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也就是上頭派來視察治安情況的檢查組剛剛入駐西區,連屁股都還沒坐熱乎的時候,小毛就藉着之前與馬爲山的矛盾爲名,就在西區分局和檢查組的眼皮子底下帶人掃了馬爲山的地盤。
或許是因爲無奈、或許是因爲心中不忿,總之在遭到冒着天下之大不韙的小毛的攻擊後,馬爲山那邊兒的人也做了相應的還擊,期間所發生的激烈戰況也一下就震動了西區上上下下黑白兩道,絕對沒人會料到小毛會膽大妄爲到了這種地步。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正和老爸在文化館夜市吃宵夜,原本我是想來這找沈大愣子並把他引見給老爸,也算是達成我之前對他的承諾,可來了之後一打聽我才知道,沈大愣子在西區恢復“和平”之前最後那一晚的鬥毆中不幸受了重傷可能已經被砍廢了,他的地盤以及手下也都隨之被其他幾方瓜分,而直到現在我都還不清楚,勇猛善戰的他究竟是不是被長樂街那邊兒砍廢的。
與點背的沈大愣子相比,金偉倒是幸運得多,在我被抓走之後他就選擇退出了這場爭鬥,只不過等這場風暴過後,西區很多地方肯定都會發生不小的改變,其中自然也包括因爲我而一頓荒廢的小朝鮮街,而這種改變究竟變得更好還是更糟現在也沒人知道,所以一直想要過安生日子守住自己家業的金偉或許永遠也不可能得到真真正正地安寧了吧。
看着一輛輛警車從分局方向出現,發出淒厲的警笛聲在馬路上疾馳而過,當夜市中不少人都面露驚訝的觀望之時,我和老爸卻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只是相互看了眼就接着喝起酒來,偶爾有眼尖的人經過時會好奇地看上我倆一眼,但又好像不太敢肯定這真是我們父子倆本人,最後也就只能覺得自己認錯人了似的繼續前行了。
除了這期間與陳小腦袋通電話將黃思源和無賴團伙交給他安排之外,老爸幾乎就沒怎麼說過話,而我也不想多問他什麼,我知道此時他肯定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並且接下來究竟該何去何從到現在似乎也還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
就這樣一直坐到了下半夜,眼看黎明將至,我倆才站起身慢慢地走在基本已經冷清下來、滿地都是垃圾的夜市之中,直到夜幕將我倆完全籠罩消失不見……
接下來的幾天天我和老爸都是在西區一處不太顯眼的小旅館度過的,即便老爸不說我也自動自覺地呆住房間裡斷然不敢邁出一步,我也說不好我們現在究竟是在躲避什麼還是在等待什麼,但我很清楚這都與現在外面西區的局勢有關,前面仍然是崎嶇的道路還是絕壁懸崖,或許就要在這幾天有個定數了。
終於,這幾天沒跟任何人聯繫的老爸卻在這天接了個電話,放下電話他就帶着我退房離開了旅館,然後在聯接西區與市中心那座橋的附近與此前剛捅了大簍子的小毛見了面。
才幾天的功夫,膘肥體健的小毛好像就瘦了一圈,兩隻眼睛也因爲休息不好而佈滿了血絲,但見到老爸之後他神情還是那麼悠然,笑着打了個招呼就與我和老爸步行上了橋。
來到這座橋的最高點站下後,小毛點了一支菸將手搭在橋欄上俯視着橋下的火車道,而我和老爸也居高臨下地看着頭上冒煙的火車由遠及近漸漸駛入火車站,在我模糊的兒時記憶裡似乎也有過這樣的場面,只不過我隱約記得那時候的我還是騎在老爸頭頂上在這裡看火車,現在算算距離那時應該也有十幾年了吧。
“天宇哥、大外甥!”好久小毛纔開口說話道:“咱們賭一把咋樣,就猜接下來過來的火車!”
聽到這話,我莫名其妙的瞧了瞧他不知道他在玩什麼把戲,可老爸卻微微一笑問道:“好啊,不過咱賭點兒啥呢?”
小毛一聽,甩手將菸頭扔了下去死死盯着下面的鐵軌說:“咱們就賭,如果是往南去的火車我就去自首,如果是往北去的火車那我就從這跳下去來個痛快!”
我一下就被他這話給驚呆了,覺得他好像是放棄了希望似的,還在錯愕不解之時就聽老爸嘆了口氣道:“爲什麼要用這種無聊的事兒來決定自己的命呢,難道就不能自己選嗎?”
“天宇哥,命這東西從來就不是自己選的,比如說我從小到大就是個野種,後來雖然知道自己的爹是誰,他也在私底下認了我,可終究我還是上不了明面,好不容易被推上來了結果竟然是被錢忠那個狗逼利用,你說這是我選的嗎?”小毛自嘲般地說着,“其實在這之前我心裡就有數,明白咱倆一樣都是被利用的角色,只不過你稍微比我強點,畢竟利用你的人跟你非親非故,但是我呢?好歹我也算是老爺子的親骨肉,可他們家老大這回擺明了要我出來又當槍又擋槍,因爲我沒有正式的身份,老爺子不在的情況下由我搞出這麼大的事兒,誰也不可能替我擋着,就算找到老爺子家人家也可以不承認我這個外人,那就只能找捧我的錢忠了,可錢忠已經陷了,上他媽哪兒找他負責去!”
這時候我才明白了,原來從一開始小毛就是個棄子,他要做的就是藉着錢忠給他鋪下的路,趁着檢查組來西區時擾亂那裡的形勢,讓包括王政委在內的那些人都來個措手不及,之後再由實際上已經沒有背景的他自己承擔罪責,不過對此小毛好像心裡早就清楚了,可他卻還是徹底完成了老頭家裡那些人交給他的任務,這讓我對他的行爲也感到十分不解。
果然,在聽完他的話之後,老爸沉聲道:“話是這麼說,但一開始你本來是可以拒絕這事兒的,那你爲什麼還是做了呢?”
“爲啥?”小毛笑着一攤手道:“我傻唄,包括你在內所有人不都是這麼看我的嘛,老頭子家那幾個更是把我當沒用的廢物,認爲我這麼多年只會給老頭子找麻煩,打心眼裡看不起我!可這一次,是我幫了老頭子幫了他們也幫了那個從來就不屬於我的家,我他媽心裡痛快!”
說罷,他竟朝着遠方的天空大聲叫喊了起來,以此宣泄着壓抑在心中多年的屈辱與憤慨,可喊着喊着他卻好像要哭了,在停止喊叫後喃喃地說:“我就是想有個自己的家,有個能認我的爸,爲啥就他媽這麼難、這麼難……”
見此情形老爸將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道:“這一次你不但沒給他添麻煩,反而還的的確確幫了他一個忙,雖然他現在可能不會知道了,但你也算是給了他你的補償,你應該高興纔是!”
“我挺高興啊,我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了!”小毛雖然是這麼說但誰都能看出來他此時糾結的內心還在爲自己抱怨着命運的不公,而老爸則繼續說道:“那天我就跟你說過,路是命運安排好的,可怎麼走還得要看自己。我從十幾歲就認識你家老爺子了,是他把我一步步推上了這條路,說實話,在一些時候我確實怨過他甚至恨過他,可冷靜下來之後一想,之所以我付出那麼多代價承受那麼多痛苦,其實很大一部分還是因爲這是我當初自己的選擇,那時候我明明也是有機會拒絕的,但我沒有,所以人這輩子所有後悔的事兒全都是自己造成的,用不着怨天尤人!你想死,很容易,可真到了那時候你就算後悔也來不及了啊……”
“也許吧。”小毛神情黯然地說了聲,將頭趴在了橋欄上,老爸輕拍了兩下他的後將手收回來說:“小毛,命在自己手上,趁還有選擇的餘地,我勸你還是別把什麼都寄託在這種壓根就不確定的事兒上,活着就有希望,不然什麼都沒有意義了!”
說完這話老爸就帶着我下了橋,只留下了還在橋上等着火車來的小毛。
不過這次我們沒有返回西區的方向,而是直接走進市中心,並且來到了李鬼子的那間大酒店門前,在擡眼瞧了瞧這座高高聳立的建築之後,老爸掏出手機撥通了電話道:“老穆,要是準備好了就等我的消息吧,希望這次咱倆還能合作成功!”
掛斷電話老爸就與我踏入了這間富麗堂皇的大酒店之中,一進去我馬上就看見李鬼子正坐在大堂之中的沙發上欣賞着鋼琴曲,待我與老爸走近時,他轉頭來衝老爸笑了笑看上去好像早就準備好要跟老爸見面了。
與李鬼子上了頂樓的辦公室,他吩咐屬下都退到外面守着之後微笑着對我說:“小子,要不我把夢陽找來,讓他陪你呆會兒,我和你老爸有話要談。”
可還沒等我表態老爸就一擺手道:“不必了,他在旁邊不礙事兒,況且事情能到今天這個地步他也出了不少力,咱們直接說正事兒吧。”
“好!”李鬼子笑着應道,招呼我和老爸在辦公室坐了下來在觀瞧了老爸一番後開口道:“宇哥,你今天來應該是想問我上次的事兒決定下來沒有吧?”
終章:再見是爲了再相見
“那是當然。”老爸倒也誠實一上來就表明了來意,李鬼子見狀向他投來一個意味深長地眼神道:“宇哥,看來你也有需要我的時候啊,有意思……”
老爸聞聽卻搖搖頭道:“不,不是我需要你,真正需要你的人在後頭,我不過就是個遞話的,成與不成還是要看你們之間怎麼商量,對我來說其實都一樣。”
“真的一樣嗎?”李鬼子輕笑了下似乎並不相信老爸的這套說辭,而老爸也的確沒有立即辯駁,只是默默地點上一支菸抽了起來,好一會兒他才擡眼看向李鬼子緩緩地說道:“全貴,我天宇雖然是個混子,可看人看事兒有時候還是聽明白的,在我看來,如果我乾爹他們家不是提出了什麼讓你都沒法拒絕的條件,是不會輕易主動要跟你合作的,對吧?”
一聽這話,李鬼子也不禁微微怔了下,但很快他就恢復了常態點點頭道:“你說的沒錯,看來我果然還是不能小瞧了你,儘管你是個混子,但你要比許多人明白得多!”
對於李鬼子的誇獎,老爸倒是欣然接受般地淡然一笑,李鬼子見狀則略顯疑惑地問:“宇哥,那你就不想知道知道,你乾爹家究竟給了我什麼嗎?”
“跟我沒關係的事兒我從來就不打聽,更何況還是你們這種大人之間的事兒,能少知道點兒就少知道點兒,知道的太多對自己沒好處。”老爸很自然地答道,李鬼子則從他那張老闆椅上站了起來,轉身面朝窗外鳥瞰着他腳下這片繁華的市中心,在聚氣凝神地沉思了片刻後纔開口道:“好啦,你回去告訴你乾爹家,我會利用我的身份還有我老丈人家那邊兒關係向上施壓來檢舉揭發老王家的,但前提是他們必須幫我把那個大工程弄到手,這也叫各取所需、互相幫助,一旦要是成了那麼過去的事兒就讓它過去吧……”
一聽這話,老爸眼中瞬間就閃過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驚喜之情,儘管他之前已經料定李鬼子應該會和老頭家合作,但估計他肯定也沒想到李鬼子會答應的這麼痛快,因此一時多少還有些回不過神來,對於究竟是什麼東西能讓李鬼子都有如此難以抗拒的誘惑他也是無從得知。
見老爸沒有立即答言,李鬼子回頭看了老爸一眼微微一笑道:“宇哥,我記得你好像手裡也有個工廠吧,怎麼樣,想不想等那個大工程談下來之後以民營企業家的身份加入進來?至於設備、人手方面我可以幫你找路子,反正這兩年我們集團下頭破產倒閉的單位不少,只要你花點兒錢低價買些設備,然後以扶持再就業的名義招些下崗員工,你的身份自然而然就變了。”
“全貴,這……”老爸聞聽後明顯遲疑了起來,斟酌了好久才謹慎地問“這麼幫我,你不會沒有什麼條件吧,全貴……”
對此李鬼子十分直截了當地答道:“條件自然是有啊,等你的工廠辦起來之後,我集團裡的那些‘朋友’會時不時以跟你合作項目的名義讓你幫着做賬,這對你來說應該沒什麼問題,我想這或許也是你乾爹家在逐步撤離這座城市之前給你留下的機會吧,當然怎麼決定還得看你自己的考慮,我也只不過是提個意見。”
“就這麼簡單?”老爸沉聲又問了句,李鬼子一聽忍不住笑了笑一擺手道:“當然,另外,我想過一陣兒你們西區可能就要換人管了,我希望到時候,你能以你西區道上的江湖地位在上與下之間搭座橋,這也算是爲我能更好的聯絡人際關係出份力,畢竟人要往高處走,如果我還想有所發展,那就必須得到更多更大的支持,而你也不需要再打打殺殺的了,只要偶爾跟你眼裡的那幫小崽子打打交道就行,我想這對咱哥倆都是有利的吧。”
“也就是說,我到頭來還是沒法徹底脫離那個圈子了……”在李鬼子說完他所謂的建議後老爸卻嘆息了起來,而我對此同樣心裡也是有着一種很複雜感覺,但李鬼子見狀則搖搖頭說:“宇哥,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終究你在那裡時間太久了,就算現在有辦法把你的身份一下洗白,可在外界眼裡你還是一樣的,所以只能是一點點兒慢慢來,直到你的那些故事成了老黃曆,或許你就可以解脫了……”
聽到李鬼子如此勸說,老爸長吁了口氣然後看着李鬼子的背影說道:“好像也只能這樣了,有希望總比沒希望好,你說是吧?”
李鬼子則是以默然作爲了迴應,這讓老爸也沒法再多說什麼了,只得起身準備告辭,但在帶着我走到門口的時候,他卻還是忍不住又停下了腳步,思忖再三後終於開口問李鬼子:“全貴,那個工程真的大到可以改變人的前途與命運的地步了嗎,那究竟是……”
沒等老爸問完,李鬼子已經轉過身衝他擺了下手輕笑道:“不過就是修建一個碼頭罷了,你又不懂,走吧,過幾天我再找你商量關於你辦廠子的事兒!”
“好……”老爸點了點頭,但好像卻已經猛然意識到了什麼,自知不能再多問就推門走了出去,等電梯的時候,從另一架上來的電梯裡走出了李鬼子的兩個下屬以及幾個看上去就氣場十足的男人,並在李鬼子那些下屬的前呼後擁與恭敬招呼下向李鬼子的辦公室走去。
看着這一幕,老爸似乎也再次陷入了沉思當中,直到我提醒他該上電梯裡,他纔回過神默默地跟在我身邊走了進去,等電梯門一關,老爸渾身就好像一下就失去了力氣,無力地靠在那兒望着地面,糾結的心情也溢於言表。
“如果可以重來的話,我真希望自己永遠也不要參與到這些本不屬於我這種人的世界的事兒……”電梯降到一樓門還沒打開時,只聽老爸喃喃自語般地說道,而當我目光凝重地看向他時,他也只是衝我搖頭示意了下就摟着我走出了這棟大樓。
外面的陽光是如此明媚,匆忙的行人與車輛也在面前穿梭不停,我和老爸就這麼站在路旁好像一時也找不到了繼續前進的方向,這一次似乎輪到老爸也又來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不管前進後退向左向右勢必都會以後的生活造成巨大影響,這一刻未來對於我們來說是那麼的不確定又充滿了神秘,這種情況下即便是老爸也難免有些駐足不前了。
“一切應該都會好起來的……”終於還是我先開口勸慰道,儘管這話或許沒有什麼實際的意義,可老爸聽完之後卻果然點點頭,將手中燃盡了香菸彈出去後,重新抖擻精神道:“咱走吧,日子終究還得過下去,就是不知道當老大和當老闆比起來哪個更難一點兒,不過哪個肯定也都不乾淨,哈哈!”
……
由於在檢查組到來的當天,西區就發生了惡性鬥毆事件,這使相關上層產生極大的震動與重視,而就在上級準備對西區分局的領導層進行嚴肅的內部批評之時,一些舉報材料也陸續送到了檢查組手中,而這些材料也主要都是衝着王政委去的,而其中像老穆這樣本單位警務人員的揭發與李鬼子那種有大型國企作爲背景的社會人士的控訴,再加之老頭家的人及其同僚從中施壓,這令檢查組與上峰都不得不開始了對王政委的審查工作。
在多方的斡旋之下,最終王政委被調離西區分局到外市某地出任閒職去了,而在此背景下的王家也受到了不小的牽連,徹底傷到了元氣,後來也終於漸漸從舞臺之上退下,很難再恢復曾經染指西區等多地的那般風光了。
而由於跟着一起受到影響,分局局長也不得已提前退居二線,不過與王政委相比他畢竟也浸淫官場多年,臨退下來之前就把自己的女婿熊所長提拔到了分局的領導層之中,這纔算是沒有落個一敗塗地的下場,小峰也因此也是幸運的躲過了靠山倒臺的命運。
這些基本都塵埃落定時已經是入秋時節了,只是一個短短的夏天,對於一些人來說整個西區的環境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在另一些人看來又好像什麼都沒有變,一切就好像是季節變換般地反覆循環周而復始着,仍然是你方唱罷我登場,圍繞這些永恆不變的也還是隻有權與利這兩個主題。
在李鬼子的“暗中”相助下,老爸在齊山區的那個舊工廠也很快就正式開工了,在工廠開業的當天,西區衆人也都以來賓的身份悉數到場祝賀,只不過他們名義上是爲了專程來祝賀,可實際上卻是藉着這個機會聚在一起聽老爸給他們傳達上面的精神。
因爲老爸已經接受了李鬼子的建議擔當了這個上下之間傳話筒的角色,雖然暫時看來想徹底脫離過去的圈子還是很困難,但至少在某些方面老爸已經發生了改變,並且這種改變還是在好的一面,也許希望纔剛剛開始吧……
“你們各自的公司也都馬上要成立了,這麼一來不但你們在處理一些事兒的時候能名正言順,上頭管起來也方便不少!不過,你們幾個也都是名義上的公司法人了,所以做什麼事兒還是得小心一些,一旦搞砸了倒黴的只能是自己,畢竟時代變了,下面的人之間偶爾小打小鬧倒也沒什麼,但你們自己可不能再胡來了,做好自己的買賣用不着看別人眼紅……”辦公室裡,老爸還是那麼嚴肅地對已經在西區黑道各佔一方的衆人說着,這些人聽得也是不住點頭。
可靠在門旁的我卻忽然覺得無聊起來,看着這似曾相識的場面,卻再也找不到當初在向西街時的那種感覺了,想知道西區黑道已經在某種意義上形成了統一,只不過統一它的並不是在座這些人裡的某一位,而是一種肉眼看不見的巨大無形力量,至於它是什麼就只有局中之人才會了解了。
又耐着性子坐了會兒後,實在忍不住我便悄悄地從辦公室裡溜了出去,站在偌大的廠房當院,飛機劃過頭頂,我環顧着四周的山林,心裡卻有一種莫名的失落與彷徨,記得前一晚在工廠即將開業之前,老爸對我說,雖然他自己可能要花好長的時間費好多的精力才能一點點把過去抹去,但是我卻還有屬於自己的人生和機會,或許這座工廠就是我的另一個開始,只是對於這個我根本就毫無概念的領域,我真的不知道應該從哪裡做起纔好。
正若有所思着,就聽見身後有人喊我,回頭我看去,原來是胡柏航和睿睿倆人走了過來,現在的胡柏航已經越來越不像當初那個邋里邋遢成天流鼻涕的髒小子了,舉手投足之間也顯得穩住深沉了不少,不過一開口卻還是習慣用“操”字引導。
“操,乾爹也真夠折騰的了,居然大老遠跑齊山區來開工廠,你咋地,就準備以後跟着乾爹一起當工業巨頭了襖?”這小子對我打趣道,我則不禁笑了下襬手道:“拉倒吧,幹這行,咱們爺倆一個比一個逗,昨天管生產的來了一張圖紙給我老爸,結果他倒着看了老半天,人家後來實在忍不住提醒他,結果他還來勁兒了,愣說是圖紙印的不清楚,我就更不用說了,整個就一棒槌,連這地方到底是幹啥的現在都還沒弄明白呢……”
聽到我這麼說,睿睿捂嘴笑了起來,胡柏航也是一咧嘴,不過隨即他卻一本正經地看着我說:“不過,苑意,你不覺着這樣的生活要比之前強了那麼一點兒嗎?”
“可能是吧……”我輕笑着便將頭低了下去,而這時胡柏航想了想便將睿睿打發到了一邊兒,然後來到我近前低聲說:“對了,苑意,有件事兒我一直沒機會告訴你,婉汀她家從黃臺搬走了,聽說好像是去了外地。”
“什麼?”一聽這話我擡頭看向了他,不明白這是這麼一回事兒,胡柏航則無奈地說:“其實,那次她要去醫院照顧你的時候,她爸就已經在賣房子準備搬了,你也知道,那老傢伙是個要臉面的人,黃臺纔多大點兒地方,你和婉汀的事兒說實在的基本上附近鄰居都知道,而且如果你倆一直都在一起還好說,可你又把人家給‘甩了’,別說是婉汀一個小姑娘,就算是她爸她媽也受不了那些閒言碎語啊,畢竟這世上長了一張嘴除了BB沒別的能耐的人實在是太多了。”
“是這樣啊……”我有些黯然地應了聲,心卻好像在被什麼東西不斷敲擊着,現在我終於弄明白了,爲什麼被砍傷的我拒絕了婉汀的照顧時,她會顯露出來那種不尋常的表情,原來她其實是想在臨別之前再爲我做些什麼,而我所表現出的冷漠無情卻將她最後一個心願也給毀滅了,我們之間就此劃上了一個一點兒也不美好的休止符,我也再次失去了一個真心待我好的人。
“你知道她家搬哪兒去了嗎?”好半天我纔有些無力地問胡柏航道,胡柏航默默地搖了搖頭然後輕拍了兩下我的肩膀就走開了,我猜想或許他是知道婉汀的去向的,但很可能是婉汀叮囑他不要告訴我,也許這次她對我真的已經徹底死了心,不想我再去打擾她的生活了吧。
晚些時候,等所謂來道賀的人都離去後,我看着送走他們的老爸默默地從牆邊拿過一大打掃帚,開始清掃起院子裡的落葉以及鞭炮的碎屑,廠子裡的工人想要幫忙也被他給拒絕了,看來老爸果然跟我一樣,眼時也沒法適應現在的身份和環境,因此顯得有那麼一些的無措,還不清楚具體都該做什麼的他也只能做做這些力所能及卻又無關痛癢的小事兒了。
掃着掃着老爸卻忽然停了下來,轉頭看向院門之外,我見狀也跟着看了過去,發現原來是一身便裝的老穆正站在那兒看着我們父子倆,等他走過來後還對老爸打趣道:“聽說你不是老闆嘛,原來就是個打掃衛生的啊?”
“咋地,你也是來隨份子的襖,掏錢吧。”老爸把掃帚一扔白了他一眼,老穆卻搖搖頭道:“就是我把一個那點兒工資都拿出來你也瞧不上眼啊,我就是過來看看你們爺倆,順便找這小子給他點兒東西……”
東西?聽到這話我和老爸都納悶地看着老穆,老穆則來到我近前,從兜裡掏出一張疊起來的紙送到我手裡說:“前兩天,同事行動的時候當從擊斃了一個搶劫殺人犯,後來經過辨認確定這是幫着孟瘋子綁架孟露那女孩兒的一個獄友,搜查住所的時候還發現了一封信,看內容應該是那女孩兒被綁架時候寫給胡玉梅的,至於爲什麼沒寄出去就不清楚了,而且這個案子已經結了,上頭不想再翻,這些東西也就被壓了下來,不過我偷偷影印了一份帶給你,因爲這上面也有提到你的名字……”
“我?”我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忽然想起,在小敏派人從孟瘋子的獄友手中搶走孟露時,其中的一個獄友不知道什麼原因在事發之前曾離開了當時的住所,想必老穆口中被擊斃的應該就是這個人了,這麼看來的話搞不好他當時就是想要去送這封信給胡玉梅。
心裡這麼想着,我就趕忙把這封複印出來的手寫信件打開迫不及待地看了起來,信前半部分內容基本上是孟露表達已經知曉自己是被親大爺綁架的同時也在勸說胡玉梅儘早收手,希望她的母親不要再和孟瘋子等這些孟家親人繼續鬥下去了,字裡行間也透露着想要與母親過平凡生活的心情與渴望,她真的不想讓悲劇再次在她的母親身上上演了,爲此她寧可冒着風險心甘情願地被綁架,來換取母親的回頭是岸。
她這樣的心情我之前其實也能猜測到個大概,可當最後一行字映入我眼簾時,我卻一下子就難以自制地感到心口一陣劇痛,只見上面寫道:“媽,你放心吧,我相信苑意一定會想方設法來找我的,在我回去之前他是絕對不會再給你添亂了,因爲我相信他還在乎我,可是,媽媽,我這樣算是在利用他嗎?”
看完這行字,我整個人好像都被瞬間抽空了,一下就癱坐在地上,身體前後搖晃了好幾下,彷彿有些要承受不住了!爲什麼,她爲什麼會這麼的相信我,覺得我只要在乎她就一定會去找她,難道當時她就沒感覺出來,我已經不是剛喜歡上她時的那個我了嗎?
我已經沒有力氣再拿住那張紙了,只能看着它掉落在腳下,此刻我多希望這不過是不苟言笑的老穆跟我開的一個殘忍的玩笑,但站在一旁的老穆看得我這樣卻什麼也沒說,只是和老爸打過招呼就轉身離開了,至於他有沒有猜到孟露的遭遇也只有他自己心裡清楚了。
(自這天以後,我就再也沒見過老穆了,雖然他在檢舉王政委時提供了不少的材料,但這也直接影響到了他的仕途,後來我聽說他被調到了某邊境城市工作,前兩年在一次抓捕毒販的行動中不幸因公殉職……)
在老穆走後,老爸並沒有詢問我那紙上都寫了什麼,甚至連看都沒見一眼就直接將那張紙撿起並撕成了紙屑,一起丟進了垃圾桶裡,然後他走到我面前伸手把我從地上拉了起來,沉聲說道:“別再自責了,這不能全怪你,好好生活吧,孩子,這樣她的死纔算是有價值……”
“啊!!!”我發出了痛徹心扉的嘶吼,隨即便眼前一黑攤到在了老爸的懷中,等我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了牀上,但心卻依然在隱隱作痛着,我明白自己能活到今天確實要感謝很多人,其中既有身邊的人也有敵人,可孟露卻是用她自己的性命換來了我的生命,這個債我是幾輩子都不可能還清了。
還在我扼腕痛惜之時,老爸已然走到了牀邊,用手使勁兒揉了揉我的頭連聲說道:“都過去了,都過去了……”
“老爸,我想暫時離開這一段日子……”忽然我望向老爸緩緩地說,“不然,我覺得可能一切什麼都不會改變,到頭來我還是一個永遠都不知道自己要什麼的人,我需要去過一種完全屬於自己的生活了,只有這樣等媽媽回來的時候,我纔有可能做到不再讓她爲我感到失望!”
聽到我這話,老爸不禁也慢慢地閉上了雙眼,在沉默了良久後才終於喃喃道:“好啊,你也該學會怎麼一個人長大了,而我也一樣,等咱們爺倆再見面的時候,我想你和我肯定都會比現在變得還要好……”
“你這是答應了?”我看着老爸那張飽經滄桑卻依然堅毅地臉聲音發顫地問道,老爸聞聽露出一個笑容點頭道:“這是你自己的選擇,我相信這或許也是一個正確的選擇,當老子的永遠都支持你,不過你想去哪兒呢?”
“我要去找一個還能找到,曾經那麼在乎我並且我也在乎的人,我要親口跟她說聲對不起,然後、然後……”我沒有接着往下說,因爲我也不知道然後該怎麼辦,可這時老爸已經轉過了身去,邁着穩健地步伐走出了房門,這一次我完全相信他是真的要我自己做出選擇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急切地前往黃臺找到了胡柏航,在好一番軟磨硬泡之下,他終於還是向我透露了婉汀的去向,那是一座同樣臨海但是卻不到的城市,胡柏航告訴我婉汀一定就在那裡。
“胡俊,走,我帶你去吃海鮮!”飛也似的回到工廠後,我對躺在門衛室呼呼大睡着胡俊吆喝道,被我吵醒了的他坐起來迷茫地揉着眼睛,一時還搞不清我在說什麼,而我已經迫不及待地奔向廠房去跟老爸告別了。
當天晚上,我就蹬上了一列前往據說是婉汀所在的那座海濱小城的火車,雖然我並不確定自己能不能順利的找到她,更不知道找到她之後又會怎麼樣,可此時我心中卻再也不那麼迷茫彷徨了,因爲我相信列車一定會將我帶往一條新生之路,等我再回來時絕對會是一個完全不同的我。
告別往往是爲了能夠再相見,一個故事的結束又何嘗不是另一個新故事的開始,看着窗外相反方向掠過的景色,我潸然淚下,可這眼淚中卻又帶着笑意……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