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安排不算意外,畢竟程府一直催婚很急,要魏叔玢趕緊嫁過去做國公夫人主持門面。魏家也沒太多理由拒絕,事實上他們更急,急着要程府送聘禮過來,給長子叔玉定親……
魏叔玢在家被關了十天左右,還趕上了大弟的納徵禮,眼瞅着父親派出一隊浩蕩人馬,將價值三萬絹的聘禮送去黃門侍郎崔民幹家,定下了一個今年方纔五歲的兒婦。
那天魏府內外張燈結綵喜氣洋洋,自然來張羅的又少不了媒婆崔大姑。裴夫人身體沉重,行走已頗不便利,魏叔玢作爲長女,心裡再委屈憤恨,也不能不出來幫着管事招呼。崔大姑一見她,先興高采烈地恭喜一番。函使兒郎們出發後,二人又在一起閒坐等待,少不得有一搭沒一搭聊天。
崔大姑說完了崔侍郎家嫁女等事,又談起宿國公程大將軍府裡的種種內幕隱情,程咬金有幾個受寵媵妾,兒女都是誰所生,前房孫夫人正出的二郎前些年剛受詔尚清河公主,也是駙馬都尉,雖還沒成禮,平素家裡人已另眼看待等等。魏叔玢心不在焉地聽着,“駙馬都尉”這詞一入耳,心頭忽然閃過光亮。
她這回被父母關在家裡,看管得十分嚴緊,不但時時都有婢侍跟隨,阻止她邁出內院,連外面的消息都不許傳給她聽。她隱約聽到過風聲,說柴府和紫虛觀的下人來找過她,但都在大門外就被打發走了。宮禁裡的一切事務進展,李元軌和楊信之的處置,柴瓔珞與長孫皇后母子的溝通,她全部不知道,兩眼一摸黑。
外信不得入,家裡人也奉相公嚴令,任誰不敢給她往外傳遞消息找人。這些日子,魏叔玢等於在自己家裡坐牢,什麼事都辦不了……但這崔大姑,似乎可以幫她個忙。
崔大姑顯然是不知道內情的,魏府的禁令也管不到她。魏叔玢思忖定了,微微紅着臉,向崔大姑道:
“叔玢有一不情之請,想求大姑幫忙。雖然不合禮法,可……有封私信,這兩日能不能替我轉交給程大將軍?”
“哎喲,”崔大姑很是驚訝,“私信啊?再有不到一個月就過門了,還傳什麼私信,有話當面說不就得了……雖然程大將軍心寬臉大,到底是未婚夫妻,還得避嫌纔好。要讓魏相和夫人知道了,小娘子你怕是要挨教訓呢……”
魏叔玢適時露出羞怩神色,低頭從發鬟上拔下一根金花簪子,靠近崔大姑,悄悄地道:
“就是不能讓家父母知道,纔來託求大姑的嘛……大姑也聽說了,程大將軍和我,之前見過面的……要說的事,十分要緊。我寫一紙書信,大姑轉給程公就行,並不費事。”
一邊說,她一邊在袖中將金簪暗暗遞到崔大姑手裡。這婦人也不動聲色收了,口內悄笑道:
“真是小兒女吶,拿你沒辦法。好吧,也不是什麼大事,能行方便且方便。老夫少妻的,小娘子你要提什麼,撒個嬌,打量大將軍也不會不依嘛……”
她是以爲魏叔玢自己要向程咬金提出嫁條件……好吧,這猜測也不爲不中。魏叔玢順着她口風,紅着臉呢喃道:“大姑一猜就準。聘禮陪嫁,都是家父和大將軍之間來往。阿玢還有一點點私意,請轉告大將軍,若幸蒙允准,阿玢過門後必盡心奉箕帚,否則……唉,人生在世,婚嫁大禮就這麼一次,要夫婿連這點恩情都不捨得施予,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說着她伸袖去拭淚,崔大姑忙勸解一番,拍胸脯保證一定把信送到、勸程大將軍應允她的祈求。魏叔玢謝過她,找個沒人注意的時機,迴轉自己臥室去寫信。
今天家裡有大事,人手不足,平時寸步不離跟着她的婢侍也被暫時抽走,但不知道何時就會轉回來。這封書信很難寫——她想請程咬金向天子進言,派遣吳王元軌去高昌報聘和親——等於是在求未婚夫出面救情郎,說得重了也不是,輕了也不是。而她又沒太多時間遣詞造句用典押韻,就算有,寫得太繞彎了,程咬金那武夫還不知能不能看懂……
深深吸一口氣。她哪裡還能胡思亂想這些,乾脆秉筆直書大白話,先把這書信寫成送出去了再說。
以“妾魏跪稟宿國公程大將軍尊前”開頭,刷刷幾筆說完事由和祈請,末了又寫幾句威脅“此生心結不能去妾命若薤露”之類,落款簽押,摺好封嚴,塞袖子裡走出室外,再趁家裡下人不備,偷偷塞給崔大姑,還附了一個自己親手繡的絹香囊爲信物,十足的男女私情授受範兒。
香囊裡有枚玉玦,玉質細膩瑩潤,十分貴重。崔大姑要是開了絹包偷瞧,也看不出什麼來,不過魏叔玢覺得程咬金會懂自己的意思,“玦”自古通“決絕”意,表示的是她“不答應我就死給你看”的決心。
而且那玉玦還是程家送來的聘禮之一,再送回去,更能表明態度。其實剛纔她塞給崔大姑行賄的金花簪,也同樣是程家送來的聘禮,所以她給出去毫不心疼……你程大將軍不是富得流油麼,這才叫物盡其用。
她自己盤算得挺好,程家的回覆倒也迅捷。書信送出去沒幾天,程家就派了婦女來登門探視她。
帶人過來的是個中年婦人,姓趙氏,態度謙卑,但有朝廷明封的從七品媵名號。魏叔玢聽崔大姑說起過她,這趙媵出身良家,給程咬金生了三個兒子,在孫夫人病逝前就參與管家,腰桿很硬,算是魏叔玢嫁過去以後的宅中頭號勁敵。
趙媵明顯是帶着程咬金的話來的,與裴夫人等招呼客套過,很快找個機會和魏叔玢單聊,卻隻字不提那封書信和玉玦,只笑着反覆保證“大將軍請小娘子放心,過門後一定尊重善待”等語。
魏叔玢也沒心思和她繞圈子,既然她不提,索性自己直接問:
“大將軍可有收到妾託人轉送的書信?可是派趙娘子來回復的?”
“書信?什麼書信?”趙媵故作驚訝,思索一下,才拍手道,“想起來了,那晚奴在大將軍房中,看見大將軍拆看完一張紙,搖頭笑笑,徑直點在燈火上燒成了灰,又把塊美玉丟賞給奴婢……對了,就是這塊。”
她從腰間革囊裡取出那塊玉玦,亮給魏叔玢看,顯然是取信於她之意。魏叔玢咬牙不語,只聽她半是得意半是語重心長地教訓自己:
“大將軍當晚還訓示奴婢一頓,婦人嘛,有點小性子小脾氣算得有趣,要認真做什麼大事,干預軍政,可就是癡心妄想了。唉,奴婢不該多嘴跟娘子說這些,娘子出身宰相府,自然知書達禮,不似我等下人……”
“所以這就是程大將軍的回覆了?”魏叔玢冷冷打斷她,“還有沒有?”
“大將軍只說,請小娘子耐耐性子,過了門一切好說。小娘子還不知道吧,大將軍向來以軍法治家,閨門嚴整,家裡下人又多,很不缺服侍跟隨的人手,放心吧,出不了什麼事的……”
這意思是說,等嫁進程大將軍府以後,她魏叔玢一舉一動都有人看守,想尋死是不可能的。而這是她唯一可以用來威脅程咬金的籌碼,程咬金的回覆也很乾脆——威脅不接受,進言求情都別妄想,你一個小女子,不能干涉我職事。
貞觀九年五月乙巳,仲夏,鹿角解。申時吉神:羅紋、交貴、喜神。忌開市立券、分居納畜、動土修造,宜納采嫁娶、祭祀齋醮、祈福求嗣,宜……盤算籌劃自尋短見。
眼見程家請期擇定的親迎日一天天近了,魏侍中府上的嫁女準備也從緊鑼密鼓到熱火朝天。清院子,搭廬帳,結綵幔,請香燭,請賓客,做新衣,蒸籠餅,釀酒漿……家裡內外上下人等個個忙得腳不沾地,只有新婦一娘子自己閒得落灰。
不但閒得落灰,還得由魏宰相親自指定的兩個下人日夜看守,不準輕舉妄動。魏叔玢也再想不出別的法子來救人,或救已。她的憤怒、痛苦、焦急等強烈情緒都已漸漸麻木,剩下的,只有一片黑霧瀰漫般的絕望。
想死,可怎麼死?死在哪裡?
她一死萬事空,可她關心依戀着的那些人,是會受她拖累,平生煩惱苦痛,還是能因她之死而得益?如果能確定是後者,她會很平靜欣悅地想法結束生命,但是……確定不了啊。
被關押在一個窄小區域裡太久,人的想法只會越來越古怪偏執,行動也只會越來越扭曲不可理喻。當魏叔玢那天聽到半空中隱隱迴響激盪的鐘聲時,第一反應是:
這是上天降旨意,給我送行吧。
所以她不再遲疑,用力將手中持着的金簪,向自己咽喉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