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李元軌大叫一聲跳起身,追着皇太子出閣,當是還想去勸說他回心轉意……沒用的。柴瓔珞目視那一對少年叔侄的背影出門,轉回臉來,居然還憐憫地笑了笑,向魏叔玢道:
“十四舅這性子,將來怕是還得吃虧,阿玢你好好管他吧……唉,你也指望不上,你比他強不到哪裡去。本來還覺得楊大總算個穩重人,結果他麼……”
女道士嘆息一聲,挪身上前,在皇后坐牀前跪坐下來:
“甥女求舅母最後一個恩典……前年在九成宮,主上病重那時候,皇后命甥女合的丹藥,賞了我用吧。”
長孫皇后一直注視着兒子離開的身影,臉上神情複雜,不知是欣慰、是憐憫、是失望還是鄙夷,血色卻完全褪盡了。聽外甥女如此說,她抖着手去解自己衣帶上的鞶囊,還是要蘇令妤幫了一把,囊蓋纔打開。皇后從中取出一隻小錦盒,開啓盒蓋,內有三四丸黑色細粒。
柴瓔珞抿嘴笑笑,伸手徑去拿那錦盒,皇后卻輕輕擋她一下:
“給我留兩丸……我仍要用的。”
“呃,”女道士擡頭望一眼皇后氣色,微笑,“恕瓔珞大膽無狀,舅母恐怕……不必再費這事了。”
這是說皇后反正也活不了多久了麼……果然將死之人百無禁忌。皇后凝目瞧她片刻,不但沒生氣,反笑了:
“你不是說這藥爽利,吃下去沒甚苦痛?我也不想拖太久太難受啊……到了地下,你和令堂都精神強健的,就我病骨支離,一處團聚起坐都不方便呢。”
“地下陰冥,究竟是什麼情形,誰說得準。舅母素來不信這些的嘛。”柴瓔珞笑着,忽又說:“留兩丸也好,要是二舅舅又胡亂臨幸誰,舅母你就給他——”
她這話沒說完,自己“噗哧”笑得直不起腰。皇后也笑罵聲“胡說八……”
一個“道”字沒出口,那藥盒“哐當”落地,她一手捂住自己口鼻,再也忍不住哭出來。
蘇令妤叫着“阿孃”摟住皇后拍撫勸說。柴瓔珞長嘆一聲,拾起幾丸藥放回盒內,取兩丸拿在手裡,又恭恭敬敬地對皇后拜了兩拜,起身走出閣外。
魏叔玢已在旁哭得不能動彈了,掙扎半天起來,嘶啞着嗓子叫“瓔姐”追她出去,一出門,陽光刺眼,她又幾欲暈去。
及時攀住樓柱和欄杆,她在身週一片黑暗中慢慢拖着身體坐地,閉上眼睛,自知是跪坐太久了又心神激盪,才致短暫失明脫力,休息一會兒能緩過來。周圍聲音嘈雜,樓下有幾個婦女在嘰嘰喳喳地議論什麼,很奇怪地,一句一句飄上來鑽進她耳中,慢慢倒能聽清楚了:
“……就是現觀國公的堂妹嘛,她阿耶是國公的親二叔,名諱叫楊達,封了遂寧公的……其實她姿色也很不差,就是品性名聲不好,留在家裡四十幾歲,才勉強嫁給武家老頭子做繼室,命格也不行,連生三胎,全是閨女。武家前妻原有兒子的,這老頭子一死,家裡還不鬧翻了天……”
“聽說那武家老女婿是哭太上皇哭得傷了身子,一病不起?也算是忠臣了?倒難怪,他出身那麼低,一個幷州商賈,攀龍附鳳,在新朝當大官,還娶了關中高門女,一生運氣,全在太上皇提攜啊……”
“可不是嘛。他一死倒清靜了,留下繼室帶着三個親生女兒,在外地荊州,受前房兒子欺負。楊家的女兒,哪能丟在外頭不管?還是國公厚道,寫信去叫堂妹帶女兒回京,住本家裡過活,將來三個武小娘子,也由本家發嫁……聽說三個閨女倒都容色不俗,將來宮中選女也堪點勾……”
一雙手伸來扶住魏叔玢肩頭,她睜開眼睛,見是李元軌,也滿臉淚痕眼睛紅腫着。她努力半天,啞着嗓子問:
“太子……?”
李元軌搖搖頭,扶她起身,讓她倚着自己臂膀,二人慢慢走下樓。
萬善尼寺內外的貴家仕女已散去不少,但有十數輛車馬停在門外,板車上載着行李,車隊前還斜拉豎曳着些幡信,上寫“譙國公府”等字樣,婢女僕役都垂頭喪氣手足無措。魏叔玢走下二樓後,看不到寺牆外了,院內的侍娘尼姑們爲這一對少年男女讓開路,李元軌扶着她,徑直將她帶往大殿。
魏叔玢只覺得身後樓上,司馬令姬、蕭皇后、吐谷渾王后冠娘等婦人都在憑欄俯瞰衆生,無悲無喜的面容在腦中越來越模糊。這世間唯一的溫熱來自身邊郎君扶摟着她的手臂,她能夠走到大殿階下僅憑的力量,也全然來自他的支撐。
但她已經不能再走上臺階了,只能立足在那長長的飛檐陰影下,向內遙望。深重無光的幽暗裡,她覺得自己看到了白衣長髮的人影,安靜躺臥在地,自我了絕生息。
身側忽起一陣腥風,一隻皮毛斑斕的肥獵豹掠過魏叔玢和李元軌,躥進大殿門口,徘徊不進,低聲嗚咽。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