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姓魏,是婚禮賀客……我要見上真師!”
感業寺偏門外,柴駙馬家迎娶臨汾縣主的婚車前,四五個侍娘抱着物事舉着火把,呆看着車內一身光鮮的陌生小娘子。領頭的少年一聲冷笑:
“婚禮賀客躲在婚車裡來,這可奇了,哪家的風俗這是?依我看,你更象個趁亂偷竊的女賊!”
魏叔玢大怒,很想順手抄個傢什照着他的高傲臉孔砸過去,正好手上有個沉甸甸的……這是什麼?
低頭一看,趕緊把懷裡鎏金鑲銀的貴重暖爐放回車裡。
“我纔不是賊!你若不信,帶我去見上真師,她認得我!”魏叔玢氣憤反駁,一個沒忍住,又多噴了兩句話:“隨便指斥人家是賊,也該反坐!年紀輕輕的,嘴上積點德吧!”
車外的少年挑起眉毛。火把照耀下,已能看清他不過十六七歲年紀,卻穿了一身紫緞衣袍,袍子胸腹間纈染着大窠團花,腰間還束着金銙玉帶,是隻有三品以上官爵才能穿戴的常服,一般是很顯貴氣的。只可惜……
只可惜這少年身材實在太瘦了些,裹在紫袍裡晃晃蕩蕩,又是滿臉欠揍的傲岸神氣,白瞎了這身華服。他又張開嘴,不知要說什麼刻薄語言,這時旁邊一箇中年侍娘一伸頭,突然道:
“這不是魏侍中家的小娘子麼!”
“魏侍中家的?”少年一皺眉,竟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對啊。紫虛觀起女學社的時候,魏小娘子來得勤,和上真師也處得親熱,對了,那時候魏小娘子和東宮蘇妃老在一起……”
魏叔玢也認出了這中年侍娘,卻是上真師柴瓔珞手下的得力干將,法號靜玄……對,她平時也是道姑,如今大概是陪着主人一起暫時還俗三天。
貞觀七年前後,柴瓔珞在自己主持的內道場“紫虛觀”起了個“女學社”,不定時邀請在京諸功臣貴家婦女入內講學論書,魏宰相家夫人小娘子自也在受邀之列。這紫虛觀主上真師出身既高,面子也大,什麼河汾女才子上皇的薛婕妤、教五子皆成材的清河崔氏寡母、京內第一大德善尼淨明法師、年過八旬的藥王真人孫思邈,都曾在她社中現身講談。幾年間,禁苑中的紫虛觀帔錦流霞香雲擾擾,儼然成了京中風頭最盛的仕女聚所。
因爲父親魏徵是當朝第一名臣,魏叔玢在社中自然也頗引人注目,與這靜玄道姑很是相熟。這道姑據說是柴瓔珞的保母,後來隨小娘子一起入道,平時負責打理紫虛觀一應庶務,此時認出魏叔玢,忙上前小心扶她下了車,嘴裡也不住嘮叨:
“瞧奴婢這眼神,外頭太黑了,一時竟沒認出來……小娘子怎麼會坐着新婦子的婚車過來?令尊令堂都在前院,天沒黑就到了,小娘子是來與魏相和夫人會合的?”
魏叔玢腿一軟,險些沒站住,抓着車轅穩住身子,忙道:
“我有要緊事找上真師,不能先見父母!靜玄師,煩勞帶我直接去見上真師!”
“是嗎?”靜玄看上去有點爲難,“小娘子恕罪,奴婢奉命帶人來鋪裝婚車……上真師的脾氣小娘子知道,向來違拗不得,誤了她的令,奴婢可吃罪不起……啊對了,十四郎!”
另外幾個婢婦已開始往婚車的車廂裡撒放棗慄金錢等物事,那高瘦少年接過一枝火把在旁邊站着照亮,聽靜玄呼叫,扭過頭來看她。
“奴婢不便擅離婚車,請十四郎帶魏小娘子去院內找瓔娘吧?反正阿郎你也是閒着……”
這……這什麼安排?魏叔玢頓時一個愣怔。大黑夜裡,孤男寡女還是頭回見面,怎麼好就一道走?
那高瘦少年十四郎也愣了下,似是轉着同樣念頭,瞟魏叔玢一眼,開口卻問:
“這真的是魏玄成公的千金?靜娘你沒認錯人?”
“瞧十四郎說的,這麼大個嬌滴滴的小娘子,奴婢的老眼哪能認錯?”靜玄滿臉笑紋,“再說,十四郎你看她長得不象魏相公麼?瘦長臉兒,尖下巴,眼神兒可厲害……”
魏叔玢恍惚想起來,她在紫虛觀女學社裡聽人議論過,這位靜玄師雖然是出家人,平生最大的樂趣愛好卻是給男女牽線做媒……
“靜娘,我看不大妥當……”
“哎,有什麼不妥當的,奴婢不是忙不過來嘛!十四郎方纔在瓔娘面前怎麼說的來着?有活計只管招呼吩咐?我看這活計就挺合適,魏小娘子交給阿郎你了啊。”
靜玄儼然一副總管事架勢,指揮分派完,一提裙子上了婚車,埋頭往裡鋪設物事,不再理會這邊。
那十四郎無奈地搖搖頭,又瞥了魏叔玢一眼,也不說話招呼,擎着火把拔步向院門走去。
怎麼辦?
魏叔玢只猶豫了一個心跳的時間,就咬牙邁步跟上了高瘦少年。她賴在門外沒用,只有早點找到上真師柴瓔珞,當面陳情求援,纔有希望脫離目前的苦海困境。
高瘦少年腿很長,步子邁得大,而且毫無慢下來等她的意思。魏叔玢跟了幾步,就被迫開始提起裙襬小跑,追着半空中的火把進了偏門,一下子彷彿落進鬼影幢幢的叢林裡。
門內小路上雜草叢生,兩旁灌木高過人肩,也不知道這路這門荒廢多久了。高瘦少年腳步踩碎草莖的細微斷裂聲清晰可聞,不過漸漸被魏叔玢自己的氣喘聲壓了下去。
這人到底是哪家的十四郎?這麼冷漠傲慢又嘴賤。
他一身紫袍,按理說應該是大貴人,可卻與侍娘婢僕一起在感業寺偏門外迎接佈置婚車——還順便從車裡揪出個逃婚小女子——又聽任一個僕役身份的侍娘對他呼來喝去。三品貴人,怎麼會來做這等賤役?
當世大家府第,都是正門供家主賓客出入,下人雜役運貨送物走偏門。這感業寺的偏門離正門還不算遠,正門那邊迎親隊伍的呼喊喧鬧聲隱隱可聞。高瘦少年持着火把在前,魏叔玢碎步小跑着跟在後面,二人向飄來嘈雜人聲的方向行去,曲曲折折一陣,兩邊房屋檐頂高大起來,黑夜暗影也更加深濃。
長草間忽然閃過一條長大的影子,嚇了魏叔玢一跳。十四郎倒是立即出聲招呼:
“楊大!”
又高又壯、魁偉如塔的身影從路邊冒出,瞬間遮滿天空。男子氣喘的聲音中帶笑:
“十四郎!太好了,救命啊!上真師太狠了,埋伏下的弄女婿人手都是硬漢子,轉着圈追我要打殺!”
魏叔玢後退了一步,仰起脖子,幾乎要踮腳,纔看清從長草中躥出男子肩闊膀粗、輪廓硬朗,也似十分年輕。十四郎迴應他:
“少瞎扯,弄女婿的都是些婦人,哪有漢子!瓔娘在哪兒?”
“婦人裡也有長成漢子樣的……上真師一直在正門裡面,指揮婦女堵門防我們呢!”
魁偉男子楊大隻瞥一眼魏叔玢,沒怎麼在意,大概當她是個侍婢之類,轉身隨在十四郎身邊,邊走邊說邊笑:
“我楊信之也算幫隊裡兄弟娶過幾回新婦了,別人家也就在幾道門前吟詩對句、要錢催妝,誰象上真師這麼促狹!大門守得針插不進水潑不入,我們在門外敲鑼打鼓,都要拉牀弩上攻城槌來破門了!好容易造勢起來,瓔娘她居然在大門裡點了三堆大火,還往火堆裡扔爆竹,過年驅鬼呢這是!我們沒辦法,幾個個子高的順着牆外角樓翻進來,大喊大叫引開守門婦女,誰知道瓔娘連這都料到了,早在牆下埋伏了人手,一個個拿着這麼粗的棍子,滿院攆着我們摟頭就打……”
楊信之一邊說笑一邊比劃,火光照耀下,十四郎也不禁莞爾,魏叔玢雖然滿腹心事,也給他逗得開懷一笑。他們轉過一個月洞門,眼前突然大亮,鑼鼓聲、爆竹聲、叫喊聲、奔跑嗥叫聲和衆多笑語混雜在一起,這裡就是感業寺的正院了。
夜空殘月高懸,巍峨大殿裡燭光閃爍,但與大殿前、院門內正熊熊燃燒的三堆大火相比,都顯得暗淡無光。三個大火堆裡猶有爆竹噼啪作響,不斷冒出青煙。院內人幾乎都集中在了火堆旁邊,來迎親的新郎官柴家人馬,還在大門外努力要破門進來。門內外喧譁嘈雜,聽不清在叫嚷些什麼。
負責指揮堵門的上真師柴瓔珞,想必也在火堆旁邊。魏叔玢眯着眼望過去,只能看到明亮火光邊的黑壓壓一片人頭,似乎所有人都面向正門方向,關注着門口的大戲。
如果她就這麼走過去找柴瓔珞,那人羣裡很可能也有她的父母……
不知爲什麼,那十四郎也與魏叔玢一起停步,望着火堆方向沉吟不語。楊信之問道:“十四郎要找上真師,可要某過去請她過來麼?”
這年輕男子倒是善解人意精幹練達。十四郎點點頭:“你過去跟瓔娘說,魏玄成公的千金找她有要事。”
楊信之臉現驚色,這纔回頭認真地打量魏叔玢,躬身一揖,說了兩句“小娘子恕信之無禮”云云。魏叔玢自然忙不迭還禮客套。
院門口處突然又爆發一陣笑聲和歡呼,還有似乎是在槌門的隆隆響聲。楊信之舉目一望,笑道:“正門快衝開了,女婿就要進院——這當口上真師未必有空呢,我去找找她看,十四郎和魏娘子稍等。”
藉着火光,能約略看清這年輕男子面相也頗佳,膚色白皙濃眉大眼,髭鬚又黑又密,正是當世最爲欽羨的瑰偉男相。魏叔玢不知怎地,臉上有點微微發熱,目送楊信之的高大身影跑向火堆方向,心下又十分感激。
她是家中長女,最大的弟弟叔玉才十三四歲,還不太懂事,如果家裡有這麼一位兄長可倚靠,她也許就不必匆忙逃婚出來了吧?
正想得沒章法,魏叔玢忽覺得身周光線快速暗下去,扭頭一看,那一直擎着火把的十四郎,連一句話都沒說,竟自拔步走開。
……這意思,是他已經送貨到地頭,就此撒手不管了?
真是個粗魯無禮的人啊。
魏叔玢氣結地瞪着這人的身影消失,左顧右盼一下,發現自己所站的地方,是從東跨院進正院的洞門前,離作爲佛殿的正堂較近,一扭頭就能看到佛殿背陰的北面。那裡似乎堆積了大量蓬草枯枝,幾乎要頂到大殿屋檐下。
柴瓔珞受命主持婚事之前,也許整個寺院都是這般模樣,荒草蔓地,廢宅如墟?
不過佛殿的直櫺窗內,總算還透出燈火和搖晃的影子,顯示有人在內。與佛殿相對的正院東廂一排房子,卻是一片漆黑毫無亮光,似乎空置着。魏叔玢心下有點害怕,向着南邊火堆方向移了兩步,馬上又停腳。默唸着“沒關係的這裡離院門並不遠我喊一聲那邊都能聽到”,但她自知身處黑暗荒藁中,不容易被人看見,火堆那邊又嘈雜,只怕她喊破嗓子也沒人能聽見。
東跨院門處傳來人聲和亮光。
朦朧搖曳的光亮應該是來自手提燈籠,兩個人影提燈出了門,一前一後行走。一個氣急帶喘的女聲道:“娘子,真的,我真的看見大王——”
“休得胡說,”這回應的聲音十分嬌柔,語氣卻極堅定,“定是你眼花,疑心暗生鬼。這是什麼話,你也敢亂講?上真師一頓鞭子打殺你!”
第一個女聲噤不敢言了。第二人又放緩了語氣,說道:“都這個時辰了,怎麼一娘還沒動靜?阿洛,去東廂房瞧瞧她,別是睡熟了吧。”
提着燈籠的女子應一聲,二人轉向東廂房門口行去。魏叔玢不覺也跟在她們身後,好奇地向東走了幾步,又趕緊立定腳步——她這時候可不能亂跑,也許很快楊信之就會帶着柴瓔珞過來找她。
西面果然有燈籠亮光搖晃過來,可惜走近了能看出,並不是魏叔玢所盼望的人,而是個中年僕婦。她腳步急匆匆地也向東廂房門而去,在門前與先前那兩位婦女會合,不知說了幾句什麼,一人叫着“一娘”開始敲門。
沒有迴應聲。
敲門變成了拍和喊。
東廂房裡仍然是黑沉沉一片,毫無人氣。
什麼地方伸來一隻冰冷的鬼手,悄悄摸進魏叔玢的胸膛,攥緊她的心臟。她覺得呼吸困難,莫明的恐懼感溢滿全身,鬼使神差一般拖着腳步悄悄走向東廂。
門板吱呀兩響,尖叫聲飈起。
那是一兩個婦女在扯嗓子嘶嚎,當面見了鬼似的驚惶淒厲。魏叔玢停步大喘了幾口氣,管不住自己,提着裙襬小跑起來。
房門口已聚集了四五個人影。房內沒點燈燭,藉着院門處那三堆大火的亮光,魏叔玢看到廂房門口臺階上,兩個婢婦癱倒在地,一個蔌蔌發抖,另一個已開始哭。門內還有一個戴花樹冠穿翟衣的高品級命婦倚靠着板壁,也是動彈不得。
“昔娘……昔娘……”
僕婦的哭哽中,魏叔玢邁上兩級臺階,向門內望去。暖閣紙門大開,門內一片漆黑,眼睛適應了一會兒,方纔見似乎房樑下飄飄蕩蕩,吊着一長條物事。
她心裡已猜着了幾分,又是害怕又是興奮,大着膽子提腳進門。但腿實在太軟了,在門檻上一絆,直摔進門內,撲倒暖閣裡面的一架矮屏風,她全身也結結實實趴在了地面上。
擡頭看上去,房樑上果然有一個人,身子纖細瘦小,被勒在頸間的長索掛吊在半空中。
她自己的嗓子眼裡也不由得迸出一聲尖叫。活了十四五歲,這還是頭一次親眼看到傳說中的“吊死鬼”呢。
一條黑影迅捷如風地從她身邊掠過,舉着火把進了暖閣。
光芒陡亮,魏叔玢也看清楚了,房樑上吊着的人頭上冠釵璀燦,身穿深色翟衣,長索勒在她頸間,在半空中搖盪。
舉着火把的紫袍少年左右掃視半圈,先用手中火把點燃了房內銅燈,隨後丟掉踩熄,雙手抱住吊頸女子的身子晃了幾下,似是想將她託舉出樑下的索圈。
但他沒有成功,吊頸女子頭上的釵冠反而滑落了,徑直砸到地面,叮噹之聲不絕,十數顆珍珠寶石散落一地。
珠碎玉裂,人物皆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