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嚨幹得發燒,我忍不住低哼了一聲。
那人一驚,繼而喜道:“儇兒?你醒了麼?快,拿水來!”說罷,他折回牀邊,將我的頭輕輕托起,斜了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地餵我喝水。
清涼的液體沿喉而下,甘美津潤好似瓊漿玉露,令人舒爽不少。
緩緩地,我睜開眼,看見了他。
還有那跪在一邊,目光自始至終鎖在他身上,一臉憔悴的雲夕。小蓮匍匐在雲夕身旁,頭抵地面,雙肩如篩糠般簌簌發抖。
我調回視線,又望向眼前人。他那漆黑如墨的眸子一刻都沒有離開過我,見我神智清明,原本緊繃的面孔霎時和緩下來,柔聲開口道:“還難受麼?”又從婢子手中接過一塊溼巾,替我擦拭滿臉的密汗。
我擡手,冷冷地,擋開他的胳膊,將那塊溼巾,摔在地下。
他的臉色一沉,卻沒有發作,只抿了抿嘴角,仍然放軟了語調:“是不是還覺得難受?我叫大夫再來給你把個脈瞧瞧好麼。。。”
“不必。”我冷聲道:“我好得很。若能馬上離開這個地方,我一定好得更快。”
“你剛醒,氣息還很弱,大夫說需忌口。我吩咐下面備了點小米粥,醬瓜是園內自種的,新鮮醃成,剁碎了煮粥裡,你會喜歡。”
“聽下人說你愛吃糕點。這會兒可吃不得,還是水果比較好。我已着人運來最新鮮的時令果子,保在冰窖裡。你喜歡什麼?我這就叫她們取來。”
“這間園子小了點,朝向卻是最通風最暖和的。你若待厭了,我們就去城外的別院,那兒更大更漂亮,景緻天成,山林水秀。。。。。。”
“夠了!”我打斷他,忿然道:“你憑什麼將我軟禁於此?我乃皇上親賜的德郡主!太子爺何時變得這般膽大妄爲,竟敢藐視皇上?!”
他不說話,只盯着我,眼色漸漸由先前的晶亮轉爲一片暗沉,挽着我的臂膀驟然收緊,我不覺一痛,但仍緊咬牙關,不屈不撓地瞪着他。
整個屋子安靜至極,沒有一個人發出一點聲響,全都跪地低頭,似一根根木樁子。
彷彿只我一人還有呼吸。
他的臉色很難看。他可以殺了我。
我不是不怕,但一思及這些天可能發生的事——也許,遠比被他一掌劈死更能叫我害怕。
他沉默了很久,目光一直在我臉上游移不定。忽然,他一把將我抱起,轉身便往外走。
我驚叫道:“你幹什麼?放開我!放我下來!”卻掙扎不過他,反累地頻頻喘氣。
他面無表情地瞥我一眼,轉問雲夕:“都準備好了麼?”
雲夕一怔,看着他,又看向我,神色黯然地點點頭。
他抱着我走過了一個廊子,然後,轉入一間充斥着霧氣的居室。
頓時,一股淡淡的,混合着某種花香的中藥味撲鼻而來。
我擡頭,見房中央一薄紗巨帳內,幾個婢子正圍着一方熱氣騰騰的大澡池,往池內灑下鮮紅花瓣,一看到尹君睿,慌忙撲通跪下。
他徑直邁入帳內,邊走邊喝道:“全給我出去!”
所有人立馬無聲息地退走,只剩我們。我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大澡池,晶瑩可鑑,呈亮如新,竟由一整塊大理石砌成,襯着玫瑰花瓣橄欖葉,浮浮沉沉,亦明亦暗,光影交錯。
說不出得綺麗。
我不由自主看向尹君睿,他也正看着我,眼色沉如墨斗。我慌了,奮力掙出他的懷抱,卻被他摟得更緊,他的臂似鋼鐵般將我圈禁其中。
他定定地望進我的眼裡,慢吞吞拋出兩個字:“求我。”
我怒極攻心地喝道:“你無恥!”
他的臉色一陣泛青,不由分說地抱着我邁入池中。
水溫略微有點燙,我的額頭頓時滲出汗珠來,他貼過來,極近極近,雙手箍住我的腰身,似要將我徹底揉進掌心裡去。
我疼得倒吸一口冷氣,拼命推他他卻紋絲不動,情急之下驚呼:“不要!”他卻毫不理會,深邃雙眸於水水霧繚繞之中化爲一汪深不見底的黑潭,像滅頂的洪水,彷彿要將我溺斃其中。
我不敢看他,別過頭,他握住我的下巴,迫使我面對他,一隻手解開我的內襟釦子。
“我八成是失心瘋了,你這麼不聽話,老是違逆我,我居然也等到現在,費盡力氣。”他的臉色浮現一絲不正常的紅暈,眼神微微一軟,低啞着在我耳邊呢喃:“宮裡的老嬤嬤曾說,女子的心是跟着身子走的。我以前不信,人心如此易變,豈能一錘定音?但對着你,我似乎沒有其它法子,情願一試...”
我用力錘打他的肩膀,再也忍不住,表面的鎮定逐漸瓦解,哭叫道:“尹君睿,你這個大混蛋!你放開我!我是御封的郡主!你憑什麼這樣對我?!”
“郡主?”他揚起一道眉毛:“郡主正好端端地待在沈園,怎會跑到我這兒來?”
我怔住:“你說什麼?”
他伸手撥開我額前髮絲,低喃道:“在這兒,在這‘流雲閣’裡,只有我的儇兒,沒有什麼郡主。”
我揮開他的手,追問:“你這話什麼意思?”
“你說呢?” 他似笑非笑道:“或許是我的人假扮成你,偷龍轉鳳罷。”
“是麼?”我不信,咬牙反駁道:“太子爺不要忘了,沈園不比其他地方,隨你觸手可及。”
“呵,說得是。”他譏諷地笑了,語氣帶着一絲難以遮掩的嫉恨:“誰不知沈園乃容大公子爲你置下,裡裡外外全是他派的人。我幾次三番設法安樁子進去都沒能夠。他簡直將你護得滴水不漏。”
“所以”,我漸漸鎮定下來:“倘若有人能在沈園假扮我,那也不是別人,只能是小蘭。”
他頷首讚道:“儇兒就是儇兒。聰明。”
我瞪着他:“我所不明白的是,他爲何要讓小蘭假扮我?我無故失蹤,他爲何不來找我?”
他審視我的眼:“你很想他來找你麼?他不來找你,叫你覺得很難過?很失落?”
“回答我!”
“哼,你人在我這裡,想的卻仍是他。你好大的膽子!”他的臉色沉了下來:“你自願服毒逼我現身,當我不知麼?”
“是又如何。”我毫不諱言。
“你爲了他,不惜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也不想想,萬一真的把自己毒死了、毒傻了,怎麼辦?”他看了我半晌,驀地嘆口氣:“儇兒,我要怎麼做,才能把他從你心中徹底趕走?”
我咬了咬脣:“你這又是何必,我不值你如此,你不過是寂寞...”
他的眸子裡劃過一絲黑寶石般閃亮的光芒,湊近我,離我的鼻尖只餘寸許:“你一直都是明白我的,你知道我是捨不得你的,是麼?”
我的臉畔不斷有水珠淌下,也分不清是汗水還是蒸汽。我靜靜地望着他,重複道:“告訴我實話。”
他嘴角微彎,淡淡地笑了:“你自己難道猜不到麼。容大公子不張鑼敲鼓地尋你,反要人假扮成你,自然是不想別人知道你不見了,免你惹禍上身,懂麼?”
司馬容。。。爲什麼?他不找我,是因他已經知道我的下落?
可既然他知我被太子抓住了,就更應該儘快趕來救我纔是。
爲什麼他不來?他不會不敢來,那究竟是他不想來?還是不能來?
我‘霍’地擡頭,一字一頓道:“他出了什麼事?”
他一直留神我的反應,至此忽地低笑出聲:“儇兒,你什麼都好,就是有時太過聰明。可惜,通常笨點的女孩子才比較有福氣,你說是不是?”
心中的恐慌一點一滴地溢了出來,漸漸地,填滿了整個心房,我驚疑不定地看着尹君睿,顫聲道:“他。。。他出了什麼事?你到底做了什麼?你說!你說!”
尹君睿的笑容立時消失了,他凝住了我的眼,雙眸隱在熱氣之後,似一片暗夜黑浪洶涌翻滾咆哮,語調又怒又冷:“他有什麼好?這麼多人向着他!就連你,也對他那樣關心,管他死活?!”
我不顧一切,全力拍出一掌,可剛剛甦醒的我根本手腳發軟,哪抵地過他的氣力?我的手腕很快被他捉住反剪身後。
他顯然對此事極爲嫺熟,知道該怎麼做能令女子身不由己,繳械投降。
“你怕什麼?我何曾真的傷過你?”他嗤笑一聲,瞅着我驚惶不已的模樣,意味深長地笑:“放心,就算容大公子已經捷足入幕,我也不介意,只要往後你是我一個人的就好,我保證做得比他更溫存體貼。”
一股血氣猛地衝上腦門,與其由人折辱,不如拼力一搏。我發狠勁屈腿踢他下襬,他靈活地擋住我的攻勢,三下兩下,便叫我再也掀不出風浪。
他不停地吻我,低聲輕笑,在我耳旁吹氣道:“你是不是很想去找他?可惜,也許你再也見不到他了呢。”
“你胡說!”我怒不可揭,大聲道:“他是司馬容,順親王之子,丞相的養子,皇上的愛臣,你毀不了他!”
“是麼?”他冷笑道:“可惜順親王不知讓什麼事給絆住了,赴西域議談至今未返。。。至於丞相”,他抿了抿嘴角,哼聲道:“父皇向來愛他公正廉明,從不徇私。他若頭腦清楚,更該謹言慎行纔是。”
我越聽越驚,胸口起伏不定:“你。。。說什麼?司馬容。。。他。。。他現在在哪裡?”
他看了我一會兒,慢慢將脣湊至我的耳際,一字一字地道:
“刑、部、大、牢。”
我的心‘咚’一記沉到谷底,腦袋嗡嗡作響,身子一軟,整個人斜斜地滑進池子,水位瞬間莫過我的頭頂裡。
他一把圈住我的腰,將我提了起來,固定在自己胸前。
“不可能。。。我不信。”我連連搖頭,胸口猶如窒息一般:“你騙我。。。他。。。怎會在那種地方。。。?”
他冷眼看我,聲音寒地沒有一絲溫度:“司馬容與南夷勾結,互通款曲,通敵賣國,致使我軍失利,副帥陣亡,溫大元帥陷入敵軍包圍生死難料。。。刑部大牢?哼,那不過是他暫時棲所,斷頭臺纔是他的最終歸宿。”說着一笑:“像他那樣高山皚雪的人,落到這般境地,只怕是生不如死。”
有人告密?溫清遠吃了敗仗?司馬容極少在我面前提到朝堂上的事,他不說,其他人更不會說,就連夏瑤。。。腦海中忽地掠過夏瑤強顏歡笑的神情。。。剎那胸口彷彿被什麼擊中,一陣鈍痛。
尹君睿端詳我的表情,似笑非笑:“我的好儇兒,你雖靈慧,卻也有許多事是不知道的。”
司馬容,你爲什麼什麼都不告訴我?你以爲這樣便是保護我了麼?可我現在還不一樣身在虎口任人宰割麼?
心口一股酸澀之味縈繞不去,似青蔓藤蘿般,越纏越緊,幾令我窒息。
我沉默了一會,緩緩道:“你陷害他。”
“自然。”尹君睿忽然一笑,道:“不過若是沒有你,也不能這樣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