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鼻深目,捲髮濃須,大腹便便,滿面笑容。在紫虛觀會客堂上閒坐避雨的,赫然是闊別數月的佈政坊祆祠薩保康蘇密。
一見李元軌主僕上堂,這老胡商趕緊起身拜迎,拱手笑問“大王萬福”,用他帶有濃重蜀中口音的漢話彼此寒暄。原來他也是剛從西邊蜀隴等地回來不久,到京才知自己留下的管事安三父子和那吐谷渾小娃娃闖出大禍來,忙着通過老友柴紹等人到處彌縫脫罪,和李元軌一樣焦頭爛額。
出面待客的道姑靜玄叫下人去取手巾熱水等伏侍,堂上沒外人,李元軌也不避忌,先問康蘇密“你那外甥桑賽到底什麼身份?”老胡商便叫起撞天屈,說“全怨我那個在伏俟城的兄弟嘴巴不實誠。”
他康家的兄弟姐妹不少,成人後各自嫁娶生業,與康蘇密往來較密切的是一個常駐吐谷渾王都伏俟城的弟弟,那商胡也是當地的祆祠薩保。桑賽從西北到長安後,投靠康蘇密,也是帶了那個弟弟的信札,說這少年是他們姐妹的兒子云雲。商胡家族內部通書信,自有其渠道暗語之類,康蘇密見信不疑,也就認了桑賽爲甥,收留他住下。嗣後雖覺這少年傲慢膽大,又不斷有下屬從西北來投他,也沒太生疑,只以爲是自己姐妹嫁了部落貴人。
直到冬末春初時,康蘇密發現桑賽與安延那勾結,帶手下人偷入禁苑去燒燬了感業寺,他才覺得事情要鬧大。當時他命安三狠狠鞭笞兒子一頓關押起來,又將桑賽教訓一番,沒料到桑賽不肯老實低頭,半夜翻牆出薩保府,正遇上李元軌主僕……
“慢來,慢來,”李元軌阻止老胡商順嘴溜扯,自己想了一想,“你先回答我兩件事,第一,桑賽爲什麼要讓安延那帶他們去燒感業寺?第二,我和楊大是在楊政道府外遇見桑賽的,他爲什麼要半夜往楊廣孫子家裡跑?”
他很懷疑康蘇密與桑賽勾結,一開始就有顛覆大唐朝廷的心思,這兩件事都隱約關係到當今天子法統,不知他們到底是在密謀什麼。此前他答應與桑賽聯手行刺太上皇時,也曾問過那少年這問題,當時桑賽不肯答。如果康蘇密也還不肯回答,雙方沒法相互信任,此後也不必繼續廢話了。
老胡商嘿嘿笑了一陣,整頓神色,正容道:
“十四郎是聰明人,你我都現犯這麼大事,老康再瞞你,也不仁義哈。燒寺廟那個,原是瓜娃子問我,聽說天可汗有天神護佑哇,咋個才能破解嘞?老康就哄他,漢地這邊高人多,蓋的宮殿屋子都有講,你看那個皇宮哈,西邊先有個佛寺,又有個道觀,那都是異教邪魔,招引着阿赫裡曼現世,抗拒神力……哪個曉得桑賽聽信以後,就收買人去偷偷出城燒廟嘛……”
這個解釋應該有七八分真實,李元軌記起感業寺着火後,他和柴瓔珞等人確實發現那些縱火者也在紫虛觀附近活動過,很可能原來的確打算把相隔不遠的兩處道觀佛寺一起燒燬。不過他心下惦惙,康蘇密對“桑賽詢問怎麼破解天可汗天神護佑”這事含糊一語帶過,只怕原先他兩人的談論內容更直接,根本就是“怎麼刺殺唐皇李世民”吧。
康蘇密堅稱不知桑賽那吐谷渾小王子的身份,李元軌也不相信。桑賽可能是帶了康蘇密兄弟的引介書信來的,但他在康府一住許久,又折騰着收買諸人密謀行動,這精明絕頂的老胡商能不知道?
他一個西域胡人,對任何國家朝廷都談不上什麼忠誠,一心只打算如何取利才最豐厚。唐吐交戰時期,他暗中收留——或扣押——吐谷渾小王子,估計還是爲了首尾兩端觀望風色吧。
“往蕭皇后家裡跑嘛,也是娃娃們亂彈琴。”康蘇密又回答他第二問,“十四郎也曉得,在突厥時候,老康就和楊家那婆娘孫娃熟得很嘛。日常隨便說起來,講講故事,桑賽可能就記住,街對面住了個皇后啥子。後來抓回來我問他,他也不曉得是哪朝皇后,還以爲跟他們部族可敦一樣,自己單住,說話管事,啥事都做得主。他就起歹貓心腸,想偷着過去劫了人家……”
總之,那吐谷渾小子就是一心來鬧事的,而康蘇密是知情不報裝聾作啞,只盡量控制他行動,不叫折騰大了引火上身。然而他很快就不得不離京去處理自己生意,長安這邊所託非人,如今還是惹了一身臊。
交代完過往,老胡商又向李元軌不住道歉,一是因爲牽連吳王殿下也被拉下了水,二是也指望着李元軌得空給他說些好話。從他言語中聽起來,貞觀四年他從突厥歸唐之後,這幾年在諸寺監中拉了不少生意,爲皇家供應良馬珠寶金銀器香料等貨量很大,自然也獲利不少。如果因爲這事被銷掉皇商資格,康蘇密怕是要肉疼吐血。
若在往日,李元軌肯定是不會管這等麻煩事的。但是……
但是,他想,眼下他要在短時間內弄來五萬絹,只能求助於康蘇密了。
這一筆大數目,自然不可能指望人家送給他。立契借貸,約定個年限慢慢還清,比較說得過去。可這種事……怎麼開口呢?
舌頭在嘴裡轉了好多圈,他只能下個氣,向康蘇密說“元軌有一事相求”。待老胡商追問詳情,他又死活說不出“借錢”二字,只覺得臉上熱辣辣的,大概自己體內的心火已經把方纔在外面淋的雨水烤乾了。
無奈之下,他只能回身,向楊信之使眼色,意欲讓他替自己開口。楊信之神色頗勉強——進觀之前,他還一直在反對李元軌籌五萬絹給程咬金的計劃呢。
禁不住府主再三示意催促,高壯衛士還是咳嗽一聲,代向康蘇密商量借貸的事。剛聽說“要錢”,老胡商神色還算平和,一聽要五萬絹之巨,即刻目瞪口呆,表情誇張得快要趕上廟裡的怒目金剛了。
當年諸佛西來,在中原漢地造像供養,工匠只怕都是胡人出身,或者至少非常熟悉胡人形象,李元軌想。看這眉骨高聳、眼眶深陷、鼻樑高插入天、巨口無邊吞地的異相,真是和廟塑一模一樣啊……不動明王大忿怒相,是爲嗔鎮妖魔惡鬼,他康老胡作這等法相,是想嚇唬誰?
“只是借而已,我會歸還。”李元軌向康蘇密保證,“口說無憑,立字據借契也可。如今我兄弟們雖進項不多,等將來分封到各地,有公廨田永業田,手頭會大寬裕。”
見他態度誠懇,不象是試探或說笑,老胡商才收起那副表情,比較認真地詢問細務,如“借這麼多錢做啥子”“啥時候要”“要金銀還是絹帛”“打算幾時還清”“怎麼還”之類,現出他討價還價的賈人本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