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靈靈, 水靈靈,滔滔江河任我行。天飄白雲,地草青青, 天地悠悠在我心。”
華晴噗嗤一笑, 嗔怪道:“什麼胡詩亂文的, 又犯瘋癲了不成。”
華清銜了一根蘆葦躺在甲板上, 愜意地伸個大懶腰:“晴空萬里, 清風陣陣,錦繡山水,沁人心脾, 怎不快哉?妙哉?樂哉?瘋癲了也是應該。”
華晴笑罵:“看來真是瘋癲了。”
華清笑嘻嘻地看向我:“姐姐再給我沏一壺玫瑰茶罷。”
華晴走上前扯去他嘴裡的蘆葦,佯怒道:“你倒好, 淨差人做這做那, 自己躺着哼歌曬太陽, 好不輕鬆!”
我從司馬容手中接過碾碎的玫瑰花瓣,仔細斟入蒸籠之中:“茶現在沒有, 至少得等上一個半時辰。”
華清摸摸肚子:“可我又餓又渴。”
我指指糕盤:“這兒還有許多金橘糕呢。”
“你們怎都不吃,就我一人識貨。”華清拍拍衣服站起來,朝一直悶聲不響屹立於船頭的青衣人道:“太子爺,過來一起吃個點心吧。”
尹君睿淡淡瞥我一眼,臉色既無喜色也無怒色, 只道:“不必了。”
“歇歇嘛。”華清繼續招手:“你都站了大半天了, 風吹日曬的不嫌累麼?”一邊挑了一塊金橘糕點扔進嘴裡:“譁, 蜂蜜酥糖做的餡, 真是香甜。”
尹君睿皺一皺眉, 轉過臉去。
“得了吧,你那金橘糕自管自吃, 咱們可無福消受。”夏瑤從後艙轉出來,端上一盤潔白酥軟熱氣騰騰的水晶花捲,含笑道:“太子爺不如嚐嚐這個吧。”尹君睿‘嗯’了一聲,走下船頭。
華清聳聳肩,又挑起一塊金橘糕扔進嘴裡,悠哉遊哉地朝欄杆上一靠,瞅着湖面,順手撒下一把金橘糕沫子,立馬便有魚羣圍攏搶食,其中一條肥壯的拍出層層水花,濺到華晴臉上,他哈哈大笑。
“這裡的水碧綠碧綠的,好似貓兒眼,不似西陵,湛藍湛藍地跟天一般的顏色。”他抄起一隻碟子扔出去,在碧波上旋出數枚浪花,搖頭笑道:“手生了,從前能擲七八個哩。”
司馬容微微一笑:“你的手勢若能壓低些,就能擲地更多。”說罷手中碟子飛舞入湖,剎那驚起浪花十二朵。
華清啪啪鼓掌:“我就是手勢壓地再好,也不過十朵罷了,能擲十二朵的,我只見過容大公子一個。”
尹君睿忽然開口道:“清遠也能擲十二朵。”
“哦?溫將軍麼?”華清抓抓腦袋:“可惜溫將軍遠在邊疆,否則大夥兒湊一塊可辦個擲花大會,看看誰能拔得頭籌。”
“好主意。”夏瑤頷首笑道:“只恐他公務繁忙,最快也得個把月才能返來。”
“啊,那就等不及了。”華清失望道:“皇表姐說再過幾天我們就要啓程回西陵去了呢。”
此話一出,衆人都是一愣。
“這麼快就走?”夏瑤詫道:“不說好多住三五月的麼?”
華晴頗責怪地看了華清一眼,委婉一笑:“皇上皇后娘娘盛情,華晴感激不盡,怎奈西陵朝內事務繁重,王父又年事已高,華晴出門已有月餘。。。也該時候回去了。”
我心中一動,眼角不由瞥向司馬容,後者面上無波無瀾,只淡淡一笑:“既然如此,就請讓在下預備一份薄禮敬贈西陵王聊表心意,還望公主切莫推辭。”
司馬容未出言挽留倒出乎我意料之外,只見華晴面上閃過一層失望之色,很快又以笑容掩飾道:“那便多謝容大公子了。”
“儇兒姐姐呢?”華清問道:“姐姐可想好了?”
我一怔,一旁尹君睿冷冷朝我看來。
“姐姐忘了清兒說過的話了?真叫人傷心呀。”華清揉碎手中剩餘的水晶糕,撒進湖裡,回眸一笑:“上回與姐姐出城遊玩之時,清兒說過,關外景緻雖豪邁壯闊,然西陵山水更獨秀一枝,姐姐若有意同往,清兒願做姐姐嚮導,帶姐姐遊遍西陵一草一木。”
整個船上有一剎那的寂靜。
“儇兒,莫淨顧着玩,邱太醫再三叮囑的事兒可得記緊喲。”尹君睿的目光如冷箭一般射來,面上則是不露痕跡的笑:“你的頭痛病乃因過於氣虛血虧所致,需要多多休息,最忌諱長途跋涉,受驚受累。加之近日已連續發作三四次,若要出遠門,少不得先調養一段日子再說了。”
“姐姐的頭痛病已經這樣厲害了?”華清瞟我一眼:“那姐姐就更得去一趟西陵了。我們西陵的蠱藥可是百年傳承的靈丹呢!姐姐這點頭痛小病讓蠱醫瞧一瞧自然就好了。”
“蠱醫?”尹君睿低笑:“中原人的體質與西陵一族有異,儇兒本已體虛,蠱藥又藥性極強,這一治下去還不要了她的小命?!”
華清正待辯解,華晴搶過話頭:“太子說地有理,咱們西陵的蠱藥縱能治百病,卻也得先問過邱太醫使不使得,以免弄巧成拙。儇兒,我知中原人不信蠱醫,但你儘管放心,我自小研習蠱藥,擔保不讓你出半點差池。”她明眸流轉,看牢我微微笑。
華清是爲了寶圖,華晴卻是爲了身邊那個人。
我心中苦笑,垂下頭,幾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今兒大家興致這麼好,不如索性走遠些吧。”司馬容擱下石舀,將碾碎的玫瑰花瓣盡數倒入蒸籠之中,淡淡一笑:
“過了這條江,風景更美呢。”
這一走,竟出了城門。
黃昏將近,一行人早已飢腸轆轆,於是決定留宿驛館,明兒再回城。
灕江驛館建在沁陽城外,毗鄰玉門關,供自塞外入皇城的各縣各州官吏歇腳所用,佔地半頃,共一百來間屋子,紅磚白牆,綠柳迎風,乾淨清爽。門口兩個頭戴皮氈帽的小廝正在掃地,一見我們立馬迎上來行禮,其中一個牽走了馬匹,另一個將我們領至廂房。
華清打個哈欠:“我倦地很,先去睡會兒,吃晚飯叫我。”說罷轉進廂房。
華晴笑着對夏瑤道:“常聞人誇讚夏瑤公主廚藝甚佳,不知今日華晴有無口福?”
“難得華晴公主開了口,夏瑤不獻醜也不行了。”夏瑤一笑,問我:“儇兒,你說做什麼好?”
“清郡王釣得的那條大鱘魚正好拿來清蒸,再炒幾個熱菜下酒”,我想一想:“紅燒肉百葉結、石榴鴛鴦雞,松仁玉米、百合西芹。。。自都是少不了的,湯呢就煮蛤蜊冬瓜湯,味美鮮濃,甜點兩道,紅豆沙圓子和椰汁糕,如何?”
“哎喲” ,華晴拍手笑道:“光聽就叫人垂涎三尺了。”
“那便照儇兒說的辦了。”夏瑤莞爾一笑,留下我們徑自往廚房去。
尹君睿瞥了司馬容一眼,道:“容大公子,時間還早,不如我們下一局?”話說便着人擺上棋盤,兩人在庭園中央的石桌上下起棋來,一局緊接一局,待夏瑤來請我們入座的時候,已下至第九局。
“瞧他們下棋方知自己技淺莫如,”華晴指指棋盤:“每一局都只在半子輸贏,當真難解難分。”
夏瑤輕輕‘喲’了一聲:“這棋好險。”
只見偌大棋盤之上,白子黑子七零八落,殘破不堪,竟是兩敗俱傷。
“前八局各得四勝四負,就看這局了。”華晴雙目發亮。
司馬容沉思片刻,方落下一字:“承讓。”
尹君睿略一蹙眉:“容大公子這步棋果然精妙,確是出乎本宮意料之外。”
司馬容淡淡一笑:“太子亦走了很多步棋,叫微臣意想不到。”
“輸歸輸”,尹君睿將手中黑子擲入棋簍之中:“但每回與公子對弈,都是人生一大快事。”
司馬容頷首一笑:“所見略同。”
尹君睿揚眉:“這麼痛快的時候,沒酒怎麼行呢。”
司馬容道:“太子愛喝的天泉明酒,這驛館剛好就有。”
“哦?”尹君睿不置信道:“若本宮沒記錯,天泉明酒一年只釀五壇,去年所產皆用於父皇壽宴,而今年的尚未出窖,試問這驛館怎會有天泉明酒?”
司馬容微微一笑:“因爲,這壇天泉明酒正是十二年前微臣與太子第一次陪皇上出關巡遊的時候存下的。”
尹君睿沉吟一會兒:“記起來了,就在驛館西北角那棵最大最茂盛的榕樹樹蔭下,我們曾一塊兒挖了個地坑。”
司馬容道:“不錯。”
尹君睿道:“但當時爲何要埋它,本宮着實給忘了。”
司馬容微笑:“那日太子與微臣對飲,沒想半壇之後便醉了,翌日醒來第一件事便是拖了微臣去埋酒,說下次你我再來此地之時,還喝這天泉明酒,看誰先醉倒。”
尹君睿嘴角浮起一抹笑:“彼時不懂,天泉明酒並非陳年的好,而是新鮮的時候最爲香甜。”
司馬容搖頭:“陳年的天泉明酒並非不香,而是太香了,香到過於濃烈,以至不善酒量之人一沾便醉,反而品不出酒中真味,是以才道需趁鮮飲用。”
“原來如此。”尹君睿頷首道:“不知那壇酒如今還在不在?”
“已命人去挖了。”司馬容一揮手,便有僕從上前稟報:“回容大公子的話,酒正在後堂開封,溫過便送來。”
“什麼酒那麼玄乎,一喝就能醉?我纔不信呢。”華清打着哈欠從內房出來:“容大公子,太子爺,想拼酒可別落下我呀。”
席間,一桌六人,談笑甚歡。酒過三巡之後,華晴和夏瑤枕着各自的臂膀已睡成一堆,我則強撐腦袋,勉力保持一刻清醒。
華清猛拍桌子,哈哈大笑:“這酒還真夠勁!真夠辣!痛快!來,我再敬你們一杯!”話畢,手還沒夠着酒罈,忽然頭一仰,重重倒下地去。
“怎麼,纔剛開始喝,清郡王就不行了?”尹君睿面色潮紅,搖搖晃晃地朝司馬容舉杯:“容大公子,看來到最後,還是你我之間分高下。”
司馬容仰頭,一杯到底。
“妙極妙極。”尹君睿拊掌笑道:“常聞容大公子千杯難醉,本宮一直不信,如今總算信了。”
“太子酒量也不一般”,司馬容以指節抵住額頭:“能叫微臣薄醉的,至今唯有太子一人而已。”
尹君睿低低一笑:“如此說來,你我若不作對手,豈非太過可惜?”說罷往椅背一靠,再無聲息。
司馬容星眸半掩,乾淨修長的手指緊握杯沿,在燈火下反射出一種透明的蒼白。他擡頭,怔仲望向窗外夜幕,半晌,靜靜地笑了。
那是一種,孤獨的,寂寞的,冷清的笑。
那是一種,讓人心中徒然涌起悲傷的笑。
我不由握住了他的手。他一呆,回過神來望着我,眼底漸漸涌現一片憐惜,伸手輕輕撫摸我的臉龐,良久低低一嘆。
晚風拂如過客,撩起我的烏髮,遮住我的眼,他的表情,剎那再也瞧不真切,只隱隱聞得竹筷擊碗之聲。他的嗓音,低沉而清潤: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缺,生之無求,死之無戀,紅塵世事,莫若笑忘,卻是難了,卻是難了。”
那一句‘卻是難了’,低柔悱惻,百轉千回。
我半閤眼,聽着他反反覆覆地念,終漸漸睡去。
迷迷濛濛之間,彷彿有兩片溫暖的脣覆上了我的臉。
忽然,一股濃重的血腥味灌滿喉頭。我被嗆住,想吐,卻被那兩片脣死死封住,硬逼着我吞下去。
我睜不開眼,只覺得身子很冷很冷,但喉中的液體卻滾燙地驚人,自胸肺至丹田,似要將五臟六腑都燃燒起來。
我惶恐萬分,不禁渾身顫抖,有人將我摟入懷中,以掌對掌,貼住了我的掌心。
暖流自掌心一點點涌入,一種很安心的感覺慢慢擴散。我忽然不怕了,安靜依偎在那個溫暖的懷抱裡,沉沉睡去。
又不知過了多久,一陣猛烈的咳嗽聲傳來,很低很壓抑卻仍然撕心裂肺,彷彿隱忍了極大的痛苦。接着,我的臉上沾到一滴雨水。
我費力地撐開眼簾,身子極其疲倦,就連擡手也是軟綿綿地。
星辰彷彿只餘指尖寸許,天色湛藍如寶石,晴空明月彎彎如畫。
哪來的雨水?又一滴落下。伸手去抹,卻驚見潔白手指上沾染的是觸目驚心的紅。
血?!
我慌亂擡頭,纔看見抱着我的他。
俊逸的眉,挺秀的鼻,清玉般的眸子,永遠溫柔和熙的微笑。
他柔聲道:“吵醒你了?”
我伸手,顫抖地撫上他淌血的嘴角,鼻子一酸,怔怔落淚。
“儇兒。。。“
我哽咽道:“竟以內功逼出蠱毒。。。你。。。你不想活了麼?!”
他笑着哄我:“哪有那麼嚴重,我不是好好的麼。”
我氣急:“你受的內傷,至少需調養十年以上。。。你知道麼?!”
“再如何,也總比你繼續吃蠱藥來得強。”他從我的腰際解下一隻錦囊,將其中裝的藥丸盡數扔下地去:“你可知,那蠱藥雖可延緩毒性發作,卻也是另一種蠱毒,以毒攻毒,治標不治本,長期服用必損傷人體,淤塞經絡,輕則武功盡失,重則終身殘廢。。。”
我渾身一震,緩緩道:“在那之前,我會得到解藥。”
“解藥?”他搖頭苦笑:“你中的蠱毒乃西陵蠱術秘技五色蠱蟲。據我所知唯一解毒之法,便是以內力逼毒。當然,亦需要施蠱者的血。”
“施蠱者的血?”
“唯有施蠱者的血才能令蠱蟲沉睡,從而纔有機會逼出蠱毒。”
我一驚:“你殺了華清?”
“還沒到時候。”他的聲音驀地滲入一絲冷冽:“這次,我只要了他的血,沒要他的命。”
“你都知道了。”我看着他:“既然都知道,爲何還這麼傻?他就等着你出手,好將你除之而後快。”
他看着我,淡淡地笑了:“你不理我,疏遠我,我可以忍,但你一定得好好地活着。。。你難道不知,我將你的性命看地比自己的還重要?!”
我狠狠咬脣:“我的事,不用你管。”
“你不用我管,我卻不能眼睜睜看你受罪。”他蹙眉,目光中頗含了幾分責怪:“你這個傻丫頭,一個人吃盡苦頭卻從不肯對我吐露半字,究竟是爲了什麼?”
爲了什麼?
我心中一痛,淚水涌上來,又強忍着壓下。
“儇兒。。。”
我轉過話題:“那壇天泉明酒嘗着奇怪,只一口就能叫人昏昏欲睡,你做了手腳?”
他搖頭道:“天泉明酒是極烈的酒,越陳越烈。十二年陳,哪是普通人所能承受。他們見我喝了,以爲沒事,便跟着喝了,孰不知,像他們那樣是喝不得的。”
“你又如何能喝得?”
“我研得天泉明酒的秘方”,他淺笑:“一直喝慣了,便不容易醉。”
我頷首:“所以,你的‘千杯難醉’便是這麼來的。”
“誰要‘千杯難醉’,能醉爲何不醉。”他苦笑不已:“想醉,卻怎麼也醉不了,當真連糊塗一刻都不能夠了。”
我忍不住嘆道:“可你每一次裝醉,卻總能騙到我。”
“你又何嘗不騙我。”他望着我,緩緩道:“一直說心裡再沒有我,一直不肯跟我走,對別人都是好,獨獨對我最無情。。。有很多很多次,我也差點被你騙到了。你騙我,騙地更狠。”
我的淚,悄悄滴落在衣襟上。
“我曾經對自己說,一輩子都不要放你走,哪怕被你怨懟。。。可是現在。。。可是現在。。。”
他的微笑忽然朦朧飄渺地恍若鏡花水月:
“我怕,我未必能再護你了。。。”
我驚惶擡頭,那一抹痛,剎那灼傷了我的眼。
溫暖的脣瓣落了下來,脣齒糾葛,激烈纏綿。
他抱我抱地那樣緊,好似這是我們最後一次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