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閒談,魏叔玢問她這些日子過得如何,蘇令妤淡淡笑一笑,答說“比剛成婚時好些”。原來初春她在宮人斜受傷臥牀以後,皇太子李承乾似乎有些愧疚,養病時對她比先前溫和多了。當然“噓寒問暖”還完全談不上,只是日常隔三差五肯來看視一眼,坐下說說天子皇后又吩咐了些什麼,問她有何主意。
蘇令妤嫁入東宮後,大半時間都在侍奉長孫皇后,對婆母瞭解遠比對丈夫的瞭解多。她出過幾次主意,還替太子寫過表狀草稿,旁聽起來,倒是反應都不錯,很得公婆讚賞。這樣一來二去,她和丈夫之間縱使還沒甚夫婦情愛,至少皇太子對她敬重聽從得多了。
聽她如此說,魏叔玢自然也替好友高興。蘇令妤本來就是個聰明有才學的女子,李承乾縱對妻子無感,也該看重她的能耐本事。二人耳鬢廝磨時間長了,或許能日久生情吧……
“皇后待我一向恩寵,我只怕辜負了婆母期望,擔不起她交給我的重任呢。”蘇令妤又嘆息,“眼見皇后的身子又一天天弱下去,想起來我就慌怕……太上皇山陵崩,皇后要操心的事那麼多,那天剛緩過來,就抓着我問有信兒沒有,她想有生之年親手抱一抱嫡孫……”
“孫”字沒吐完,蘇妃就臉一紅,住口不說了。魏叔玢忍不住笑出了聲,心下明白皇后的意思——李承乾夫妻倆爲祖父守喪期間,按禮制是不能行房的。蘇令妤如果這時候還沒懷胎,那就要等兩三年以後了,長孫皇后怕自己撐不了那麼久——
天邊一聲轟雷滾過,魏叔玢忽然怔住。
皇后着急問兒婦孕訊,只是因爲守喪和自己身體病情嗎?
慈和尼寺裡,海陵王妃楊氏肚子裡那胎兒,算算時日,怕得有七八個月大了吧……生下來如果是女還好,如果是男呢?
關隴舊家頗重嫡庶,太上皇長子李建成爲嫡妻所出,皇帝長子李承乾亦是原配所生,如果東宮長子也是太子妃正出,三代嫡長子,也算不大不小的佳話。魏叔玢又想起臨汾縣主那已死的賀拔氏保母說過,原太子李建成爲願意要嫡長子,向兩個待產姬侍許諾“生男者立爲正妃”,後來果然是生了男的鄭觀音正位太子妃……若是李承乾的長子爲一亂倫婦人而出,傳揚出去,該有多難聽?
“阿玢?”蘇令妤輕觸她手臂,“你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
魏叔玢擡眼望她,心裡一酸。那秘事跟蘇令妤本來毫無關係,可遲早要爆出來,鬧騰一場後,只怕傷心難堪又要操持勞累的,最後還是這清白無辜的好女子吧……
我得告訴她。一瞬間,魏叔玢下了決心。既然阿妤絕對不可能置身事外,那就最好讓她早做準備,從容應對。不能爲了我自己的不忍心、想推責,就像別人一樣含混欺瞞她,最終讓她落得耳塞目湮茫然無知,事到臨頭,還不定會怎樣反應、惹出什麼禍事。
她拉着蘇令妤,離別人遠些,放低聲音,儘量平和小心地一點點將海陵王妃懷胎的事說與她知道。太子妃許是經歷風浪多了,比她想象中還沉得住氣,除了臉上血色在一分分消褪,竟然沒什麼言語聲響。
一席話說完,她們已走到掖庭宮通明門前。蘇妃站着定了定神,只向魏叔玢說:“我知道了,你別再跟別人提起。”完了又向她慘淡一笑,才帶人進門。
門內已有十來個穿戴蓑笠的女子立等,領頭婦人與太子妃見禮,魏叔玢發現那竟是好久不見的息王妃鄭觀音。她身後自然是李建成李元吉的女兒們,蓑衣掀動間,能看到底下也都穿着麻衣孝服。
大大小小十餘女子由蘇妃帶領,出掖庭宮往太極殿來。看情狀,這是讓太上皇的大兒婦和孫女們去神主靈位前行禮拜祭一次,也算恩旨。魏叔玢縮回宮婢隊伍裡,安靜隨行進殿。這邊人來人往較雜,她也怕被認出身份,亦步亦趨地跟到大殿西間。
再後就亂了。太上皇梓宮靈案停在正殿,守靈親族中男在東女在西,但皇家畢竟不同民間大族,諸子孫叔侄等有王位的就一大羣,女眷中太上皇妃嬪、天子妃嬪、諸輩公主、王妃等重服者也有大幾十人,太極殿雖寬敞,每日東西間都是擠得滿滿當當。鄭觀音這一下又帶了十來個女兒侄女來叩靈,西間女眷要騰出一大塊地方讓她們略盡哭喪儀程,自不免忙碌推擠,殿外階下還有各家貴婦的奴婢聽呼應喚,裡外一片匆忙人聲。
魏叔玢不能跟着蘇令妤進到靈前,只留在墀下盡力辨認,好容易瞥見一個小閨女隨衆出楹,象是十七長公主的模樣,想上前去跟她說話,沒走幾步又一擠不見了。這時大隊人流越發跌撞,她也身不由已走着,離東間越來越近,忽然起個念頭:不如自己徑去男人們守靈處瞧瞧,得空直接叫李元軌出來見一面算了。
看這紛亂情景,沒人會留意一身宮婢衣裝的她。於是她大着膽子,猜測着路徑繞連廊而行。但不知是走錯方向了還是什麼,雖感覺是在往東,廊下人卻是越走越見稀少,似乎是繞到了大殿後面。在粗大巨柱與重重素麻帷幔間,她看到了敞開的後門,門外是陰沉天色與連綿不斷的雨聲。
這時一句話飄入她耳內:“……在皇后前聽新婦稟報,是息王妃帶那些個堂妹縣主過來了。”
說話人離得尚遠,但這嗓音給魏叔玢的印象極深,正是皇太子李承乾在不知對誰說話,語氣還頗爲恭謹。魏叔玢嚇一大跳,看看左近無人,忙退後隱身到巨柱和帷幔間,如宮婢般跪地低頭,儘量不惹人注意。
“是麼?我說西邊怎麼忽然一下子那麼亂糟糟的。”這聲音印象更深,腔調略不耐煩,比李承乾要高傲得多,“你新婦陪着你娘在西邊應承麼?叫她多操點心,這些日子,看你娘氣色越發不好了。”
皇帝父子一路說着話走過來,正停在後門內。天子停步,半轉身望向門外雨幕,深深吐吸一口氣,象要汰盡殿內污濁憋悶似的。李承乾陪在父親身邊,立定不語。
魏叔玢跪伏處離他兩人不遠,儘管有漆柱素幔遮掩,還是不免膽戰心驚,只垂着頭希望這對父子趕緊走開,千萬別認出自己。但事與願違,雖然父子倆半晌沒說話,氣氛沉默得有點尷尬,卻沒移動腳步,似乎皇帝覺得門內這處能聽風觀雨的地方很舒服。
天子終於開口,問兒子:“手裡拿的什麼?”
李承乾含糊地哦了一聲,回稟:“方纔阿孃剛給兒子的,也沒打開看……”
魏叔玢按捺不住好奇,不自覺地擡頭偷瞄一眼,只見皇太子將手中一個類似絹包的物事呈遞給父親,天子接過撩開,低頭定睛,藉着門外天光凝視,口中也哦了一聲,笑道:“是這個玉韘啊……你娘給了你,也好。”
玉韘……魏叔玢悚然一驚。難道是從臨汾縣主房中搜出的那枚血玉韘?
上次聽柴瓔珞提及這物,還是在皇后手裡,皇后同時還再次命柴瓔珞徹查李婉昔死因。怎麼如今皇后又把這玉韘給了李承乾?難道是暗示一娘案不查了?或者,她已經知道了案子的真相?
天子知道一娘案與李承乾的關係嗎?看他注視玉韘的模樣,似是有點意外,盯着看了片刻,才又問兒子:“你可知道此物的來歷?”
“阿孃說是……在河東原籍時,陛下賞的。”李承乾回答,語氣冷淡。他父親嘆了一口氣:
“雖然沒說錯,連你娘也不知道,這玩物本來歸屬……你大伯。”
附註:唐朝人穿戴的“雨衣”是什麼樣子的,目前能看到的形象資料不多。圖1是敦煌壁畫的“雨中耕作圖”,可以看到農夫下地幹活時戴了斗笠避雨,當然皇室貴族的雨具應該會更豪華精緻些。不過考慮到一直到清,象《紅樓夢》裡的描寫,大宅門貴族公子小姐穿戴的雨具仍然是以斗笠蓑衣爲主,這方面的變化應該不大。
文獻資料方面,初唐也有幾處提到“雨衣”。比如資治通鑑貞觀十九年下,李世民親征高句麗時,“親佩弓矢,手結雨衣於鞍後”,雖然不知道這雨衣的材料形制,但是知道了戰士出征時,是習慣把雨衣系在馬鞍後面的。
又《唐語林》有一條:谷那律,貞觀中爲諫議大夫,褚遂良呼爲“九經庫”。永徽中,嘗從獵,途中遇雨,高宗問:“油衣若爲得不漏?”對曰:“能以瓦爲之,不漏也。”意不爲畋獵。高宗深賞焉。賜帛二百匹。——這裡可知皇帝的雨衣又稱“油衣”,個人猜測是用厚重衣料塗油以避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