瑤碧山相伴數日之後,南陽神識逐漸逸散。今日清晨,烈煙石突然醒來,見睡在赤松子腿上,驚怒交集,竟將重傷未愈的赤松子再度打傷。赤松子見南陽已死,心如死灰,也不還手,只哈哈笑着將近日之事告之。烈煙石驚疑不定,撇下赤松子,朝鳳尾城一路趕來,途中屢與叛軍相遇,憑藉體內強霸的赤炎真元大開殺戒,懾敵突圍,時近深夜終於趕至。
蚩尤與拓拔野站在人羣之外,隔着無數的人頭,看着烈煙石冷淡微笑,與衆人一一行禮,突然覺得與她如此遙遠。數天之前的諸多情景,現在想來竟然恍如隔世。
烈炎一眼瞥見拓拔野與蚩尤,招手喜道:“拓拔兄弟,蚩尤兄弟,快快進來,寡人正遣人去找你們呢!”
拓拔野、蚩尤微笑應諾,分花拂柳,從退讓開的人羣中大步走入。烈煙石轉過身,碧翠眼波淡淡地望着蚩尤二人,微波不驚,彷佛毫不相識一般。
蚩尤心中忽然一陣莫名的酸苦,想道:“也不知你是當真忘了呢?還是故意裝做認不得我?”想起當日烈煙石捨命相救,心潮洶涌,熱血灌頂。不顧衆人環伺,突然單膝跪倒,昂然大聲道:“八郡主救命之恩,蚩尤永誌不忘!”
衆人大多不知當日烈煙石捨命相救蚩尤之事,見平素桀騖冷酷的蚩尤竟然大禮言謝,無不譁然。烈炎也吃了一驚,突然一凜,難道當日烈煙石竟是爲了解救蚩尤,才掉入岩漿之中的嗎?他對自己妹子素來了解,性子冷漠極端,若非極爲重要之人,決計不會絲毫理會,更不用說捨命相救了。心中“咯咚”一響,登時猜到大概,臉上不禁泛起驚喜的笑容,但立時又心下一沉,皺眉不語。蚩尤雖然桀騖不馴,但豪爽勇武,重情講義,與自己亦頗爲投緣,倘若素來冷漠的妹子對他傾心,美事玉成,他這做兄長的自然也替妹子歡喜。但他立時又想起烈煙石註定將是孤獨一生的聖女命運,頓時黯然嘆息,擔憂不已。
烈煙石凝望蚩尤,碧眼中茫然困惑的神色一閃而過,淡淡道:“我救過你嗎?”
衆人更加訝然,唯有赤霞仙子明眸流轉,眼中閃過黯然而歡喜的神色。她與烈煙石見面的剎那,念力橫掃,便已探知八郡主的心鎖已經消失,想必烈煙石在火山岩漿之中,剪熬沸烤,又被南陽仙子元神與火山靈力洶涌衝擊,終於將心鎖法力激化,提前令她遺忘了與蚩尤的情事糾葛。禍福相倚,烈煙石爲了解救蚩尤,捨身躍入赤炎火山,卻偏偏修煉成了強霸無比的赤炎真元,又徹底地將蚩尤遺忘。事態之發展,無不順遂赤霞仙子的心意,讓她歡喜莫名。但心底深處,又有着淡淡的愧疚與悲傷。
蚩尤一楞,難道她當真忘了嗎?烈煙石淡然道:“我連你是誰也認不得,又會救你呢?閣下想必是認錯人了。”聲音淡雅而冰冷,宛如在蚩尤頭頂當頭澆下了一盆雪水。
蚩尤徐徐站起身來,心中驚疑,又想:“是了,難道是她臉皮薄,生怕旁人知道,所以才裝做不識得我嗎?”但見她目光冷如霜雪,神情不似作僞,心中一沉。與拓拔野對望一眼,狐疑驚詫。從烈煙石掉入岩漿的那一刻起,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呢?剎那間,兩人的心中齊齊涌起這個疑問。
拓拔野心知有異,但有眼下火族衆長老皆在,糾纏於此未免不妥。輕輕捅了一下蚩尤的肘臂,微笑道:“八郡主予人大恩,不記於心,果然是貴人風度。”
赤霞仙子淡淡道:“拓拔太子與蚩尤公子黏合聖盃,救出赤帝,對敝族也有大恩,相形之下,小徒的所爲算不得什麼。這點小事上是請蚩尤公子忘了吧!”
蚩尤、拓拔野微微一怔,覺得她話中似乎另有深意。蚩尤微微恙怒,心道:“他奶奶的紫菜魚皮,我蚩尤豈是知恩不報的人!”正要說話,被拓拔野輕輕拉住,聽他笑道:“仙子說的是,大恩不言謝,他日必當竭力以報。”
衆長老紛紛笑道:“拓拔太子客氣了!太子的大恩,我們全族當銘記在心纔是。”
烈炎微笑道:“不錯!拓拔兄弟、蚩尤兄弟,兩位對我火族的大恩重於赤炎山!舍妹之事,就不必掛於心上了。”
衆人微笑稱是。烈炎拉着拓拔野與蚩尤二人入席,祝融、赤霞仙子、衆長老也一一人席而坐。烈煙石與赤霞仙子坐在一處,恰好隔着大殿,坐在蚩尤的對面。
管絃聲起,胱籌交錯,衆人言笑甚歡,唯有蚩尤皺眉不語,凝望着烈煙石,兀自心道:“難道是在岩漿中燒損元神,纔將往日之事忘了嗎?但倘若是失憶,又何以唯獨記不得我呢?”心內七上八下,百味混雜。自他得知烈煙石對他情深意重,生命相與,心中便大爲震撼,對她亦不免有了一絲莫名的情愫。雖然遠不如對纖纖那般神授魂與,但也有溫柔感激之意。此時見她忽然判若兩人,冷漠如此,似將從前事盡數忘卻。驚異之餘不免頗爲失落。
烈煙石見他始終凝視着自己,目光動也不動,登時秀眉輕蹙!眼波中閃過微微的怒意。蚩尤一凜,那眼神冷漠而厭惡,彷佛將他視爲什麼可厭憎的怪物一般。他素來狂傲自尊,心下登時也起了惱怒之意,轉頭不再看她。驀地心想:“難道那日在火山中,我昏迷之下出現了幻覺嗎?這女人根本不曾衝下來救我?是了,這女人這般自私冷漠,又怎麼可能捨命救我?什麼對我有意思,多半是那鳥賊胡說八道,亂自揣測。”這般一想,登時釋然,但是心中那失望苦澀之意,不知爲何卻更爲強烈。當下自斟自飲上連喝了十餘杯烈酒,由喉入腹,都如同火燒刀割一般,心中卻依舊空洞而酸澀。
突然之間,熊熊火光中,烈煙石那含淚而悽傷的笑容再次映入腦海之中:如蘭花般漸漸曲張、漸漸閉攏的手,破碎而迅速蒸騰的淚水,溫柔、甜蜜而悽苦的眼神……這一切如此真實,如此強烈,讓他猛然震動,杯中的美酒險些潑將出來。
心亂如麻,一時間此情彼景,似是而非,真幻難辨。驀地忖道:“罷了罷了!她救我性命乃是毋庸質疑之事,我豈能因她記不得我,就這般胡亂猜測?他奶奶的紫菜魚皮,記不得我豈不是更好嗎?都是那臭鳥賊胡說八道,讓我有這等莫名其妙的想法。”當下打定主意,不管她究竟是否當真記不得自己,樂得與她保持眼下的距離。至於那救命之恩,日後自當竭力相報。一念及此,心下登時輕鬆起來!不再多想,只管仰頭喝酒。
酒過三巡,突聽殿外有嘈雜之聲。龍獸長嘶,有人在殿外叫道:“城北哨兵有要事相報!”
衆人一驚:“難道竟是叛軍繞道北面殺來了嗎?”管絃聲止,鴉雀無聲。
一個傳信兵疾步而入,在殿外階前拜倒道:“適才城北十六崗哨兵望見一個女子騎着白鶴從城內飛出,朝西北而去。飛鳳騎兵追往攔截!卻已遲了一步。夜色中瞧不清楚,但像是纖纖聖女……”
“什麼!”拓拔野與蚩尤大吃一驚,霍然起身;蚩尤足尖一點!閃電般越過衆人頭頂,朝外疾衝而去。拓拔野抱拳道:“諸位請便,我去去就來!”話音未落,人影已在數十丈外。
拓拔野三人乃是火族貴賓,纖纖又因火族之故備受磨難,聽聞她不告而別,烈炎等人哪裡還坐得住?紛紛起身,隨着拓拔野二人奔出大殿之外,朝城西的貴賓館疾奔而去。
數百人浩浩蕩蕩,如狂風般捲過青石長街,逕直奔入貴賓館中。守館軍士見炎帝、火神、聖女以及諸多長老同時奔來,無不驚詫駭然。
拓拔野與蚩尤焦急若狂,四下搜尋。門窗搖盪,半壁月光,屋中空空如也,哪有半個人影?
風聲呼嘯,縷縷雲霧從眼前耳際穿梭飛掠。天地蒼茫,夜色悽迷,纖纖心中又涌起孤寂惶恐之意。
此去崑崙天遙地遠,萬水千山,其間不知多少險惡風雨。她孤身一人能平安抵達嗎?當日從古浪嶼孤身飛離之時,初生之犢不怕虎,了無畏懼,但連續經歷風波險阻之後,始知謹慎。遠處怪雲暗霧,離合變幻如妖魔亂舞。冷風颳來,心中忽然一陣寒冷懼意,直想立刻掉頭回轉,重新趕回鳳尾城中,等到天明之後,再與拓拔野、蚩尤一道上路。
心念方動,眼前便彷佛看見拓拔野嘲諷的笑容,似乎聽到他在耳旁不屑地說道:“傻丫頭,早知你要回來啦!”心中悽苦,咬牙忖道:“臭鳥賊,你當我離開你便活不下去嗎?我偏要獨自一人找我孃親去!”仰起頭來,大聲道:“什麼妖魔鬼怪,我纔不怕呢!”但淚水卻忍不住流了下來。
當下賭氣忍住恐懼之意,驅鶴高飛,迎風翔舞,一路西去。
過了一個多時辰,天色漸漸轉亮。晨星寥落,淡月隱隱。回頭望去,東方已經露出了魚肚白。
又飛了片刻,萬道霞光突然從她身後怒射而出,漫漫雲層都被鍍上黃金之色。陽光照在她的身上,暖洋洋、麻酥酥的,先前的寒冷畏懼之意頃刻煙消雲散。
纖纖滿心歡喜,透過飛揚雲絮俯瞰大地,只見千山綿延,奇峰峭立,碧水如帶,迤邐其間;萬里江山,雄奇瑰麗,比之從前一路所見,別是一番光景。
陽光中,蒼騖紛飛,翼獸盤旋,尖叫怪嗚崩雲裂霧。雪羽鶴歡啼不已,在金山雲海之間瞬息穿行。
雪羽鶴飛行極快,半日間便飛了數百里。晌午時分,陽光炎熱,纖纖香汗淋漓,腹中飢餓。當下驅鶴低飛,到附近山林中尋覓野果果腹。
雪羽鶴盤旋飛舞,在一處溪流潺潺的山谷中降落。纖纖在山坡上尋了一些荔枝等野果,在溪邊洗淨,飽食一餐。陽光絢爛,空谷寂寂,清脆鳥嗚伴着汨汨流水,更覺幽靜。
纖纖坐在草坡樹影之中,望着一雙蝴蝶翩翩飛舞,突然又是一陣難過,淚水無端地滴落下來,心道;“原來蝴蝶也這般快活。”雪羽鶴獨腳傲立,見她突然落淚,白翅撲扇,在她背上輕輕拍拂,彎下長頸,清鳴不已。
纖纖破涕爲笑,撫摩着雪羽鶴的長頸,柔聲道:“鶴姐姐,你在安慰我嗎?”她與這雪羽鶴相伴數年,早已如閨中密友一般,無話不談。當年白龍鹿還因此大吃其醋,對雪羽鶴頗懷敵意,每每見之,必咆哮追擊。
雪羽鶴鳴叫數聲,輕輕啄擊她的臉頰。纖纖嘆息道:“你說我的臉皮太薄,難道還要我先給那臭鳥賊低三下四嗎?”雪羽鶴搖頭鳴叫。纖纖心下一酸,低聲道:“鶴姐姐,倘若他有你說的一半好,我也不會賭氣離開啦!”
蝴蝶翻飛,纏綿繞舞。纖纖怔怔地凝望着,淚水又撲簌簌地滾落下來。也不知那狠心短命的臭鳥賊,此時尋來了沒有?突然心下一陣後悔,應當在屋中留下一些線索,好讓那鳥賊、魷魚方便尋來。
正胡思亂想,忽聽天上傳來嗷嗷怪叫聲。纖纖驀地大喜,脫口道:“太陽烏!”心中歡喜難抑,跳將起來,循聲眺望。
密集枝葉參差環合,露出一角藍天。藍天之下,高峰險峻,黑巖突兀,叫聲便是從那山峰後傳來。纖纖突然心想:“倘若那臭鳥賊從空中飛過,沒有瞧見我,那該如何是好?哼!難道還要我揮手叫他嗎?門兒都沒有。”噘嘴又想:“是了,我騎鶴從他身邊飛過,他若是叫我,我便故意裝作聽不見,氣也將他氣死。”抿嘴微笑,凝神翹望。
嗷嗷叫聲越來越近,突然幾道黑影從高峰之後轉折飛出,閃電般衝入這山谷之中。纖纖眼尖,立時瞧見那幾道黑影乃是六隻烏黑的怪鳥,巨喙如鉤,紅睛勝血,頭頂一個巨大的肉瘤,雙翼黑羽如鋼,平展之時竟有四丈餘寬。腹下四爪,前短後長。此時後爪微曲,前爪上則勾了一大團淡青色的絲囊,如蠶蛹一般微微顫動。
纖纖心中大爲失望,喃喃道:“臭鳥賊,早知不是你了。”突然一陣委屈酸苦,淚水又涌了出來。雪羽鶴獨立側頭,低嗚不已,似乎甚是憐憫。
忽聽那怪鳥嗷叫連聲,擡頭望去,一隻怪鳥悲嗚怒吼,突然從半空筆直摔落,重重地砸在山谷溪流之中。水花四濺,怪鳥抽動了幾下!不再動彈,血水迅速涸散開來。
餘下的五隻怪鳥俯衝而下,圍繞着那隻鳥屍盤旋片刻,後爪紛紛在它身上探掃。見它確已斃命,這才嗷嗷叫着沖天飛起,朝西邊翱翔而去。
纖纖躍下山坡,走到那鳥屍旁,蹲下察看。那巨鳥橫亙在溪流中,上游的清水汨汨沖刷,從兩旁化爲血水流下,腥臭難當。纖纖蹙起眉頭,撿了一根樹枝,撥弄那鳥屍巨翅。“嗤”地一聲,樹枝竟被烏屍的翅羽倏然切斷。
纖纖吃了一驚,凝神望去。見那巨翅之上,根根翎羽烏黑髮亮,猶如匕首一般。方知這怪鳥羽翼猶如萬刀齊攢,極是鋒利。當下小心翼翼地撥開它的翅膀,瞧見怪鳥肋腹之間,插了一技長箭,直沒箭羽。想來這怪鳥不知在何處中了一箭,強撐着飛到此處,終於不支身亡。
纖纖心下好奇,這怪鳥瞧來力氣極大,雙翅又是天然利器,不知是誰竟有如此能耐,能一箭穿入其肋腹之中。當下小心地探手握住那箭羽,猛一用力,將之拔出,坐倒在地。箭長六尺,頗爲沉重。箭簇爲繽鐵所制,箭身青銅,上刻“天箭”二字。
纖纖蹙眉道:“天箭?”她年幼時便聽父親敘述大荒名人掌故,大荒着名射手也歷歷可數,但從未聽說天箭之名,想來是荒鄉僻壤中的無名箭手。當下也不在意,用那長箭挑撥怪鳥爪中緊抓的青絲囊。怪鳥巨爪抓得甚緊,勾撥了半晌方纔將那絲囊挑開。
雪羽鶴突然大聲鳴叫,尖喙勾拖纖纖衣領。纖纖微微一凜,知道這靈禽必是預感到什麼不祥之事。難道這絲囊之中竟藏了什麼可怕兇險之事嗎?纖纖心中登時害怕起來,但好奇心終究佔了上風,用那長箭與樹枝小心翼翼地勾開絲囊,定睛望去。
“啊!”纖纖驚叫一聲,面色煞白,猛地丟開長箭與樹枝,踉踉蹌蹌朝後疾退,驀地坐倒在地。
那青絲囊中竟是一個一絲不掛的裸體女童!從高空摔下,頭顱碎裂,肢體骨骼也斷爲數截,腦漿混合鮮血,紅白一片,雙目圓睜,滿是驚怖恐懼的神色,眼角淚珠未乾。
纖纖倏地感到一陣唔心,腹內翻江倒海,彎腰乾嘔起來;嘔了片刻,突然覺得莫名的恐懼害怕,悲從心來,低聲顫動哭泣。雪羽鶴白翅撲扇,輕輕撫摩,低嗚不已。
纖纖哭了半晌,逐漸平定下來。想到那女童慘狀,心下惻然。突然心想:“是了!那餘下的五隻怪鳥也都抓了這麼一個絲囊,難道其中都是孩童嗎?”她雖然任性自我,但自小受父親與拓拔野影響,頗有俠義之心,想到這些孩童被怪鳥擄走,死生難料,心中登時大凜。
不知這些怪鳥何以擄掠孩童?倘若是以之爲食,又何以以絲囊包裡?囊中孩童又何以一絲不掛?一大串的疑問驀然跳入腦海。纖纖咬脣思慮半晌,理不出頭緒,心煩意亂。猛一頓足,痛下決心,對雪羽鶴道:“鶴姐姐,咱們追蹤那些怪鳥,瞧瞧它們究竟要將那些小孩帶到哪裡去!”她心中擔憂那些孩童生死,一時間將自己的安危與西行目的拋在腦後。
雪羽鶴搖頭鳴叫。纖纖插着腰,脆聲道:“鶴姐姐,你這就不對啦!咱們行走江湖,自當見義勇爲,拔刀相助,怎能貪生怕死!坐視不理。”這番話說得豪氣干雲,連自己的面頰都滾燙起來。雪羽鶴側頭獨立,沉吟半晌,點頭鳴叫。
纖纖大喜,摟住雪羽鶴的脖頸,笑道:“走吧,”翻身躍上鶴背,朝着西邊天際急速飛去。
雪羽鶴往西急速翱翔,空氣逐漸轉冷,竟似逐漸從盛夏進入初秋,又從初秋進入深秋、初冬、臘月一般。地勢越來越高,四下高山盡皆巍然高矗,如斧削刀劈,彼此之間竟毫不相連。山峰之上,樹木漸少,白雪覆蓋。偶有綿綿綠色,也是針葉寒木。越往西去,綠意越少。千山覆雪,如玉柱交錯矗立。
半個時辰之後,終於看見了那五隻怪鳥。纖纖匍匐在鶴背上,緊緊尾隨其後。
又飛了半個多時辰,迎面吹來的狂風越來越冷,風沙交集!徹骨冰寒。太陽西斜,陽光雖然燦爛依舊,但卻絲毫不能驅散寒意。纖纖真氣稀疏平常,勉力聚氣凝神,依舊凍得簌簌發抖。
俯瞰蒼茫大地,尖崖林立,裂谷縱橫,白雪厚積;青灰色的山峰斷巖錯層,寒木寥寥,萬里荒寒,連飛鳥都似已絕跡。
寒風呼嘯,纖纖牙齒咯咯亂撞,花瓣似的香脣已經凍爲青紫色,手臂緊緊抱着鶴頸,似已凍僵,動彈不得。眼睫上竟也結了一層薄薄的白霜!交睫之時,冰消雪融,如淚水流淌。心中微微後悔,早知這五隻怪鳥要飛到這等荒寒之地,她便不跟着飛來了。但轉念想到那女童的慘狀,登時熱血如沸,振作精神。忽然心中一動:“哎呀!難道這裡是西域寒荒國嗎?”
她小時曾聽父親說起,大荒中最爲寒冷荒涼的,除了北海之外,便是西域寒荒國。寒荒國綿綿萬里,盡是犬牙尖山,樹木稀少,一年四季都如冬天一般寒冷;當地兇獸衆多,多以食人爲生。寒荒國八大蠻族,勇猛善戰,比起南荒各族與北海夷蠻更爲兇悍。寒荒八族與金族有宿怨,但三十年前金族白帝白招拒以赤誠之心換得八族酋長信賴,在西皇山上擊掌爲盟,八族臣服金族,永世交好,從此干戈息止,西域太平。
但寒荒國最爲着名的,卻不是“西皇之盟”,而是“寒荒七獸”。大荒歷代“十大凶獸”中,必有寒荒妖獸。其中又以“冰甲角魔龍”、“寒荒楱杌”等七隻兇獸最爲著名。這七隻兇獸的元神雖被大荒歷代英雄封印於寒荒衆山之中,但仍時有肆虐,危害蒼生。相傳這些兇獸都是遠古寒荒大神的屍體所化,所以寒荒八族對這些兇獸又敬又懼又恨,奉彼等爲族中圖騰聖獸,雖然兇獸元神已被封印!但恭敬有加,每年一祭祀,不敢有絲毫怠慢。
纖纖心道:“這五隻怪鳥想來也是寒荒怪禽了。”只見那五隻怪鳥嗷嗷亂叫,在萬千險峰尖崖之間高低穿梭,朝着遠處一座極爲險峻的高峰飛去。那座高峰寸草不生,霜雪遍覆,萬仞絕壁之上,盡是累累巨石,道道隙縫;唯有山頂雪地之中,一株青松如蓋,傲然橫空。
五隻怪鳥在那高峰周側環繞盤飛,怪叫半晌,排成一行飛入山峰西側的凹陷縫隙之中。纖纖驅鶴飛翔,尾隨而去。
霜風怒舞,砂石崩飛,無數灰濛濛的沙煙石雨、雪沫冰屑從那羣峰險崖上隨風捲舞,劈頭蓋臉地打來。纖纖用袖子遮住臉顏,眯眼望去,只見山崖凹陷處,有一道幽深漆黑的人口,狹長窄小,衆怪鳥便是從這隙洞中飛入。
纖纖心中微有懼意,不知那幽黑之中是什麼世界。但事已及此,豈能半途而廢?當下硬着頭皮,咬牙驅鶴飛去。
到那洞口之時,一股陰風從洞中呼嘯而出,腥臭撲鼻;纖纖身子一晃,險些被薰得摔下鶴背,連忙緊抱雪羽鶴,穩住身形。雪羽鶴避過那陣陰冷腥風,優雅地飛入洞隙之中。
眼花繚亂,突然一片黑暗,鼻息之間盡是血腥惡臭,煩悶欲嘔。纖纖心中砰砰直跳,屏息凝神,從懷中掏出湯谷火族遊俠所贈的“晶火石”,藉着那跳躍的熒光,四下掃望。
兩壁凹凸不平,地上深淺不一,正前方乃是一條幽深曲折的甬道。纖纖深吸一口氣,忖道:“這些怪鳥難纏得很,找到那些孩童之後,立刻帶上他們逃出洞去。”強忍恐懼之意,將雪羽鶴封印入簪中,高舉晶火石,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裡走去。
陰風呼號,惡臭逼人,纖纖三番五次幾將嘔吐出來,生怕嘔吐之聲在這甬道中聲音激盪,驚動那些怪鳥,當下強自忍住,躡手躡腳地前行。自己的影子在洞壁上拖曳跳躍,變幻無常,猶如鬼怪一般。洞中不斷地傳出隱隱約約的怪叫聲,桀桀作響,鬼哭狼嚎。纖纖心中害怕,呼吸都不敢太過大聲。
她這一生中都在父親與拓拔野的庇護之下,從未孤身一人在如此兇險之地行走過,心中越來越害怕,幾次想要掉頭跑出,舉着晶火石的手逐漸開始顫抖起來;心中突然想起拓拔野的溫暖笑容,登時如一道暖流流過全身。咬脣心想,倘若拓拔大哥在此,握着他的手望裡走,什麼恐懼害怕都可以拋在腦後了。
又想起拓拔野對自己的疏遠冷淡,淚水滾滾,心痛如絞,忖想:“那臭鳥賊對你這般無情無義,你還想他作甚?若不是他這般對你,你又怎會孤身一人跑到此處?都整整一日了,也不見他追來,想必又在那些歌女舞娘的懷中得意忘形了。只怕他連你長得什麼樣也記不得了……”心中劇痛,驀地倚壁抽泣起來。寒冷的洞壁,陰冷的怪風,衣裙襬舞,周身侵寒。她孤單一人站在這山洞中,只覺得天下之大,自己竟是如此孤立無助;一時間從未有過的悲涼涌上心頭,無聲哭泣,分外傷心。
哭了半晌,又自心想:“這世上竟沒有一個人關心我,我便是死在這裡,又有誰會在乎?”想到此更加悲苦難過,肝腸寸斷。突然覺得倘若自己當真被這怪鳥吃了,無聲無息地埋葬在這洞中,從此冥冥歸去無人管,也是快意無比之事。自憐自傷,又想:“不知那臭鳥賊日後得知,會不會有傷心愧疚之意?”想像拓拔野到這山洞中,撫屍痛哭的情形,竟覺得快慰起來。抹乾眼淚,胡思亂想一陣,心中那害怕之意倒大大減少。
深吸一口氣,重新舉起晶火石,朝裡走去。
走了片刻,石洞漸寬,前方隱隱有亮光閃爍。纖纖嚇了一跳,將晶火石收入懷中,凝神屏息,貼着洞壁,躡手躡腳地朝裡移走。忽然前方傳來嗷嗷怪叫聲,一股狂風撲面而來。
纖纖一驚,見前方正好有一處凹入的石洞!連忙擰腰側身,躲入凹處。黑影撲閃,嗷嗷怪叫,那幾只怪鳥飛也似地狂奔而過,碩大的身軀在這狹窄的洞內穿行奔掠,竟如游魚一般輕巧自如。怪鳥奔跑極快,絲毫沒有瞧見陰影中的纖纖,轉眼之間似已出了洞外。
纖纖如釋重負,正想大步奔入,突然又想:“不知洞中還有其他怪鳥嗎?”猛然一凜,嬌軀頓挫,悄移蓮步,朝裡走去。
繞過幾個石壁,終於來到一個頗大的石洞中。石洞鍾乳垂石,太牙交錯,四壁許多彩色晶石閃閃發光,將洞中照得光怪陸離。洞壁鏤空,相臨許多稍小洞壁。數十個青絲囊以晶瑩細絲吊在半空,微微蠕動。
纖纖吃了一驚:難道那些怪鳥竟抓了這麼多孩童嗎?當下奔上前去,從懷中取出金族遊俠所贈一寸長的“寸心折刀”,青光一閃,“嗤”地一聲低響,將絲囊輕輕劃開。果不其然,一個十歲左右的裸體女童立時應聲掉落,被她穩穩接住。
那女童似已受了過多驚嚇,瞪大眼睛,直楞楞地看着她,竟連哭喊也發不出來。纖纖憐意大起,將她輕輕地平放在地,撫摸她的頭髮。見她眼中恐懼之意稍減,這才移身到其他絲囊旁,以“寸心折刀”將絲囊一一割開。
片刻之間,便從絲囊中取出二十餘個裸體女童。這些女童個個眉目清秀,珠圓玉潤,都是難得的美人胚子,但似乎都受了極大驚嚇,張大嘴,始終發不出聲音。
纖纖心道:“這裡一共不下七十個女孩!怎能一次帶走?倘若十日鳥在此就好了。”心下大爲煩惱。又不知那些怪鳥何時回來,倘若不能及時將這些女童轉移到洞外,遇到怪鳥,則前功盡棄,說不定自己當真也要搭上一條性命。
正蹙眉思慮,忽然發覺地上的二十幾個女童驚怖地望着她身後,張大了嘴,哭喊不得。
當是時,一陣陰風從背後刮來,脖頸森冷,彷佛一條黏滑冰冷的毒蛇從脊背往下爬行,寒毛直豎,周身雞皮疙瘩立時泛起。她大吃一驚!猛地轉身望去。空空四壁,絲囊搖動,哪有半個人影?
纖纖吁了口氣,驚魂甫定。轉過身來,卻見那二十幾個女童恐懼地凝視她的身後,有的竟小便失禁,尿水流淌了一地。耳旁驀地陰風陣陣,竟似有人在耳邊吹氣一般,心中“咯咚”一響,登時升起森寒怖意。
強忍恐懼,摒住呼吸,微微側頭,朝斜後方瞥去。光影一閃而逝。但那凹凸不平的地上,赫然竟有兩個人影!上個長髮搖曳,乃是自己;但另外一個飄移波盪,竟似鬼魂一般。
纖纖“啊”地一聲大叫,心彷佛要從嗓子眼裡蹦了出來,不顧一切地握緊那寸心折刀,朝身後猛然刺去!
手腕驀地冰涼,彷佛被什麼鐵箍箍住,動彈不得。纖纖驚怖如狂,突然想起“青木法術”中的“移花接木”,默唸法訣,手腕鬼魅翻轉,閃電般抽離出來,驀地掠出數丈之外,轉身顫聲斥道:“何方妖魔,竟敢放肆!”
那人似乎沒料到她竟能突然脫身,“咦”了一聲,徵然而立,呆呆地望着她,沒有再躲藏閃避。
纖纖凝神望去,大吃一驚,尖叫一聲,朝後退去,緊緊地靠在石壁上,倒抽一口涼氣,恐懼得幾將哭出聲來。
那人宛如鬼魂,飄忽不定,陰風吹來,身形扭舞變形。綠幽幽的臉上,血污斑斑,呆滯的雙眼盡是眼白,原本是鼻子的地方,只剩下黑黝黝的兩個洞口,嘴脣被撕裂開來,舌頭耷拉在外,牙齒森然,口涎不斷地從豁嘴滴落;肚腹破裂,血肉模糊,一團絞扭的腸子拖曳其外,悠悠盪盪;兩隻手臂殘缺不堪,白骨錯落,正筆直地朝纖纖伸出,十指張舞;一雙只剩下白骨的殘腿輕飄飄地朝前移動,平直地朝纖纖飄來,口中發出沙啞而低沉的“赫赫”之聲,像是喘息,又像是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