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清一馬當先, 衝將而出,越過三杆,於馬背上搭弓, 雙箭頓如閃電般隱沒在叢林之後。
一個侍從立時跑開了去, 不消片刻, 手提兩隻碩大的白兔從林中走出, 兔子的腳上各有一處瘀紅。
我見兔子完好, 舒出一口氣,攏一攏被風吹散的碎髮,拍手讚道:“百步穿楊, 只射兔腳,當真好箭法!”
“嘿嘿, 眼見有人自我拔箭起就膽戰心驚一頭虛汗, 試問我如何能下得了狠手?”華清朝我促狹笑道:“誰不知我清郡王最是憐香惜玉, 俠骨柔腸呀!”
我噗嗤一笑,看着華清在一旁將弓箭翻來覆去地猛瞅並搖頭嗟嘆:“枉我一介少年才俊, 金箭風流,到頭來只能射兩個兔腳。。。唉。。。可惜阿可惜。。。浪費阿浪費。。。”
我簡直笑彎了腰。
他兩手一插,吹鬍子瞪眼朝一干侍衛喝道:“你們,你們,都聽見了沒有!今兒一律不許殺生!去去去, 全給我捉活的!”
衆侍衛面露難色, 卻也只得唯唯諾諾。華清復又皺眉道:“早知就不和皇表姐打賭了。”
“打賭?”
“我可是誇下海口今兒必定要射一頭馴鹿的。”華清道:“皇表姐最喜馴鹿皮做的披風, 輕便柔軟。”
我只覺聞到一股腥氣, 轉了話題閒閒道:“那晚賞煙火你可去了?”
華清道:“去了。容大公子硬拉我去的。”
“哦”, 我又問:“煙火好看麼?”
華清打個哈欠:“煙火自然是好看的,奈何我困頓地很, 先睡了。早上聽僕從講,容大公子快到天亮時分才走,倒是太子爺,只逗留了一小會兒。”
我聽了,心中微微牽動。華清極目遠眺,抱怨道:“皇表姐和容大公子怎還不來?太子也不知上哪去了?”他索性跳下馬,將繩子丟給隨從,自己跑到樹蔭底下大字一躺,順手扯了根狗尾巴草,悠然自得道:“今兒天氣真爽朗,晴空萬里,白雲飄飄,暖風陣陣。。。”說罷輕輕哼起歌來,突然兩手一揮,朝我喊道:“儇兒姐姐快過來看。”
我下馬朝他走去,見他半眯了眼,眼神定定瞅住樹上一隻鳥窩:“我小時候特別喜歡掏鳥蛋,有一回和皇表姐兩人偷跑出宮去玩兒,看見一棵樹上掛着好幾只鳥窩,我興奮地緊,渾忘了那樹有多高,直到爬上去才知道怕,往下一瞧險些魂飛魄散。皇表姐急地都哭了,我們是偷跑出來的,又沒人跟着,我只好兩眼一蒙自個兒往下跳。”
我問:“然後呢?”
華清輕描淡寫道:“然後,也沒怎麼樣,就摔斷了一根仂骨,躺了三個月。倒是皇表姐比較慘,足足被關了半年的禁閉,王上只她一個女兒,說什麼也不許她再獨自外出了。”
我微笑。這個人,自己摔斷了仂骨說沒怎麼樣,華晴被關了半年禁閉倒反而更慘?
擡眼瞥見不遠處三人三騎馳騁而至,我俯身拉一拉華清,道:“他們來了,你方纔不說要找人比試麼?還不快去。”
華清聲音悶悶地:“不比了。”
我奇怪:“怎麼又不比了?”
華清眯眼看向馬上三人,嘴角盪出一抹淺笑:“現下覺得,倒不如躺在這兒,與儇兒聊聊天來的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呢。”他說這話的時候,一雙淡如琉璃的眼瞳在婆娑樹蔭下憧憧疊影,迷離地叫人瞧不真切。
我看着他,微微一笑,伸出手去。他一怔,隨即勾上我的手指,一躍而起,瞬間又是一副活蹦亂跳的樣子。他袖子一揚,抽出金邊摺扇,重重搖兩下,湊近我悄聲道:“好姐姐,虧得那脾氣暴烈的少爺沒來,否則清兒哪敢入姐姐周身三丈之內。”
我笑笑不答。晌午時分,華晴遣人送來貼子,邀約狩獵。司馬烈素愛騎射,他不去,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小琴帶回口信說羅太醫囑咐了他需靜養,不宜多動,是以相爺叫他留在府裡。而夏瑤欲留宮照顧王妃,亦不能同往。我本也是辭了不想去,怎奈華清這小子像是算好了似的,尋上門來,牛皮糖般粘着我軟磨硬泡,我實在怕了他在耳旁永無休止的呱噪,只好硬着頭皮單刀赴會。
“咦?我的馴鹿在哪兒呀?”華晴跳下馬,朝華清道:“難不成閒侃地起勁,把鹿兒給放跑了麼?”
華清苦着臉不說話,華晴看我一眼,又笑道:“幸好我已找到馴鹿了。”再補一句:“多虧了太子呢。”尹君睿站在一旁,笑而不語。
“找到了?在哪兒?”華清立馬脖子一伸,四處張望。華晴往身後努努嘴,我們這才注意到後面有兩個侍衛搬了一隻大麻袋,見華清詢問,其中一人將麻袋一抖,頓時一隻精緻小巧的鹿角冒了出來,接着是一雙猶睜的鹿眼,以及距眼兩三公分處橫貫頭顱的一支黃翎,連着尚未凝結的血跡和漿液,蜿蜒而下。
“好利的箭法!”華清‘譁’一聲讚歎不已,我只覺一陣反胃,忙別過臉去,靠着樹幹,險些嘔吐。
一隻手伸來,輕輕攏住我的肩膀,遞過一方雪白絲絹。我想也不想接過,覆上脣的瞬間才知是他,那一縷極淡極清幽的蘭花馨香。我慢慢擡頭,他正眉宇深鎖,一臉擔憂地看着我。
華晴走近,亦關切道:“郡主怎樣?面色好蒼白,是見不得血麼?全都怪我不好。”
我忙擺手道:“沒有的事。是我自己有點不舒服。”
華晴轉頭對司馬容道:“今兒涉獵有餘,不如去別館休息一會兒吧。”
“也好。”司馬容頷首,踏前一步,扶住我的臂膀,開口淡淡地,語氣卻不容置疑:“你這樣子一個人騎不得馬,我帶你。”華晴面上一滯,隨即笑一笑,走開了去。
我望着他修長的手指,在心底嘆口氣,輕聲道:“多謝。”
御林園別館。暢湘苑。
爐內青煙繚繞,華晴在桌上排開一式茶具,手勢純熟地替每位斟上一杯碧綠淡雅,香氣四溢的清茶。
她忽然擡眸凝視我:“敢問郡主,此爲何茶?”
我見她有心考量,當下微微一笑,端起茶杯,不疾不徐道:“形似蘭花,色澤翠玉,香高持久,湯清明亮”,我低頭輕啜一口,讚道:“滋味醇厚,爽口回甘,仿若雨洗青山四季春,想必是那茶中皇后,午子仙毫?”
華晴看着我笑道:“可不就是午子仙毫,原來郡主也是茶中高手,失敬失敬。”
華清眨眨眼:“皇表姐這回棋逢對手了。”
華晴淡淡一笑,轉過話題,朝尹君睿舉杯道:“太子今日割愛,華晴感激不盡,遂以茶代酒,聊表謝意。”
尹君睿微笑道:“區區小事,何足掛齒。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只要父皇不心疼,我這個作兒子的自然樂得順水人情。”
華晴噗嗤一笑,嬌豔如花,眼波一轉,又對司馬容笑道:“容大公子今日也是旗開得勝,射下好幾只禿鷲,還是活的呢。”
華清朝我擠眉弄眼,調皮道:“原以爲只有我憐香惜玉,俠骨柔腸,看來容大公子也算一個。”
華晴沒明白:“什麼憐香惜玉,俠骨柔腸?”
華清不接話,只看着我一味笑。
我不理華清,兀自低頭喝茶,耳邊傳來司馬容清潤的聲音:“再美再鮮豔的東西,沒了生命,也不過是骷髏一具,毫無意義,倒不如任其飛馳,遠觀不褻,亦是一件美事。”
尹君睿似笑非笑:“怪不得容大公子每次涉獵完畢,御林園飛禽走獸的數目總是不減。容大公子菩薩心腸,當真叫人好生佩服。”
司馬容淡笑不語,眼角餘光卻輕輕地向我移來,我微垂首,假裝不見。
他知道,我不喜歡血腥。我曾經對他說過,花再美,也是不能摘的。一摘,花就會很快地枯萎凋零,化作塵泥,倒不如讓它就那樣綻放枝頭,迎風而立,遠遠觀賞,亦是一幅美景。
隨口的一句,他到現在還記着。
我以爲,他一定怨我。然方纔,他一見我臉色蒼白,便立刻取出薄荷腦,不顧我阻攔硬是小心翼翼地塗抹在我太陽穴處,又從馬囊裡掏出一條絲絨薄毯,仔仔細細將我圍住,輕聲道:“風大,你吹不得。”
這一切,全落在華晴的眼裡。尹君睿袖手旁觀,一臉冷笑。華清看看這又看看那,最後一鞭子抽在她皇表姐的馬上,大聲道:“皇表姐,我們比馬,看誰先到別館!”
華晴身不由己,一馬當先衝了出去,華清緊隨其後,接下來是尹君睿,司馬容帶着我,落在最後。
他故意騎地慢了些,叫我不至因顛簸再犯惡心。我感受到他的體貼,可又怎麼樣呢?該說的,都已說盡,多作牽扯,有害無益,徒傷人傷己罷了,因而一路無語,皆是默然。
此刻,他又比鄰而坐,眼神時不時落在我身上,清癯的目光深鬱綿長,隱隱含着一抹輕愁,屢屢劃過我的面頰。我哪敢與之相接,惟恐止水再起波瀾,紛擾無盡!
但他,卻不肯罷休,桌下掌心一翻,忽然覆上我的手,牢牢握住。我嚇一跳,擡眼瞥見華晴、尹君睿、華清攀談正歡,並未留意我們,方纔鬆一口氣,暗暗抽手,怎奈他力氣極大,我費了十足的勁也掙脫不開,不由羞惱交加,氣急瞪他。
觸及他眸子的那一剎那,我不禁怔住。他低垂了眉目,眼色黯淡,那份黯淡是如此的強烈,強烈到甚至蓋過了他平日所有的清玉光華,襯得一絲又一絲的憔悴從眸底流露出來,漸漸充斥了那張曾經星月交輝的容顏。
他脣角輕啓,幾個字,極輕極輕,輕地只有坐他身畔的我,才能聽見:
“我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