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偏西時,李元軌打頭,後面跟着楊信之和換穿一身利落男裝的柴瓔珞,以及一衆自柴府帶出來的從騎,浩浩蕩蕩向位於長興坊的桂陽長公主府馳去。
楊信之和柴瓔珞都不十分情願陪他走這一趟,路上嘀嘀咕咕抱怨,李元軌只是充耳不聞。他扯着外甥女跟自己一起去五公主府,也是迫不得已,想來想去沒有更好的辦法。
魏叔玢告訴他,秘密接走海陵王妃楊氏的是五駙馬楊師道,這事李元軌打定主意要當面詢問本人。但整件事涉及宮禁又撲朔迷離,知情人越少越好。桂陽長公主是他異母親姐,他這小弟上門,總不好不先行拜望阿姐。他五姐又是出了名的愛管事脾氣爆,五姐夫則是出了名的氣。李元軌喚“五姐”,柴瓔珞喚“五姨”,次第行禮。這三十幾歲的貴婦人攜了男裝女道士的手,滿臉堆笑:
“瓔娘啊,真是稀客,你有多少年沒上我的門了?——還有十四弟,這是頭回來阿姐家?快坐快坐,自己家,別拘泥——你們這些孩子也是,怎麼不早叫人來報一聲呢,我給你們準備些好吃的,今晚就留我家,別走啦……”
桂陽長公主與當今天子雖不是同母所出,但姐弟倆年齡相差不到一歲,是從小一起玩大的,感情很好。她前夫趙慈景又在開國之役中爲國捐軀,自武德到貞觀兩朝,天子都甚爲垂憐敬重,她在存世的十幾位長公主中隱然地位超羣,也是經常入宮與皇帝皇后話家常的。
李元軌聽母親說過這位五公主,年輕初嫁時也是美人,只是肚皮太爭氣,與前夫做了四年夫妻便生了三胎,後來又嫁楊師道,也是隔一二年就有喜訊,如今兒女成羣,她體態卻也臃腫不堪了,齊胸裙下彷彿藏了個水桶似的,下巴一疊一疊的肥肉快要垂到胸膛上。
單是肥胖也還罷了,五公主皮膚還算白嫩光滑,精心修飾妝扮,也頗有華貴端嚴的皇室風範。可惜她斷不了要與現任丈夫駙馬楊師道耳廝鬢磨並肩出入,一對比之下……李元軌不覺暗暗嘆一口氣,也不知道是該替姐姐還是姐夫惋惜。
楊師道正躬身扶妻子入座,彎腰如曲尺,然而很奇怪地,這種姿態下,他仍能給人以“肩寬背挺、身姿筆直”的感覺。他身高七尺四寸,偉鬚髯秀眉目,四十來歲年紀,兩鬢已有斑白,卻更形風姿清朗神采磊落。京師貴人當中一直私下傳說楊駙馬乃是“大唐第一美男子”,他長子楊信之雖也高大瑰偉,卻沒有父親這份從容不迫的貴公子書卷氣。
職責所在,楊信之也跟着府主吳王進了堂,但只叉手侍立在堂口,壯碩身子還有意無意地拼命往壁後躲,似是希望離開父親和嫡母的視線範圍——五公主和楊駙馬也沒讓他失望,夫妻倆都似沒看見這個兒子,只顧拉着柴瓔珞和李元軌親熱說話。
閒聊了一陣家常,李元軌向柴瓔珞使個眼色,女道士會意,向五公主說“我也好久沒見各位表妹了,五姨帶我去看看妹妹們可好”,扯着她退堂進了後府。
剩下李元軌和楊師道相對而坐,做姐夫的微露笑意,等待妻弟開口。
“五姐夫,元軌此來——”
李元軌說了一句就打住了,轉頭顧視這公主府的軒敞正堂和堂下侍立人衆,向主人道:“有些話事涉,可否移步,到姐夫書房去談?”
楊師道蹙眉點點頭,起身領路下堂。李元軌向侍立一邊的楊信之招手,示意他也跟來,楊信之卻有些遲疑,眼望父親低低叫了一聲:“大人?”
這是楊信之回家以後,父子間第一次說話,李元軌意識到。楊師道也終於回眸看了一眼兒子,卻仍是沒說什麼,只嘆一口氣,當先領路向府內走去。
沒拒絕,那應該是默許了。楊信之垂着頭,跟在父親和李元軌身後,出了正院,進入一座有假山花池的小宅院,又走進一間精緻書房,將下人驅出掩了門。
楊師道將李元軌讓在上首坐定,楊信之仍是叉手侍立在門邊。李元軌努力不去理會房中尷尬沉默的氣氛,向楊師道說:
“前幾日禁苑感業寺裡,前太子長女臨汾縣主出嫁,婚禮上突遭不幸,此事想必姐夫已知悉。”
“不錯。”楊師道頷首,又解釋:“那晚公主與某本也該去送嫁,但公主身子不適,親向皇后告了假,某在家照料拙荊,也未曾去得。”
只怕你們是故意躲開前太子妻女那些背晦人吧……李元軌心裡想着,自然不便當面說出來,只道:“一娘死得離奇冤枉,驚動天子皇后,特命元軌——陪同侍中魏公,主查此案。我等已在感業寺問訊過相關人等,其中海陵王妃楊氏,頗有嫌疑……”
他一邊說,一邊仔細查看楊師道面上表情,這位中年美男子卻只是帶着謙恭笑意靜坐默聽,鬍鬚尖都沒有動上一動。等李元軌的話告一段落,他才捋須微笑道:
“吳王與魏公奉敕查案一事,某在政事堂也曾聽聞。不過魏公已然接皇后令,中止勘查臨汾縣主案,就以自殺報宗正寺結案。十四郎不知此事?”
李元軌有些狼狽,輕咳一聲回道:“此案事關皇后聲譽,天子卻是不肯葫蘆提亂判的。至尊與後來又商議過,決意還是要徹查,只是明面不要喧鬧,主事人也一力專委了元軌。”
“原來如此。”楊師道點頭微笑,溫煦笑容中卻分明透着敷衍不信。
李元軌惱怒地擡起手,便想把那份天子手敕掏出來自證,但又覺得有點小題大作——如果事事處處都拿着手敕壓人,只怕問誰誰都不敢說真心話了。
“五姐夫,”他俯前身體,懇切道,“此事幹系重大,元軌一介小子,怎敢虛打誑語?那感業寺昨夜突燃大火,燒成了一片白地,可見一娘此案要緊,有人不惜幹冒奇險毀蹤滅跡。五姐夫如今登閣拜相,是天子的心腹重臣,自能體查聖意。姐夫若知曉此案線索,還望不吝明示。”
“那是自然。”楊師道笑容不變,“某若能助十四郎一臂之力,怎敢後人?只是某對此案的確毫無頭緒,更談不上知曉線索,愛莫能助啊。”
李元軌心頭火起,不再兜圈子:
“那爲何昨日中午,趕在感業寺起火前,姐夫親身前去,接出了海陵王妃及其親生二女?四嫂母女現在何處?還望楊公示知。”
Wшw _тt kǎn _¢○
見面後頭一次,楊師道臉上閃過驚訝震恐神色,溫煦笑意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先扭頭瞅一眼立在門邊的長子,回過臉沉聲問:
“是誰說某接走了海陵王妃?請他出來當面對質。”
“沒有嗎?”李元軌緊盯着他眼睛,“難道是元軌誤聽了人言?五姐夫可能明確說一句,昨並沒有到禁苑感業寺接走海陵王妃母女?”
他得到的消息,其實只有一個重傷衛士神智模糊時吐出的“楊駙馬”三字,並不是很確實,有可能弄錯。但看楊師道眼下複雜糾結的表情,他與楊妃消失一事顯然大有關聯。人就算不是他接走的,他也肯定知道不少內情。
楊師道沉默有頃,神色漸定,開口道:
“海陵王妃一事,恕某無可奉告。此事也與臨汾縣主命案無關。”
“哦,姐夫如此肯定?”
“海陵王妃離開感業寺,是因其它重大緣故,”楊師道緩緩說,“這緣故,吳王還是不知道爲妙。”
那股熟悉的“大人的事小孩子家別插手”的意味又回來了。李元軌咬住下脣,終於按捺不得,伸手自懷中抽出皇帝寫給他的手敕:
“某奉天子敕令,主查臨汾縣主案。海陵王妃本就是重大嫌疑人,請楊公如實告知元軌,她現在何處,否則元軌只能上奏天子,以抗敕論罪。”
他將手敕展開,雙手遞給楊師道。楊師道也以雙手接過,起身跪捧,姿態恭敬地匆匆掃視一遍——他現是中書令,每日起草宣奉詔書,對皇帝的筆跡自然再熟諳不過,總不會懷疑這手敕是假的吧——李元軌有點得意地想。
楊師道擡起頭來,臉上再度現出親切溫和的笑容:
“師道無狀,不敢奉吳王教令。十四郎若以此上奏,師道甘領罪責。”
帶着溫煦微笑,楊駙馬恭恭敬敬地雙手將天子手敕交回給李元軌,口氣也是溫順謙和得無可挑剔——話語內容卻是“老子我就是抗旨不遵,咋樣?你個小屁孩愛告御狀就告去。”
李元軌呆呆地接過手敕,一時說不出話來。他做夢都沒想到以膽小溫馴著稱的五姐夫楊師道,竟敢公然抗敕。
“大人!”
站在門邊的楊信之也嚇傻了,一聲呼叫脫口而出。他顯然一樣沒想到父親敢這麼幹。
李元軌和楊師道都扭頭看了高壯衛士一眼。楊師道略微收起笑容,嚴肅了一些,還是不理兒子,只向李元軌道:
“自去秋以來,犬子蒙十四郎提攜照顧,某深爲感激。臨汾縣主一案,十四郎和犬子陷溺已深,於公於私,某都不能不提醒一聲,吳王還是及早抽身退步,不要去蹚這一窪渾水了。”
“爲什麼?”李元軌詰問,“我查案,是當面奉了天子詔敕。一娘又是無辜冤死,還累及皇后清譽,我追查殺她的兇手,有什麼不妥?五姐夫爲何不肯幫忙配合?”
楊師道輕輕嘆口氣,英俊面龐蒙上一層烏雲:
“十四郎方纔這話,我也難以一一辯答。只說一點吧,你說一娘是‘無辜冤死’,這就未必對。”
“此話怎講?”李元軌問,“她一個幽閉九年沒見過外人的深宮孤女,難道還犯過什麼罪孽?婚禮暴斃是她咎由自取?”
他心情比較激動,說話口氣也很衝。楊師道倒不跟他一般見識,淡然一笑:
“息王海陵王妻女居禁寺九年,自然是犯不了什麼過錯。但十年之前,臨汾縣主尚在東宮時,可就未必那麼清白無辜了。”
“十年之前……”李元軌心思一轉,啞然失笑,“五姐夫說笑了。十年前一娘在東宮,不過才六七歲大,她怎麼就不清白無辜了?就算她跟人起過爭鬥,那也不過是垂髫總角間的遊戲爭執,怎麼至於十年後還要報應回她身上?”
楊師道沉吟片刻,招手向門邊的楊信之示意,指定兒子過來跪坐在李元軌身邊,捋須肅容道:
“後頭的話,我也許不該講,可你們都是年少氣盛,不知這其中的關節利害。我若不把話挑明,想必也阻不住你們蠻幹,不定什麼時候就着了天譴——那臨汾縣主,太上皇長孫女,唉,她就是遭了天譴啊。”
李元軌與楊信之對望一眼,都從對方臉上看到了迷茫呆愣——什麼叫遭了天譴?
“隋末大亂時,我本在東都洛陽,屈從那逆賊王世充。當時天下人言紛紛,都說天命在唐,我拋家棄兒逃歸長安。”楊師道瞥向長子,眼中似乎閃過一絲歉意,“太上皇那時正當盛年,英姿勃發,前太子敦厚老成,穩重可親,父子俱是當世人傑,然而我一見那時的秦王,就知道這天命,究竟落到了誰人身上……”
中年美男子撫捋着自己修飾得一絲不亂的鬍鬚,自失地一笑:“我這麼說,你們可能也不信。你們可以想想,開國年間的領兵大將,有幾個從來沒在秦王手下領過差使、聽過宣調?五根手指都數得過來。而我楊師道,就是其中一個——不是我不想,太上皇和前太子自有他們的打算。我出身前朝宗室,又奉詔尚主,自不敢妄念亂動,然而秦王——主上也知我忠心,入貞觀後一直信任重用不疑——唉,我扯得遠了……”
你是扯得夠遠的,李元軌暗自腹誹。不過他也明白楊師道羅嗦這些話的用意,是想強調秦王——當今天子是“真命之主”,而他楊師道也很有先見之明。但這和一娘又有什麼關係?
“主上有天命在身,所以開國百戰衝鋒陷陣不避矢石,卻從未被兵刃所傷,”楊師道加重了語氣,“然而你們知道主上平生經歷過的第一奇險是什麼?那就是武德八年,他在東宮,喝了一杯毒酒,嘔血數升、險些不治。”
此事李元軌自然也聽說過——在大安宮聽過妃嬪婢女們的小話,敘述起來措辭完全不同——但此時楊師道提及此事,他心中電光火石般一閃念,撐膝挺直了身子:
“那杯毒酒,難道是——”
“不錯,”楊師道看着他點點頭,“正是一娘敬給她二叔秦王的。”
附註:1、李世民的五姐“桂陽公主”,後來改封號爲“長廣公主”,似乎這個封號在史書上出現得更多一些,但是改封時間不明。這裡設定她貞觀九年還是“桂陽(長)公主”,主要是根據她四姐的改封時間。
她四姐(當然也是李二的四姐),初封“琅琊公主”,後改封“高密公主”。在貞觀十五年文成公主入藏那件大事當中,出現了一筆“琅琊長公主外孫”的記載,似乎說明貞觀十五年的時候,四姐還沒改封。封爵、改封這種事,要舉行典禮,耗費較大,朝廷會傾向於一次性辦一批,所以設定爲四姐五姐(還有後面一堆小妹妹)是同時間改封的,貞觀九年她們還都是初封的號。
2、“大人”這個稱呼,在唐代(和後面很長一段時期)並不用來稱呼官員。作爲當面指具體人物的尊稱時,大多是稱呼父親的,也偶見用來稱呼母親和叔伯等家中尊長。當然兒女這麼當面叫父親“大人”時,氣氛情緒會是比較嚴肅恭敬冷淡的,要表達親切孺慕的話會叫“阿耶”“阿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