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一回到沈園, 我便關起門來矇頭大睡,每日睡到日上三竿,醒了隨便扒幾口飯繼續睡, 沒覺得餓就不起牀, 一連三天, 天天如此。
小琴她們根本不敢在我面前說話, 連端茶送水都是輕手輕腳地, 唯恐擾了我的清夢。
可我,又哪裡真睡得着。
窗外,樹影婆娑, 星光點點,卻沒有月亮。
這是我來到這裡之後, 第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
從前, 從前依稀都是風清月明的。
我輕輕嘆口氣, 翻身坐起,忽然發現門邊地下一道灰色的暗影。
“誰?”驚呼未出, 暗影已飄至身前,堵住了我的脣。
一雙眸子,熾如烈焰,光芒灼灼,霎那照亮了我的視線。
他輕輕移開手掌, 嗓子暗啞:
“是我。”
我怔怔地望着他。
他瘦了。
那原本略顯蒼白的面容已漸漸現出紅潤的血色, 似灰塵般黏在雙脣上的青紫已盡數褪去, 按住我肩膀的雙手傳來綿綿不斷的溫熱。。。我不禁微笑, 一直以來壓在心口的巨石, 終於落地。
“都好了。”他的聲音並無流露多少喜悅,只很平靜地說着一件事:“多虧了你的藥, 我都好了。”
我張口,卻不知該說什麼,隔半晌,道:“怎麼突然來了?都已過二更天。”
他不響,手,緩緩撫上我的臉頰,摩挲片刻,低聲道:
“還疼麼?”
我愣了愣,方纔想起那一巴掌,輕鬆笑道:
“都過去了,不礙事的。”
“爲什麼?”
他的濃眉卻斂了起來,糾結成一道,眼底有火焰竄起:
“爲什麼不怨我?”
“我對你那樣壞,甚至。。。打了你。。。爲什麼,你還能這樣若無其事地對我笑?”
他緊緊握住我的雙肩,一瞬不瞬地盯住我的臉:
“爲什麼,要對我這麼好?”
我心中一酸,極力扯出一抹笑:
“我幹嘛要怨你呢。。。我對你好,你不喜歡麼?難道非要我對你兇,你才舒坦?”
“但我對你卻一點都不好。”他的聲線夾雜了一絲顫抖:“我。。。不敢對你好。”
我輕輕別過臉去。
他的眼裡,有太多的痛楚、愧疚、失落。
然令我真正害怕的,卻是那更多的渴盼、希冀、甚至驚慌。
“如果我無法再護你周全,你跟着我,只有受苦。儇兒,我不能讓你受苦。。。我情願。。。情願你。。。跟着大哥。。。”
我心痛如絞,斷聲道:“別說了!”
他怔怔地望着我,目光閃爍不定。我勉力一笑,道:
“我怎會不明白,又怎會怪你。”
一陣徐徐清風,自窗縫中輕輕飄了進來,混合着一股若有若無的蘭花馨香,悄悄拂起我耳旁的碎髮。
我恍惚片刻,像是說給自己聽一般,靜靜地道:
“我與你大哥之間,是沒有可能的。往後這樣的話,都別再說了。”
司馬烈忽然緘默,良久良久,他執起我的手,覆在自己的心口上。
我觸摸着他的心跳,一聲一聲,一聲一聲,急促而有力,渾厚卻又分外沉重地敲打着。
在這個靜謐地讓人有些憂傷的夜裡。
我定定神,率先打破了這令人喘不過氣來的沉寂:“大病初癒,還只穿單衣,存心想受風寒麼?”
“我不冷。”
司馬烈的掌心滾燙滾燙,緊緊攥住我的雙手,望着我,怔怔地開口道:
“儇兒,你說過,只要我活下去,你就將我放進心裡。你答應過我的。。。還記得麼?”
我一震,擡眼看他。
那張曾經傲慢的,不羈的,輕狂的甚至帶點邪氣的俊美臉龐此刻正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猶豫道:
“你這一句,究竟,是真心的麼?”
我的心被狠狠抽了一記,緩緩垂下頭去,聲音低不可聞:
“嗯。真心的。”
烈,那個時候,我確是真心的。
那個時候,只要能夠救你,哪怕用我自己的命去換,我也是願意的。
可是。。。對不起。。。那個時候,卻也只在,那個時候。
恩債兩訖,一筆勾銷。當你說出這句話,我不是不輕鬆的。
從此,我終於不必再欠你,不必再騙你。
但,你爲什麼又來找我呢?你爲什麼不幹乾脆脆把我忘掉呢?!
你來了,用這樣深情而執着的目光看着我,是想逼我,說出殘酷的真相麼?
不,你是明白的。我的柔情,我的虧欠;我的憐惜,我的負疚。。。你都是明白的,即便如此,你仍然選擇了自欺欺人。。。你可是在賭。。。我的不忍麼?
“烈。。。”他灼灼地注視終於逼地我開了口,卻在下一秒,被他撲倒牀頭,所有的話語,所有的猶豫,所有忍心的、不忍心的,皆於瞬間,化成沒完沒了的糾纏。
他緊緊擁住了我,十指交握。我的冷,被他的熱,完全淹沒。
只有喘息,急促的喘息,打破暗夜的寂靜。
他輕易撬開我的防禦,舌尖如遊蛇一般滑入,侵佔領地的同時也席捲了我全部的呼吸。
脣,被他徹底掌控,不住地糾結,不住地纏綿,沒有一絲一毫的間隙,不容一點一滴的拒絕。他的胸膛劇烈起伏,整個人如火山爆發一般熊熊燃燒,直燒地我全身滾燙滾燙。我慌亂,使勁推他,他卻一分不退,反扳過我的雙臂,壓住,大掌一揮,扯落了我的前襟。
我倒抽一口冷氣。此刻的我,只着裡衣,被他順勢一拉,霎那大片白皙暴露在空氣中,自肩膀蜿蜒而下。
他雙目赤紅,喘息越來越沉重,越來越凌亂,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全身的緊繃,如箭在弦上,蓄勢待發。
“烈。。。不要這樣。。。你會後悔的。。。”話音未落,已被盡數湮埋。
他整個人猶如熊熊燃燒的焰火,不僅燃燒了自己,似也要將我一併燃盡一般,在我全身種下滾燙的火苗,令我忍不住顫慄,忍不住,嚥下了脫口而出的驚呼。
裡衣終於落下,他低哼一聲,俯首而下,彷彿陷入迷沼,再不願撤離,我的腦海‘哄’地亂成一片,又羞又急,又滿心驚惶,拼命推他的同時迅速扯過被子遮住自己。
他卻大力一揮,將被子掀翻在地,整個身子覆住了我,用勁之大幾乎令我窒息,繼而屈膝一擱,步步進逼。
我急怕,卻不敢大聲叫喚,我們現在的模樣,是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人看見的。
“烈。。。你就放過我吧。。。”我幾乎是祈求,他聞之渾身一震,終於擡起頭來注視着我,半晌極低極低地道:“有時我想,倘若那個時候真的死了,倒也是痛快的。”他擡起臉,赤熱的眸底涌起一片迷霧,慢慢道:“至少,你是永遠也忘不掉我了。”
我心中一痛,別過臉去。他癡癡地望着我,呼吸又漸漸急促:
“我不想放過你,從來不想。”
他重又俯身,更是變本加厲,我的雙手漸漸抓不住任何東西,所有的掙扎都顯得徒勞無功,只覺疼痛與酥麻交織在一起,即便竭力抑制,仍是不由自主地渾身顫抖,周圍的空氣越來越厚重,越來越熾熱,越來越窒息。。。我想叫他停下,張口卻說不完整一句話,只聽得斷斷續續的低呼
“別離開我。。。別拒絕我。。。你答應過的。。。你明明答應過我的。。。”他一把將我抱起,扣住我的腰,隔着薄薄的衣料,熱力源源不斷地傳至。
千鈞一髮之際,我終於落下淚來。
淚珠觸及他面龐的那一剎那,他整個人一震,半晌從我的胸口緩緩擡起頭來,雙目赤紅,嘶聲道:
“倘若真心,便不會不甘不願。”
我一顫,別過頭去,不敢看他,也不敢看自己,只能咬着脣,控制自己的情緒。
此時此刻,已無需任何言語來表明我真正的心意。
“一點點都沒有麼?”他的聲音很遙遠,像在山的另一邊:“即便只是一點點也好,你都始終不曾,愛過我麼?”
我咬牙,竭力將眼淚吞回肚裡。
他望着我,悲哀地笑:“我一直覺得,我不是沒有希望的,你現在雖不愛我,但將來,將來總有一日,你一定會愛我的。”
我心裡拼命地說着對不起,可是我卻沒有安慰他的資格。還能說什麼呢?如果我給不了他想要的,我還能說什麼?
他伸手轉過我的臉,四目交接,此刻,他的眼沒有了烈焰,沒有了火花,沒有了勝過白晝的光芒四射,只餘痛楚,只餘絕望:
“我倒底要怎麼做,你才肯愛我呢?”
當第一抹朝陽透過窗櫺灑落在屋內,司馬烈仍擁着我,從背後,將我圈在懷中。
他沒有走,但也沒有再碰我,只是抱着我入睡。他說,他只想好好地看看我,抱抱我。
我沒有拒絕,也不能拒絕,我已斷了他的念想,我已傷透了他的心。
身畔,灼灼視線在臉頰上久久徘徊,我閉目假寐,只作不知。
良久,他長長嘆一口氣,起身,在我的脣瓣緩緩烙下一個吻,然後截去我垂落在胸前的一縷青絲,靜靜離去。
我睜開眼,呆望着天花板,一滴淚,悄悄落在枕邊。
披了外袍,斜倚在塌上,推開半扇窗子,遠遠地瞧見小蘭,獨自立在對廊花架之下,臂彎裡擱了一件雪色風衣。
她轉過臉來,娟秀的面孔上滿是悽楚,卻在看到我的一剎那,極快地隱沒在笑容之後。她迅速穿過長廊,邁進屋子,道:
“郡主醒了,想吃點什麼,奴婢這就去準備。”
她在我面前是很少自稱奴婢的,我不禁多看了她兩眼,她的臉色不太好,隱隱露出一絲疲態,眼窩下兩道黑暈顯而易見。
我的視線落到那件雪色風衣上,問道:
“這是誰的衣服?”
小蘭愣了愣,垂下頭,低低道:
“大少爺的。”
我一怔。
“大少爺昨晚。。。在廊下。。。站了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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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佳節。
冷月孤星。
我一手支頭,一手撫弦,口中換來變去哼着不同的小調,小蘭坐在一旁,手中挽一絡絳紅編繩,十指靈動,巧妙地織出一個個漂亮的盤花如意結。
我看她編,不一會兒打了個哈欠,順手往香爐內又添一把新鮮的玫瑰花粉。
花香四溢,滿庭芬芳。
小蘭看我一眼:“郡主若是無聊,不如去赴那秋家的賞月大會,想來一定熱鬧非凡。”
“月亮在哪兒看都一樣。”我扯過秋子材送來的金帖,淡淡道:“況且,我也不愛熱鬧。”
小蘭微微一笑:“小蘭卻記得,郡主初來的時候,常與三小姐結伴遊玩,什麼廟會集市,龍舟燈節,凡城裡有名號的地界兒,都是一定要去鬧一鬧的。”
“那是庭芳愛惹禍,卻總拖了我去收攤子。”我笑一笑,又忍不住輕嘆道:“庭芳這丫頭一走,就熱鬧不起來了。”
小蘭道:“三小姐時常來信,一切安好,老爺少爺都很寬慰。”
我頷首道:“原是怕她嬌縱慣了,難免不知輕重,但有翰鷹在,她也總能學得會收斂心性。”
“可不,三小姐一開始吵着鬧着要回家,甚至還半夜偷馬,打暈了侍衛獨自偷溜出來,幸而翰鷹王子發現地及時追上了三小姐,苦口婆心一番規勸,才哄得三小姐回心轉意”,小蘭笑道:“三小姐的脾氣郡主也清楚,素來吃軟不吃硬,虧地翰鷹王子是個和氣性子,事事謙讓包容着,日子一久,三小姐習慣了那頭的生活,便慢慢安定下來,也不再動不動就嚷着要回相府了。”
我直搖頭:“當真千金小姐一個,都不想想,她以和親公主的身份而去,若就這麼跑了,事情鬧大可不是隨便打個抱歉就能了事的。”
“三小姐如今的脾氣是大好了。”小蘭低頭,一邊編如意結一邊道:“沒遇着郡主之前,整個沁陽城,也只有大少爺的話,三小姐能照辦幾分,和二少爺呢就時常拌嘴鬥氣,誰也不讓誰。”
我默默地聽着,隔一會兒,道:“茶涼了。”
小蘭起身換了一壺新的:“這是華晴公主早間送來的八仙單樅。”
一股白玉蘭花獨有的蜜韻在空氣中瀰漫開來,香氣馥郁,清幽細長。我笑道:“這茶,聞起來那麼香,反叫人捨不得喝了。”話雖如此,仍端起茶杯啜了一口,悠悠笑道:“濃蜜幽蘭,果然極品好茶。只不過我非茶道中人,粗品尚可,細品難爲,倒是有些浪費了華晴公主一番美意。”
小蘭輕蹙秀眉,並不接話。
我看她一眼,又笑道:“小蘭,去取些酒來吧。”
小蘭一愣:“郡主要喝酒麼?”
“中秋佳節,怎能飲茶,理當喝酒纔對。”
“可是大夥兒都上街賞燈去了,就郡主與小蘭二人對飲,未免冷清寂寞。”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我斜斜一眼瞟向牆角暗處,微微笑道:“既有三人共醉,怎會冷清寂寞?”話音未落,衣袖輕揚,頓時‘哇’一聲大叫從牆角傳出,接着一個人平地蹦起,刷刷兩步跳到我跟前。
“好姐姐,這可是剛沏的茶!”一張俊秀的面龐呲牙咧嘴地嚷道:“萬一燙壞了我的臉咋辦?姐姐難道一點都不心疼麼?!”
“郡主說得是,喝酒,就該人多些纔好,清郡王可來地巧了。”小蘭眨眨眼:“只不過,清郡王是怎麼進來的?門房可沒接到通報呀。”
“誰不想從大門進?可我惱了姐姐,不被待見,便只好偷偷躲在一邊兒。”華清瞥瞥我,耷拉着臉:“如今看來,姐姐八成還在生我的氣,所以纔會拿熱茶潑我。我現下心裡頭難受地緊,直恨不得跳了護城河一了百了,姐姐也就消氣了。”
我歪着腦袋看他,笑容可掬道:“護城河淺,輕易淹不死人,哪比地過城郊離湖,幽暗深冷,但凡半夜入水,沒聽過能上來的,加之水流湍急,連屍首也難尋,那才真叫一了百了呢。”
小蘭背過身去吃吃地笑,華清卻是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姐姐當真如此狠心麼!清兒這幾天爲着姐姐,茶不思飯不想的,人都瘦了一大圈了,好容易見着姐姐,姐姐沒半句安慰反盡說些叫人寒心的話,清兒。。。清兒。。。”說着說着,居然連眼眶都紅了。
我也是見好就收,微笑道:“跟你開個玩笑而已,還當真了。”
華清吸吸鼻子,跺腳道:“這哪能玩笑呢?姐姐說的話,清兒都當一百個真!”
我瞧他耳根處有些紅腫,不由皺眉道:“耳朵被燙到了?怎不避開些,你又不是躲不過。”
華清瞄我一眼,委屈地道:“姐姐若肯理會清兒,受一點燙算得什麼。”
我又好氣又好笑:“你,給我坐下,轉過頭去。小蘭,把藥箱取來。”
小蘭拿來藥箱,我舀出一小勺軟膏,輕輕抹在華清耳根紅腫處,道:“這裡頭有薄荷腦,清涼消腫,敷一晚上,明兒就沒事了。”
華清側着臉,脣角慢慢蕩起一抹微笑,眼角餘光晶亮晶亮,忽然一把拉過我,迅雷不及掩耳地在我左臉頰上重重親了一口。
我氣急敗壞,反手就是一掌,華清身形一晃,大笑着飄開了去,遠遠退到牆角,見我撲來,側首避過,滿院遊走。我追在他後頭,屢屢撲空,不由氣惱,小蘭見狀,飛身上前,阻截華清,眼看就要擒住他,他忽然一縱身躍上牆頭,揹着月光,迎風而立,衣袂飄飄。
他朗笑,眼睛亮如琉璃明珠:“姐姐莫惱,清兒是喜歡姐姐,纔會如此情不自禁。”
我繃緊臉,喝道:“男子漢大丈夫敢作敢當,逃有何用?還不快下來。”
華清笑容滿面:“清兒自然敢作敢當,只要姐姐願意,清兒即刻就去跟皇上說,娶姐姐爲清郡王妃,明兒天一亮,姐姐就跟清兒回西陵,從此山高地遠,天涯海角,誠摯一心,你我白首不相離。”
我盯着他的眼,似笑非笑:“好話留着慢慢再講,先把眼下的賬算清楚再說。”說罷餘光飄向小蘭,小蘭立馬長袖一揮,剎那數道絳紅編繩直直往華清腳跟纏去,華清一愣,急忙一個後空翻險險避過,我趁機躍上牆頭,拍他後背。
他忽然順勢一倒,勾住了我的脖子,仰頭朝我一笑,柔聲喚道:“好姐姐。”
我一怔,他的眸子在月夜下璀璨生輝,散出炯炯晶光。瞬間遲疑,已被他反身攬腰在懷,他衝我一笑,飛快地朝我右邊臉頰又重重親下一口。
小蘭一聲低呼,我惱羞成怒,奮力朝他胸口擊出一掌,華清面色不改,手一鬆,整個人輕飄飄往後躍下,笑聲洋洋灑灑:
“好姐姐,若想算賬,就先追上清兒,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