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李元軌當面以“慈父愛女”相譏諷,魏徵臉色一變,停頓片刻,面沉似水:
“乃生女子,載弄之瓦,無非無議,無父母詒罹。古來聖賢教女以禮,皆望賢淑貞靜、相夫教子、宜其室家。高昌王因緣私愛,結怨大國,殊不可取,足爲天下父母誡。”
“父子有親,以慈育德,赫赫師尹,民具爾瞻。”李元軌努力又引了幾句經典,暗示你爲人父者應以慈愛養育兒女,身爲高官,更該做天下表率,什麼賣女求財買兒婦之類的事最好少做,“高昌王憐愛親女,純出人倫天性,無足深怪。元軌不孝,禍延考妣,唯餘幼妹遺世,種種無狀,亦由此而起,公等均亦深知。”
在座的諸大臣既參與他這案子處置審議,那想必都是看過案卷的,知道他是爲救同母妹而犯事。儒家本有親親之義,由已而推人,始於愛親,終於忠君,這一點無可指摘。
“元軌雖年少無知,生性愚魯,亦知天道公平,在上位者,當恤孤撫弱行俠仗義,不可倚勢凌人恃強聚斂。”李元軌總算敢擡眼直視魏徵雙目,而後者居然轉避開去,“元軌託體公宮,備位諸侯,於聖主爲臣爲弟,於百姓則爲藩牧。大亂之後,民生凋殘,黎庶多艱,亦急需我等以恩義存養,理同撫孤。元軌既不肯坐視幼妹受害而袖手,又怎會主動起意、挑撥戰釁、荼毒生民?魏公過慮了。”
由十七妹說起,他一時興發,又提及他收留的胡姬粉堆的悽慘身世、在咸陽渭北莊園聽張莊頭談過的男丁奇缺耕作乏人等,甚至渭河上那對船工夫婦的福手也蹦入腦海中。幾個事例講下來,情理懇切意由心發,他看到魏徵和孫伏伽等人的神色都大見緩和,比他乾巴巴背古書效果好得多。
特別是魏侍中……好吧,李元軌有點心虛地承認,他是利用了那天自殉未遂後在小殿偷聽到的君臣對答,知道魏徵近來也愛嘮叨張莊頭和福手福足等案子。這些事他自己親身經歷過,當衆說出來,等於給魏侍中做個人證,證明他並非自己瞎編而是有廣泛民意支撐,他作宰相的也臉上有光不是?
“吳王深明大義,臣心甚慰。”魏徵總算誇獎他一句,“然大王方纔所提,欲違逆高昌王意,帶女歸唐是真。既不昧挑引兩國爭端,又說不願徵發兵員開戰,此意何解?吳王有何兩全其美妙策?”
李元軌剛自信地笑笑,猛省自己是正服喪的孝子,可不能面露喜色,忙又收斂神情:
“魏公提及傅介子,逞剛勇夜屠樓蘭王,其實也並沒導致漢軍出塞血戰啊。元軌更願效仿後漢班超,逾蔥嶺、迄縣度,出入二十二年,西域五十餘國莫不賓從,改立其王而綏其民,得遠夷之和,同異俗之心,不動中國、不煩戎士,致天誅,蠲宿恥!探身虎穴,焚殺虜使,三十六人,制敵足矣,何須妄費華夏材力,勞動兵府徵點?元軌在此立誓,出陽關後,不復請我大唐一兵一糧爲援,如若違誓,有如此杖!”
說得興起,他將手中竹杖提起,往膝上一折,“卡嚓”聲中應手而斷。殿中衆人一同避席起身,面露凜然。
皇太子李承乾依約安排李元軌與同母十七妹見面私談,已經是太上皇停殯五七日後。這逾月之中,其實兄妹倆相隔並不遠,都在太極殿守靈,哭聲都隱隱相聞。只是李元軌跟隨衆兄弟老老實實呆在天子身後,籍草東間,內命婦及王妃公主由長孫皇后率領,在帷幔後的西間依禮苫喪。大唐開國後的第一次至重葬儀,禮數規制都不甚周密,男女出入間偶也相遇避道,李元軌與妹妹碰見過幾回,只是沒機會獨處說話罷了。
就是太子安排的這次會面,也透着倉促忙亂。李元軌先來到他自盡未遂後搬入的那小殿等着,只知道他十七妹會由長孫皇后親自帶進來,卻沒想到門外廊下先傳來一大羣人的腳步聲,還有隱隱的驚訝呼叫。
他怕妹妹有事,連忙起身到門外看究竟,只見廊下一羣麻裙女子,皇后、十七長公主等都在其內,圍着一個昏暈半倒的服喪女,那竟然是柴瓔珞。
見到柴瓔珞也一身麻裙素服地與皇后等同守喪,李元軌先呆了一下。雖然她是太上皇外孫女,爲外公服孝沒什麼不對,但畢竟是早領過度牒的出家女冠,不該依着俗世五服論禮的,之前她弟婦臨汾縣主在本家的葬禮,她就沒公開守喪。這會子居然又“暫時還俗三天”來做太上皇外孫了麼……而且她一向身子強健,怎麼會突然犯病了?
在旁邊攙扶着柴瓔珞的麻衣女子,看上去也眼熟,她正一邊給柴瓔珞揉人中一邊向皇后陳述:
“……昨日就說身子不好,跪着一陣陣發頭暈,整日水米沒進。我勸她告假歇歇,她又不肯,說皇后玉體要緊……”
“唉呀,這孩子真是。”長孫皇后眉頭緊蹙,“逞強也不該這時候逞。外頭那麼多侍御醫輪班上直,我缺她一個侍奉醫藥的麼?阿裴你送她回紫虛觀吧,要輛安穩些的車,讓她躺好了,你帶人過去安置,缺什麼只管要……”
聽皇后喚“阿裴”,李元軌猛想起來扶着柴瓔珞的女子是新近冊立的趙王妃,裴律師之妹,他的六嫂。之前二人避嫌,見面不多,換穿喪服後一時更不好認出來。看樣子趙王妃與柴瓔珞頗爲親厚,聽皇后吩咐,忙答應一聲,與幾個宮婢一起扶架着柴瓔珞往外走。
廊下一陣風吹過,浸浸帶來些許涼意。今日是個陰天,西邊天空還有厚雲層慢慢涌上來,有點要下雨的意思。那一羣女子喧嚷了一陣,又復前行,李元軌不好露面攪事,迅速又退回小殿中等着。
長孫皇后只帶了兩個侍婢和十七長公主進門,彼此見禮賜座。李元軌畢竟關心柴瓔珞,不及別的,先問方纔那是怎麼回事。皇后嘆道:
“都是我這病帶累的,也不知還要拖連多少人才罷。十四弟你知道的,守喪苦累本是應當,偏宮內上下都怕我有事。那天太上皇凶訊傳到立政殿,我昏眊不能起,幸虧承乾在場,一邊指揮着各處去吉服喪、報備禮部,一邊還沒忘了立刻傳令,去大安宮把藥王孫真人接到立政殿來看視我,針藥並施救回神智來。後來主上回宮,很是讚賞承乾的反應,也命孫藥王長留立政殿侍奉,唉,這當真作孽……”
“作孽?”李元軌不解,“孫真人得施所長,皇后得神醫襄助,豈不是好事?”還有句話他沒說出口——太上皇崩逝,原有嗣皇帝遷怒於醫官的先例,太子命孫思邈轉到立政殿爲皇后看病,也免了他可能遭受的這一禍殃。怎麼看這舉措也不至於是“作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