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玉指環

第二天剛矇矇亮,柴瓔珞起身換了素服,帶大弟柴哲威入宮,去向天子皇后和有司報喪。

魏叔玢也跟着她一頓裡外折騰,但其實手忙腳亂,不知道自己該幹啥。柴瓔珞看在眼裡,一笑指示她“吃點早飯、再去一娘閨房裡瞧瞧”。

二女出了歇宿的客房,魏叔玢與柴瓔珞分別,自己走到一孃的閨房門前,卻見兩扇門板被一具銅鎖鎖起,窗戶也插得嚴密。正自不知如何是好,身後傳來腳步聲,李元軌和楊信之二人聯袂而來。

三人一打照面,都有點愕然不自在。

一覺睡醒,魏叔玢心情較平靜、頭腦也比較清楚了,已經意識到昨夜這兩個少年其實是在幫自己的忙。特別是吳王李元軌,雖然說話尖酸刻薄唐突無禮,甚至還誘導自己承認殺人、成了兇犯,但要沒有那些話,父親魏徵最後怎麼會拂袖而去、暫放她一條生路?

所以她還是得盈盈拜謝下去,努力做出循規守禮的宰相千金模樣,剛說了一句:

“妾魏謝過吳王殿下……”

就見眼前的紫袍下襬和烏皮靴一揚一旋,李元軌竟然根本懶得搭理她,轉身幾步上了東廂房門口臺階。

魏叔玢半蹲在當地,張口結舌,尷尬得手足無措。又是那高壯少年楊信之過來解圍,一張滿月似的肥圓臉上掛着和氣的笑容,招呼着“魏娘子安好”彼此行禮,交換來意。原來他們也是藉着天光,來重新踏勘命案現場的。

昨晚楊信之也一直在出力死勸魏徵夫婦,所以魏叔玢也向他道了謝。這位的反應就正常多了,長揖還禮說些客氣話。二人距離不遠,白皙壯偉的男子一彎腰,頓時遮天蔽日,魏叔玢真切地感受到了什麼叫“玉山將崩”。

“小娘子不必多禮。昨晚令尊那樣……唉,信之也不好多口。世間父母大多如此,小娘子看開點罷了。”楊信之又安慰她一句。

臺階上傳來叮叮噹噹的響聲,二人轉頭去看,是李元軌從腰間蹀躞帶上解下一把鑰匙,打開了房門鎖,自己邁步進屋探查起來。從始至終,他似乎毫不介意魏叔玢的存在。

“……十四郎其實也同情小娘子。他稟性深沉,又年輕臉嫩,不會跟貴家千金多假辭色,小娘子千萬別在意……”

楊信之還在盡職盡責地替李元軌解釋,其實他不說還好,這麼一嘮叨,魏叔玢更形窘迫,真想轉身走開算了。但她是受柴瓔珞委託過來查案,這案子又和她關係如此密切,怎麼可能不管不顧?

楊信之告了罪,跟着李元軌進房,魏叔玢咬咬牙,也提裙跟了進去。大不了她也當那傲慢可惡的吳王不存在——她好歹也是大唐第一諫臣魏徵的親生女,要比拼家傳鄙視臉,她怕誰?

臨汾縣主李婉昔的屍身,仍然躺在自己的臥牀上。魏叔玢沒膽子揭被再去看那可怕的死者面容,只借着已經大亮的天光,重新打量這新婦閨房。

昨晚雖然點着燈,室內仍然是黑黢黢的。要等到白天,陽光透過紙窗射進來,這暖閣的佈局才容易看清。臥牀依南牆而設,西窗下有書案、梳妝牀,靠着東牆則有箱籠衣架高几炭爐等傢俱,此時傢俱上滿滿當當堆着不少物事,猶是新婦出閣當夜的模樣。

李一娘放在枕下的遺書,和縊死她的那套複雜吊索,已被柴瓔珞姐弟帶走入宮。屋內還有衣物、鞋履、香爐,書案上有筆墨硯鉢,梳妝牀上有鏡臺妝奩,鏡袱還是揭開的,銅鏡裡映出明晃晃的人影。昨夜李元軌說“一娘是正在對鏡梳妝時被人從後勒殺”,看上去確實如此。

李元軌瘦高的身型也移到了梳妝牀前,一眼掃過,忽然輕咦一聲,伸手從妝奩裡拿起個什麼。

魏叔玢和楊信之都湊過去看。一孃的妝奩是一隻樸素的黃楊木方盒,連漆面都沒塗,裡面分成幾大格,脂粉和首飾雜亂地分堆在格子裡,件數不少,卻沒什麼貴重物——除了李元軌手上拿着的這一件。

這是一枚淡青色玉指環,又厚又大,玉質肥膩瀅澤,內外通體純色,只外面有一縷若隱若現的血紅痕跡縈繞,就勢刻出饕餮紋,造型十分古拙。李元軌拿在手裡,翻覆瞧了幾遍,皺着眉頭遞給楊信之:

“你家裡姐妹多,見過這種首飾麼?”

楊信之也接過來瞧瞧,搖頭:“沒見過,信之也不大留心這些物事。十四郎知道,我在家很少進內院……對了,魏娘子瞧瞧,這是如今年輕女子佩戴的時世妝飾麼?”

魏叔玢從楊信之手中接過指環,玉質觸手生溫。她試着將指環往自己手指上套,卻太大太鬆,套到大拇指上還晃晃蕩蕩的。

她又注意到這玉指環也不是正常的細圓環狀,環壁又高又深,一邊斜聳出坡,坡下刻缺口,另一邊也穿了兩個小孔,可繫上絲線,掛在腰帶裡垂墜。與其說是指環,不如說是腰佩更恰當。

“我沒見誰戴過這種首飾,年輕女子也戴不上手吧?一娘好象比我還細瘦。如果是掛腰的佩飾……沒穿絲絛啊。”

魏叔玢又拿着玉指環比劃幾下,不得要領,還給了楊信之。一眼看見後者蒲扇大的巴掌和鼓槌般的手指,她心中一動,出言:

“楊大郎,這指環太過寬大,實在不象女子所戴。大郎套上試試?”

楊信之愣了下,看她一眼,臉現爲難。李元軌在旁邊也道:“你就試試,又不是沒有男子戴指環,怕什麼。”

咧一咧嘴,楊信之依言將玉環在幾根手指上試着套戴。這玉環戴在魏叔玢拇指上都晃盪,套在他食指、中指、無名指上卻都合適。只是環壁太高太長,套上之後,指節卻無法彎曲。

“這勞什子真不是日常戴慣的,”楊信之搖頭,“太礙事,一隻手都廢了。”

不過只看寬窄的話,顯然這更象一隻男用指環。李元軌從楊信之手裡拿過來,在自己左手上也試了一遍。他手指修長,比楊信之細得多,四指套上去都很鬆晃,只有大拇指伸進去正合適。

“欲呈纖纖手,從郎索指環……”

“何以道殷勤,約指一雙銀……”

李元軌和魏叔玢同時開口低吟,所念詩句雖不同,卻都是描述男女私相定情、以指環爲表記的當世風尚,自然是二人都想到一處去了。

詩句沒念完,二人對望一眼,赧然住口。魏叔玢更是臉上大紅——對於她這樣的閨閣千金來說,唸誦這種情詩,可算有失婦德了。

“咳咳咳咳……”楊信之沒忍住笑,又想用咳嗽掩飾,髭鬚覆蓋的闊嘴裡迸出一串古怪嗆聲。李元軌恨恨地瞪他一眼:“你笑什麼!”

“沒什麼……十四郎對‘丁娘十索’記得挺熟,”楊信之笑道,“信之入王府不久,倒還不知十四郎也是狎遊老手,真是人不可貌相。”

魏叔玢吟出的“何以道殷勤,約指一雙銀”是從一個《玉臺新詠》散捲上看到的定情詩,雖然也不正經,畢竟算古人遺作。李元軌那句“欲呈纖纖手,從郎索指環”她卻沒聽過,不知出處,聽楊信之說“狎遊”,那竟是青樓樂妓歌唱的曲子麼……

眼見李元軌漲紅了頭臉喝斥“你胡說什麼”,堅決不認承,很象欲蓋彌彰的模樣,她心下有點煩,岔開話題:

“一娘這件首飾,真是奇怪。匣子裡其它物事加起來,也沒有這指環一半貴重。”

目光掃過梳洗牀上的妝奩——幾件嵌有小粒珠玉的銀銅釵、漆木簪子、束髮絲帶、背紋簡單已經磨脫色的鎏金插梳、木粉盒、畫眉石,樸素得近乎寒酸,也顯然都是一娘日常所用的物事。柴瓔珞帶人給她送來的嫁妝裡應該有些貴重飾物,但不知放在哪個匣子裡,並沒被一娘收入妝奩。

李元軌也看着手中的玉指環沉思:

“這等美玉,近世已很少見,我在大安宮裡,都沒見過幾件這麼勻淨的玉飾,樣式刻紋還如此高古……一娘從哪裡弄來的?”

哪個男子送給她的?——魏叔玢覺得李元軌其實是想這麼問,而她也在這麼想。這指環太象男子所有物,宮禁之內的婦女酬酹往還,不大可能遞送這樣的首飾招惹嫌疑。

如果李一娘真的曾經收到過一個男子的信物……魏叔玢回想着那十八歲小新婦懨懨無生氣的蒼白小臉,緊張絞擰在一起的手指,突然間胸口一熱,希望這推測是真的。

如果李婉昔曾經得到過某個人的傾心愛重,那她就不算白白在這世間活過這麼多年。如果她心裡有過某個人清晰明瞭的影像,爲他而歡喜過、憂愁過,爲他流過淚傷過心,她就感知到過自己的心息所在,從而完整爲人。如果她愛過,甚至只是被愛過,她就不再只是一縷轉瞬即逝的蒼白幽魂、只是她悲情父親留在陽世的血脈符號,即使謎一樣地死去,她也比大多數留在這世間嫁人生子、操持家務的渾噩婦女幸運得多……

楊信之一句話打碎了魏叔玢的想入非非:

“也許這是一孃的先父留給她的。”

“呃……”魏叔玢一時無法反駁。李元軌也點頭:“這話在理。”

一娘畢竟是前太子的長女,在東宮居住過八九年,那時她也是僕侍環繞父母疼愛。就算後來被攆到了這裡住,身邊仍有一兩件貴重的皇室珠寶留存,也不奇怪。

三人又議論幾句,房門處傳來腳步聲,幾名僕婦走了進來。

領頭的是靜玄道姑,幾人手裡都拿着些物事,似是來收拾屋子的。見李元軌幾人在屋裡,僕婦們行禮告罪,又想退出,李元軌叫住了靜玄:

“靜娘,你隨瓔娘在這寺裡辦事也有一陣了,可見過一娘身上戴過這首飾?”

他把玉指環遞過去,靜玄接了看看,搖頭道:“奴婢沒見過,這是一孃的?賀拔——你見過麼?”

她又把指環給了身邊一個眼皮紅腫的中年侍娘,並向李元軌等解釋“賀拔是一孃的自幼保母”。其實不用她介紹,只要看這侍娘滿臉浮腫、眼袋暗黑、彷彿哭了一整夜的模樣,也能猜出幾分。

賀拔一開口,聲音還有點依稀熟悉,應該就是昨晚發現一娘縊死時在房外號哭的女聲:

“這不是昔娘——臨汾縣主的首飾。”

“不是?”魏李楊三人都豎起了耳朵。

“不是。”中年保母雖然疲倦傷心,卻有一種奇特的篤定氣質,“昔娘每件首飾,奴婢都熟悉。上真師送來的嫁妝穿戴,我也細細查看過,其中絕無此物。”

“你能斷定?”李元軌問,“這件玉指環,方纔就放在一孃的妝奩裡,和其它首飾混在一起。如果不是一孃的,那又會是誰的?”

賀拔保母皺了皺眉,又低頭看一眼手中寬大的玉指環,面現嫌棄:

“臨汾縣主自入住感業寺後,這九年,從未出寺門一步,一個外人都不見,哪裡來的這種物事?東院兩個楊娘子親生的小娘子得了病,還去旁邊紫虛觀求醫救治,昔娘連這都不肯,真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貞潔閨女。這些指環鮫帕之類玩物,和昔娘絕無關係!”

看來她也認定這是一枚男用指環,如果承認是一孃的,就說明一娘有不爲人所知的男女私情。賀拔保母加重語氣,又強調:

“一娘生前絕對沒有此物。昨日下午,皇后駕臨前,上真師叫在這房裡焚香,奴婢還在妝奩裡搜尋了一遍,看看有沒有舊年遺下的香丸散粒。當時匣盒裡可沒有這玩意,上真師也能作證的。”

她既這麼說,那自然是真的。可是……也許當時或之前,一娘都沒把這貴重的首飾放在妝奩裡,而是隨身秘藏着。如果與男子有關,她更會小心不讓別人看見。

“下午還沒有,晚上忙亂了一陣,一娘不幸,妝奩裡就有了這個,”李元軌望着賀拔保母掌中的玉指環思索,“你的意思,是有人趁亂把這物件放進了一孃的妝奩裡,栽贓於她?”

賀拔欲言又止。魏叔玢想了下,昨夜曾經在這房裡長時間走動的,有柴家姐弟、李元軌楊信之、父母和自己……都是體面貴人,她一個保母侍娘,恐怕不敢隨便誣指。

“昨夜郎君等離去後,也許有人偷潛入房,往奩匣裡放了這玩意。”保母勉強答話。

這倒也有可能。李元軌皺了皺眉:“昨夜我等出門時,我反鎖了房門,鑰匙一直在我身邊。今早開門進來,門窗都完好,沒有被潛入的跡象。不過……”

他擡頭看了看高懸的房樑,招手叫過楊信之,又將一邊的高几扯過來,騰身而起,先踩高几再踩到楊信之肩上,雙手抓住房樑,伸頭上去扭着臉探看。

身子瘦削也有好處,這一串行動很是輕捷矯健,去當個飛檐走壁潛行入室的竊賊正合適——魏叔玢不無惡意地想。

“給我一盞燈。”房樑上面傳下李元軌有點發悶的聲音。

魏叔玢四下看看,其它僕婦手裡都拿着物事,只有她自己閒着,於是上前將一娘書案上那盞銅油短燈拿了起來,先遞給楊信之,楊信之又舉上去給李元軌。

李元軌沒低頭,垂手接住銅燈,舉高到房樑上,一看,又垂手遞下來,沒好氣地俯視魏叔玢:“點着了再給我。”

囁嚅的嘴脣似乎是硬生生把“蠢”字嚥了回去。他要燈自然是因爲房樑上太暗,要照亮才能看清楚——魏叔玢這纔想到這一點,臉上一紅,接了燈去找火鐮點燃,一邊重新遞上去,一邊暗罵這人還是如此傲慢無禮。

跳動的火苗被舉到房樑上方,照得滿室明亮。李元軌立在楊信之肩上,一手扶樑,舉着燈四面轉着探查一圈,搖搖頭,沿原路跳回地面。

“樑上積塵甚厚,除了昨夜拋吊索的痕跡,沒有人從屋頂潛入的跡象。”

那麼這枚血絲玉韘,就不是夜裡有人進來放下的。至少在昨晚他們離開命案現場時,已經躺在一孃的妝奩裡了。

魏叔玢想起自己與李一娘唯一的一次會面,那稚嫩羞澀的小新婦,驚惶畏縮的眼睛,單純到有點癡笨的舉止談吐……被在禁寺裡關了九年,她能和哪個男子私相定情?她有這樣的魅力和勇氣?

或者是,前太子長女畢竟繼承了隴西李家的血勇才幹,故意做出那種樣子來,把所有人都騙過了?

房中人都看着賀拔保母,她憔悴的臉上陣青陣白,呆呆站在當地,無話可說,隻眼圈越來越紅。忽然“嗚”地一聲,她上前兩步撲跪到牀前,也不顧屍首腌臢,竟是摟着牀上已死的一娘又大哭起來:

“我苦命的小娘子喲……這是造了什麼孽喲……人不在了還被潑一身髒水……殺了你爺孃還要毀你名節喲……天知道誰給你瞎栽贓喲……”

魏叔玢和李楊二人面面相覷,一時都無可奈何。這賀拔氏保母要是一口咬定一娘是被“栽贓毀名節”,畢竟人都死了,只會給她贏得更多同情。而哭喊“殺你爺孃”,那似乎……更是暗指當今天子,或者長孫皇后要爲此負責……

想到一娘生前,最後一個與她交談的正是長孫皇后,魏叔玢不禁心裡一沉。如果這貴重的玉指環是皇后送給一孃的,或者,趁一娘不注意偷放進她妝奩裡的……唉,罪過罪過。

李元軌也搖了搖頭,沒再深究,上前彎腰伸手:“把那物件給我。”

他方纔爬高上樑,拿物不便,那枚玉指環一直留在賀拔手裡沒要過來。這是重要的物證,須得呈到御前或者交給辦案官員。

正在嚎哭的保母擡起頭,翻過左手掌,滿是涕淚的臉張嘴大喘一口氣,忽然左手一擡,竟將掌中的玉指環塞進自己口中。

李元軌和楊信之同時發出一聲驚呼,上前將這中年婦人按倒。

魏叔玢和靜玄等女子也尖叫起來,涌上前看究竟,卻見兩個男子雖控制住了保母,拉手按肩摳嘴扼喉一陣折騰,卻沒能把玉指環取出來。賀拔頭髮蓬亂、嘴巴被掰得大張,那個頭不小的玉環竟是被她嚥下去了。

“混帳!你這是要反!”

李元軌大怒放手,一直冷漠的面孔瞬間透出猙獰殺意,刷一聲抽出腰間佩刀:

“信不信我剖了你!物證要緊,你一條賤命值個屁!”

仍被楊信之按倒在牀前的賀拔眼睛一閉,不言不語待死。魏叔玢一顆心砰砰直跳,提高了聲音勸說:“十四郎別——”

一片嘈雜混亂中,窗外忽有女子的聲音傳入:

“稟吳王殿下,至尊傳吳王和楊庫真見駕,皇后傳魏家小娘子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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