廬江郡司法椽周當本人四十多歲,他雖然有位貪婪的夫人,自己倒是個知情識趣懂得進退的人物。
所以他雖然讓郡守府的衛兵下了藏真心和夏嘗笑的刀劍,簡單問了一句兩人身份後這兩人都不答,他馬上自顧自坐到一邊去沖茶喝,他拉來那張方桌還就擺在能多少瞥到郡守府私牢的木柵外的藏真心、夏嘗笑兩人。
而藏、夏兩人如果不是特意往周當那邊看,是沒法注意到這位周大人有沒有看着他們的。
光這點,就已經算是這位周大人擺出了說話可以,和他無干就可以當他不存在的態度,已經是在其位上能行的最大的方便。
江湖人有江湖人的規矩,朝廷的人也有朝廷的人的規矩。
有時候不是規矩套住人,而是人自覺往規矩中鑽,好在自己更熟悉的這套規矩裡找出一個舒適的空間,讓自己活得更加悠閒。
這其中的典型,就正是周當這樣的人,哪怕他家裡從江湖人手裡接錢,他也兩手不沾,永遠像現在這樣搬張方桌只找個自己待得舒服的位置去坐,對無關自己的事不聞不問。
這樣的人厲害之處就在於,沒人想要重用他之餘,也沒有人會想害他,永遠遊離在別人想法的邊緣。
如果是陳至結識了周當這樣的人,相信也會比看待常人更重視三分,因爲這種人也同樣懂得江湖的本質就是想法的彙集。
而藏真心、夏嘗笑多看周當這人兩眼就會覺得看他也是白看,於是便不管他,只叫過來那蹲在苦窯裡還極爲悠閒的三個人。
秦雋、孫遊者、言笑酬仨人見了藏真心、夏嘗笑後反應也各自不同。
秦雋看清來人中包括了一個藏真心,露出歡喜表情後馬上又想繃住臉,只是似乎最後也沒繃住,只道:“是你……很好啊,我們在這裡呆着很好,和在外面沒差。
……你和張大夫、簡大俠不是該在近葦原嗎,後來又跑到哪裡去了?”
藏真心見秦雋這種欣喜又嘴硬最後還硬不起來的模樣,也是好氣好笑,道:“我算是知道什麼叫‘一句拆成三句講是當先生的,三句話並做一句講是當人人都是先生的’了。
這中間很多事情,你難道指望我簡單說得清嗎?先說眼下吧。”
言笑酬這時才拱手道:“藏姑娘。”
“三悟心猿”孫遊者跟着也拱手道:“姑娘生得好看,我看不用藏。”
藏真心低聲“咦”了一聲,她第一次見“三悟心猿”孫遊者,只覺得這人一副超然凡世的超脫冷漠感覺,語調聲音中也是種空靈超脫之感,怎地說話內容能如此不正經?
見其他人好像已經慣了孫遊者這種矛盾感,藏真心也便沒多說。
倒是“下下籤”夏嘗笑替她回了這句:“人家藏姑娘是姓藏,老孫你少開尊口,就比什麼都強。”
“咦?”孫遊者彷彿這時候纔看到了夏嘗笑,便道:“老夏,原來你也在,你是怎麼搭上這位老秦和老言也搭上的藏姑娘的?”
夏嘗笑再想保持冷峻的形象,聲音也不免激動高昂幾分:“搭你老……”
可話說到一半,他稍皺眉頭,又咀嚼其孫遊者剛纔話中更奇怪之處:“……老秦和老言?你們什麼時候變得那麼熟絡?”
言笑酬咳咳兩聲,似乎有意不回答這個問題。
秦雋倒是直言直語:“老孫身上有快三百兩的銀票,又和我們同時落進囹圄之中,那我們將來還要靠他撒錢罩着,
那老孫暫時就是我秦雋的兄弟,沒二話的。”
孫遊者接道:“老秦快人快語,也足可以成老孫我的好朋友。”
夏嘗笑的冷聲卻不止指向孫遊者,還同時指向另一個問題:“你哪來快三百兩?”
孫遊者不止話語,連整個身子都突然一頓,再開口時候雖然仍是那股超然冷漠的語氣,語速卻顯得急促很多:“老夏,我跟你講,其實那天你走得太急,那花子弄原來是處藏寶之地,老孫我隨便一低頭彎腰……”
夏嘗笑冷冷一笑,他又不是傻的,不等聽全這套渾話便已經出口打斷:“你如果不能講清是如何低頭、怎樣彎腰,待回返無傲殿裡,就換金殿主向你請教,你再親自演示給他看。”
孫遊者的劍眉往中間稍微一低,不滿道:“老夏,告領導就沒有意思了,其實呢,這事情很簡單……”
不等他說完,秦雋已經替他直接補上關鍵原因:“聽說他拿你們‘摘星樓’帶出來的‘丁卯火刺’花毒粉出來賣,還一次賣了兩份。
要我說的話,老孫這樣叫做有商人頭腦,前途無量咧。”
孫遊者手指連指秦雋,他說話的聲音同樣冷漠卻空靈,所以內容更顯不搭調:“老秦,你、你……枉我老孫將你當兄弟,你怎能這樣背刺我?”
秦雋不依不饒,直接嗆回他幾聲:“怎麼,老孫你說跟我們做兄弟的時候有講過我們不許背刺你嗎?有嗎?”
“這……倒是沒,可……”
秦雋見孫遊者不能答,趁他還沒展開自己的論述再進一步咄咄相逼道:“那你和我們做兄弟,你又是肯爲兄弟出錢的人,自然也聽過‘爲兄弟兩肋插刀’這句話吧。
如果有一天你和我們落到別人手裡,情況比現在更加危及,我們說不讓你背刺我們,你答應嗎?”
前後問題既不搭調,“三悟心猿”縱然心思澄明,卻也要一樣樣答:“我當然聽過這句話,這句話沒什麼問題……如果老秦你是說關鍵時候老孫我,好像聽起來也有點公平……”
他這番話又遭秦雋逮着機會打斷:“什麼有點公平?那是相當公平!莫名其妙!
我們背刺你呢,是兩個人背刺你一個,最多隻能算刺了一半。
你背刺我們,卻可以一個人背刺我們兩個,算下來是一下刺了兩人。
讓你佔了四倍的便宜,還不夠啊……”
孫遊者思路有點被攪亂,開始跟着算起這筆賬:“你的說法不無道理,只是老孫我不是個凡俗的人物,要算互相背刺下來誰吃虧,倒是也尚未可知……”
秦雋趕忙又用之前沒論完的問題打斷孫遊者:“什麼尚未可知,根本是知根知底,莫名其妙。
我問問你,來,你先回答這個問題‘爲兄弟兩肋插刀’這句話你認同吧?”
孫遊者道:“認同。”
秦雋馬上擴展這個問題:“那這句話有沒有說‘兩肋插刀’這刀不能是背刺的刀,有沒有?”
“……倒是沒有……”
秦雋再逼近一步孫遊者,追問道:“那你好好想想,我們背刺插你,你是不是會‘兩肋插刀’?”
“……算是……會吧?”
“下下籤”夏嘗笑頭回見有人光動嘴就讓“三悟心猿”孫遊者不自覺後退一步,對“口舌至尊”秦雋這個名號開始覺得名副其實。
只是這兩個人如今言語交鋒,內容上卻是渾話對渾話,只怕不能細究。
秦雋狡黠一笑,他覺得到這裡此辯可以收尾了,於是闡述道:“這就怪了。
你看,你是懂算術的,你又懂大義。
‘爲朋友兩肋插刀’,我們兩個一人背刺插你一刀,那是正好。你背刺我們一人插我們一刀,那叫合不上詞,不倫不類。
由此可見,你既認同‘爲兄弟兩肋插刀’,這時候被插是你,才能說你‘兩肋插刀’,你是對的,最多算我們不對。
而你來背刺我們,那是你錯,我們兩個對。
你認同‘爲兄弟兩肋插刀’,卻要選擇錯誤的道路,而不肯接受我們背刺你纔是天理昭昭,合乎大道。
難道不是莫名其妙?!老孫,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你若是個好人,就該爲剛纔的失言向我道歉!”
孫遊者的思路難得在別人的話裡打轉,他不喜歡這種感覺,爲了儘快擺脫,他乾脆放棄進一步思考,直接抓住秦雋最後的話,緩緩道:“我……是好人,我向你道歉。”
秦雋這時才一手撫着自己的胸口,一手搭在孫遊者的肩上,語氣幾乎是神蹟般地正好把握到在做作中鄭重或者說在鄭重中顯出做作的程度:“……老秦我接受你的道歉……”
他落在孫遊者肩上那隻手還重重拍了一下,配合他後面那句特意用一種語重心長的語氣從嗓子裡推出來的話:“……下一次不要這樣了。”
“下下籤”夏嘗笑若有所思,他琢磨了剛纔很多細節後,才小聲轉問起身邊的藏真心:“藏姑娘,這秦……兄弟這一手嘴皮子功夫是在哪花了多少錢學來的,那位先生現在還施教嗎?”
藏真心笑着低聲回他:“別,‘莫圖眼前一口氣,前程尚有幾裡地’。他這是損自己後路和陰德的本事,旁人不要學爲好。”
答完夏嘗笑,藏真心卻對剛纔這些對答產生了懷念感,也明白了秦雋爲什麼能這麼快和孫遊者混熟。
“三悟心猿”孫遊者是個心思澄明的渾人,和他說話,差不多接近那種過去秦雋、陳至和通明山莊威房一干渾人胡聊的氣氛。
言笑酬帶着尷尬之情旁邊靜聽了半天,可算抓住幾個人聊到一個關節喘息的時候,他摸摸鼻子馬上引導衆人迴歸正題:“藏姑娘,我不知道那位司法椽周大人許了你們多少時辰,光聽這兩人鬥嘴可也有些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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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藏姑娘也打聽到我們是如何進來的有所眉目,我們三個自己尚且一頭霧水,可否解惑?”
秦雋這時道:“對了,我們只知道是那羣臭乞丐見他們的‘大飯頭兒’死了,就對捕吏推出我們這幾個花子弄的外人,合着臭乞丐們認爲我們是和‘大飯頭兒’達成協議,這人一死我們和他們就再毫無關係。
我們又懶得殺傷這些小卒子,只好跟着走來,卻有扣了東西……我在花子弄還有些東西沒拿呢,真是莫名其妙!”
秦雋好險留了一手,臨走前把“十三名鋒”中的“銀鱗陷陳”偷偷藏進花子弄破屋牆裂之處,是以後來只被搜扣一口鐵鑄尖刀。此時秦雋覺得司法椽周當或許在聽,“十三名鋒”又是難得的寶物,所以也不好跟藏真心明說這一點。
孫遊者附和道:“是啊,老孫我家傳鐵槍‘定海’也給扣下了,莫名其妙!”
孫遊者這一打岔啊,藏真心沒聽出秦雋暗含的讓她去花子弄取刀之意,先安撫這兩人道:“相信周大人會妥善保管你們東西的……”
說着,她看了周當那邊一眼,然後略一思索,說回正題:“確實我多少知道害你們背上嫌疑進來的這事兒是什麼人所爲,詳情聽我說來……”
於是藏真心盡述自己在賭坊四處散出風聲後如何被澤生幫找上、澤生幫張澤生又有何說法、“井中人”如何殺害曲道門四位高手之事。
“下下籤”夏嘗笑則是趁機見縫插針,補充了自己如何混入澤生幫之會,如何被張澤生看穿,張澤生如何用形勢鉗制他的行動方針之事,末了同樣是說要幾人特別提防張澤生。
藏真心還道:“這個張幫主……他讓我想起南宮尋常, 只是相比南宮尋常他更依靠外力,如果處於劣勢或者計劃不順也不知道他的反應是不是會更加過激。”
一直在秦雋等三人看不到的角落靜靜喝茶的周當這時候笑着插話:“這張澤生確實是個不得了的人物,沒人知道他們和什麼江湖勢力有關係。
所以連我們這些當差的也是儘量不動這個人和他的手下。
沒想到你們這件事同時牽扯到丐兒幫和澤生幫這兩個組織。”
言笑酬抓住機會,用最禮謙的語氣問道:“周大人,這兩個組織怎麼了嗎?”
周當對言笑酬的姿態很滿意,將這其中關節娓娓道來:“這兩個組織都在江湖和民間勢力之中游走,私下裡聽說也有其他不屬於廬江郡的江湖勢力向他們伸出來手。
誰也不知道到底什麼時候這兩個幫派就會被什麼真正的江湖門派收成外圍,故而本郡裡幾乎就對他們只好放任,這兩幫人也不怎麼收斂,絕不管束手下,聲勢鬧得也是越來越大,於是有‘廬江兩鬧’之稱。”
言笑酬點點頭,他和秦雋借花子弄棲身時候打聽消息也算用過了些範“大飯頭兒”的名聲,算是有親身體驗。
秦雋突然大受啓發,於是突然向藏真心道:“我想到一個法子,或者能讓此案真正了結,讓我們脫身出去。
藏婆子,你有雙耍錢的妙手,身上又有近日賺來的本錢,管得了幾十上百張嘴。
你想不想做一次廬江郡裡乞丐們的‘大飯頭兒’?”
藏真心一驚,反問道:“我?”
秦雋認真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