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叔玢象是走在一片朝霞籠罩的夢境裡。
這天一早,他們幾人收拾行囊離了咸陽境,渡渭越柵潛回禁苑。李元軌帶路往東,約摸過了大內正北西內苑一帶,到東宮之北,才又折向南走。轉過一條山坳,但見前方雲霞爛漫,竟是好大一片桃花林,仲春間開得正盛,華彩夭?炫人耳目。
李元軌面現喜色,說聲“是了”,一低頭鑽入桃林,其餘人等也緊緊跟上。腳踏鮮美芳草,肩承繽紛落英,林梢落下的陽光也被染成了粉紅顏色,香氣直入心脾。所有人不知不覺都放緩腳步,柴瓔珞湊到魏叔玢耳邊,輕笑道:
“我突然想起件事,得楊大幫我去辦。你和十四舅先走着啊……”
“瓔姐!”魏叔玢一把扯住她衣袖不放。她有個見鬼的事,明明是又在打趣李魏二人了。
走在前面的李元軌也回頭向二女瞧了眼,他耳朵一向很尖:
“瓔娘你別瞎鬧。時間緊迫,歐陽率更還不定在不在家,天色也不早了,得趕緊把正事辦完。”
昨晚他們議論去找誰來比定柴瓔珞帶來的一娘遺書筆跡,當世三大書家中,虞世南年高體衰病重臥牀,褚遂良常侍御前左右忙於機樞,倒是東宮率更令歐陽詢,雖也年近八旬了,一向身體康健,又奉敕不必履實職,日常只是摹帖練書,清閒得很,煩勞他似乎最合適。
不過有個麻煩——柴瓔珞不知道老人家現下住哪裡。
“要是能找到老人家,看在我娘面子上,又有皇后令,歐陽公大約也不好意思回絕我。”女道士說,“歐陽公的書法,在隋就早有令名,當年也是唐國公太上皇府上的常客。武德前後,先母帶着我也去求教過,歐陽公很是和藹,我娘半開玩笑地叫我拜師,老人家大笑一番而罷。後來上門拜師求字的人太多了,連那些什麼高麗新羅日本國使臣都託人來求,還有許多朝中權貴。歐陽公的官爵一直不算高,推卻不得,訴於主上,主上特敕‘歐陽詢非奉詔不得私與人書’,還是管不住。前幾年我聽說,主上讓人給老人家安排了一處隱秘居所,歐陽公只帶幾個心腹侍人,離家去隱居,潛心習書,不問世事。他家在道政坊的大宅只有幾房兒孫住着,誰也說不清老爺子去向。”
皇帝給歐陽詢安排的隱秘居所,就是這裡了,禁苑東北的一處桃林裡。
這個地點是李元軌提供的。
“去年我因事忤觸主上,被罰抄二十遍《孝經》。”少年王子苦笑,“抄完了呈上供查,過些日子立政殿中使拿回來,傳主上口敕又罵我一頓,說我的字太差,不堪入目看瞎御眼……中使還帶了兩卷主上御筆臨帖,叫我捧着一起到這處桃林小院,當面聽歐陽公評判,還住了幾日求教筆法。”
“真的?那主上對十四舅你可真是厚愛了,從沒聽過其他舅舅們有這恩遇。”柴瓔珞當時笑着說。她應該沒別的意思,李元軌卻不自禁向魏叔玢望了一眼,二人默默會意,心中都泛起波瀾。
自從那天李元軌向魏叔玢吐露了自己的身世疑惑,他們再遇到這類事,都忍不住會多想一想,雖然明知想了也沒用。也許李元軌這一生一世,都逃不開這樣的思緒漩渦了?
一陣風吹來,花瓣紛揚如雨落。
前面領路的清瘦身影踏上了一條石子小路,再走不遠,茂密樹木中突然出現一座竹籬小院。院中房屋只有前後兩舍,都不高大,倒有些象他們住了幾天的那菜園茅屋,不過構造精巧白牆黑瓦,住起來應該舒服得多。
院門處有個雙丫小僮正在灑掃,見幾人從林中出來,先是一怔,又歡然叫“十四郎”,向李元軌屈膝行禮。到得這裡,大唐吳王也收起平素那一副倨傲嘴臉,與小僮敘話寒溫,剛問幾句“歐陽公體中如何”之類,背後堂屋木門一響。
魏叔玢轉頭去看,驚見一隻彎腰屈背的着衣白猿踱出屋來。
這老猿猴年紀不輕,一頭白髮在腦後也挽了個小髻,可不但沒裹襆頭,還有許多斷髮殘絲披散下來,凌亂不堪。滿是皺紋的臉面極醜陋,朝天鼻孔雷公嘴,布袍上斑斑點點滿是墨漬,彎腰拄個木杖,拄杖的手爪又長又細皮黑色污,看上去實在可怖。魏叔玢不覺輕叫一聲,拔步往後退,白髮老猿朝她一望,竟哈哈哈地笑起來:
“誰家小閨女啊……”
“歐陽公!”李元軌和柴瓔珞同時上來行禮,楊信之也隨在後面,老猿猴——不,看仔細了還是個老人,只是長相確實太過清奇——笑着與三人還禮招呼,顯然這位就是他們來尋找的太子率更令、弘文館學士、渤海縣男歐陽詢了。
魏叔玢在父親的書房裡見過一些歐陽詢的親筆書簡,法度莊嚴筆力險勁,都說“字如其人”,料想他本人也該是位端莊嚴謹不苟言笑的守禮老儒。這親眼一見,先被他長相嚇到也就罷了,耳聽柴瓔珞行禮問候過便大開玩笑:
“……立政殿聽說主上在禁苑這邊秘置行宮和美人,常常留連不歸,果然是真的!一進霞林,瓔珞就有預感要有天人現世,正所謂桃葉映紅花,無風自婀娜啊……”
而八十老翁不但不惱,聞言還呵呵大笑:
“天人現世?是鳥嘴羽人還是巡海藥叉?這多年不見,你柴小娘子越長越俊,嘴皮子也越來越爽利啦……”
二人正相互逗樂,忽聽遠處砰一聲大響,聲若開山裂石。魏叔玢等人都被嚇一跳,舉目望去,只見林梢外面,遠遠地騰起一股白煙散入雲霄。
“那兒出了什麼事?”柴瓔珞手搭在眼睫上面問,“誰家在煉丹,爐子燒炸了?”
歐陽詢先是搖搖頭嘆一口氣,臉上又露出——本來應該是溫和慈祥,配着五官卻只覺得詭異嚇人——的笑容,象看見了孫子在淘氣的祖父似的,沒回答問話,只顫顫巍巍地讓人:
“來,來,進屋來坐地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