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險初中

小學畢業考試結束了,老師給了我們一張跟獎狀一般的畢業證,畢業證書上沒有照片,只有一個名字,下方蓋着學校的公章,證明你是在這裡完成了小學的學業。在拿到小學畢業證書之前,我們還參加了鄉里的小升初的考試,考題是全縣統一的,考試時間也是全縣統一的,我們鄉參加考試的學生大概有五百來人,只招三個班,一百五十多人,也就是說,只有三分之一的人能進入初中學習,競爭是可想而知的。好在我們的數學老師陳習正教得很好,語文老師也很嚴格,臨到考試的時候也沒怎麼感到緊張。就在參加小升初考試的前一天,老師在班上宣佈,放鬆考試,我也就真的放鬆了,回到家裡,居然把書包扔在一邊,跑到鄰居叔叔家看電視去了,記得看的是電視連續劇《陳真》。回到家裡,姐姐調侃地說:“還說明天要考試,看她這個樣子,是考試的樣子啊?”我也沒有怯場,自然地回答:“這叫做小考小耍,大考大耍,不考不耍。”

“要考了,成績出來了,纔算得……”姐姐臨睡前補了我一句。

“等到看成績就是了嘛。”我蠻自信地回答。

當夜,我睡得香香的,聽不見窗外的蛙鳴蟲叫。一覺醒來,大家還在睡覺,我灌了墨水,拿了書包就出了門,感覺和平時一樣。沒有絲毫的異樣,走進考場,看着四周陌生的面孔,才感覺出有點要考試的味道,但心情還是如沒有波瀾的湖水,平靜得像一面光滑的鏡子。

一個星期以後,成績出來了,我以全縣總分第一名的成績被鄉中錄取,錄取通知書就是一張薄紙,薄得可以看見對面人的五官。拿着錄取通知書回家,我滿心地喜悅:“這次,大家該不會再說什麼了吧?哼,姐姐還說要看成績,看成績就看成績,又什麼了不起,這不是考了個全縣第一嗎?看她今天又怎麼說……”得意忘形的我一邊哼着歌,一邊雀躍在山道上,生產隊的幾個小夥伴跟在後面,他們也考上了初中,只是成績不是很理想,有些鬱悶。

姐姐老遠地就看見我,知道我的成績肯定不賴,放下背篼坐在崖邊的一塊石頭上,等着看我的成績,她的幾個小夥伴,也是我的幾個小夥伴的姐姐,也坐下來等着看成績。我走在最前面,等我走到姐姐面前時,不等姐姐開口,自己就把錄取通知書連同考試成績遞給了姐姐。當時的我,究竟是什麼表情,我自己是看不見的,只是姐姐的一句話形容得很恰當:“看你那得意洋洋的樣子,知道你考得好!考了好多名嘛?”我故弄玄虛地說:“好多名,第一名!”

“學校的第一名,還是班上的第一名?”姐姐問。

“學校的第一,還班上的第一,人家是全縣第一!”一個小夥伴嫉妒地說。

“哦,怪不得這麼高興。回家去吧,家裡今天賣豬了,沒拿到錢,又買了幾個小豬仔,回去吃了飯,要去割豬草,我去割牛草……”姐姐說着,和她的小夥伴順着陡峭的羊腸小道往崖下去了。

晚上,大家都坐到八仙桌前吃飯,我拿出了錄取通知書和成績單,並告知,三天以後要到鄉中報到,要交十來塊錢。父親的眉頭皺了一下,但沒有說話,也沒有反對。大家都沒有說話。

晚飯後,我因爲自己就要成爲一名中學生而激動睡不着覺,坐在院子裡的梨樹下,數花溪河對面的淺山頭上的電燈,草叢裡傳來不知名的蟲子們南腔北調的叫聲,不時,從田間地頭的哪個角落裡傳來青蛙彈着一架破鋼琴的聲音,哦,這不是青蛙,是那種膚色如泥土色的蛇蛙。勞累了一天的家人在月光的關懷下進入了夢鄉……

初中是什麼樣子?我從心裡萌生了這個問題,但這是一個很抽象的問題。初中是什麼樣子,應該和小學一樣,有老師,同學,還有教室,只是課本知識越來越深奧而已嘛。明知是這個簡單的答案,自己還是靠在梨樹上望着黑魆魆的對面山頭沉思着。“看啊,對門山有鬼火!”朦朧的月光下,傳來一聲驚叫。剛躺下不久,又好奇的人們從四面八方集過來了。只見對門山的一個小山頭上,在林深樹密中閃爍着如簸箕大一團幽蘭的光,於是,人們開始猜測是哪個村哪個生產隊的什麼位置。

“哦,那個地方哦,前兩天剛平了一座沒有了後代幾百年的老墳墓,大概是那老鬼生怨言,鬧起鬼火來了!”一個年紀較大的老頭說道。

“什麼鬼火,分明是磷火嘛!又是迷信,迷信,迷信,越迷越信!”黑暗裡,一個年輕人甕聲甕氣地說着,還有幾個人應和。

“磷火是什麼?”我問哥哥。

“一種化學元素,見了空氣會自然,一般都出現在陰暗潮溼,空氣稀少的洞穴,就像墳墓……”哥哥輕鬆地解釋說。

“那,你是說那鬼火是磷火咯?那磷火會引起火災嗎?”我問。

“你馬上就要上初中了,課本上有的,加勁努力學習就知道了……”哥哥邊說邊往家裡走。

“初中的課本上有這些東西?”我的大腦立即興奮起來,“既然有鬼火現象的解釋,那應該還有許多解釋,比如雜技裡的吐火,變酒……之類的解釋。”

我靠在馬架子上,思索着。

“過兩天,娃兒就要去報名了,說要十幾塊錢……”從正屋裡,父親和母親的臥室裡傳出母親說話的聲音。

“算了吧,女娃娃上不上又怎樣,早晚都是人家的人,寫得起自己的名字就差不多了……”父親說。

“這都是啥年代了,女娃娃也是人,我就吃了沒文化的虧,扁擔大一個一字,看到都認不到,難道還讓她跟我一樣吃沒文化的虧?我不幹,我就要讓她讀書……”母親越說越激動,雖然黑暗裡隔着牆看不見母親的面部表情,但我從母親說話的語氣裡感覺到母親的堅毅和決心。

我懵了,我的求學路剛開始,半路就殺出了一個程咬金,我該怎麼辦?大人的事情我是管不了的,何況這是父親和母親之間說的話,說不定父親明天就改變了這個決定了呢?懷着僥倖,我回屋了,姐姐早已經進入了夢鄉,可父親和母親的對話始終縈繞在我的耳畔。黑暗裡,我眼前一道難以逾越的牆擋住了我的去路,不知何去何從。

也許是太累,也許是太困,太傷心,我還是進入了夢鄉。清晨的廣播把我從夢中叫醒,母親在窗下收拾鐮刀背篼,準備去割草曬了。哦,今天是個大晴天,我自己對自己說,起身穿好衣服,找梳子把頭梳好。母親已經隔着窗戶喊了兩三道了,磨磨蹭蹭地出屋門,迷糊着眼睛找到自己的背篼,清涼的晨風慢慢啓亮了我的雙眼,知了躲在梨樹葉子下扯着輕快的嗓子喊醒東邊的日頭,它蹦蹦跳跳地出了地平線,映紅了半邊天……

“媽,明天報名,你們給我錢嗎?”跟在母親身後,我忐忑地問。

“你老漢說不讓你讀了,我回頭再跟他說說,興許他該主意了呢?”母親蠻有信心地說。

“人家成績差的都讓讀,我成績好,難道還不讓讀嗎?”我問母親。

母親沒有回答,但臉色很不好看。

夏天的日頭毒辣,人的心裡煩躁,一天的日子對於我來說,好像這是一年的日子。第二天清晨,等我從地裡割了一背豬草回來的時候,正在廚房忙碌着一家人飯菜的母親臉上有了輕鬆的笑容,我也鬆了一口氣。

“吃飯吧,吃了飯,趁着天道不是很熱,再去割一點兔草回來,把兔子身上的毛梳理一下,就去報名吧。”母親對我說。我高興地點了點頭,如釋重負。

母親從屋裡拿出兩張大團結,遞給我說:“收好,別掉了,這都是賣豬的錢,一頭豬才賣五六十塊錢,給你二十,剩下的拿回來,別掉了……”我接過錢。此時,兩張大團結在我看來它不是兩張紙,而是我走出山村的陽光大道,我興奮地把錢放進了自己屋裡的抽屜裡,按照母親的吩咐幹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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