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亭身形一振,隨即向前一傾!
神來之筆!
是了!
陸三太爺喜好的是金石木料,一股子文人習氣,非好木不居,非好石不玩,陸玉年心疼幼弟,在平成老宅修築廣德堂時便依照陸三太爺的喜好,整間庭院全部用上好的楠木修葺,連院落裡的亭子與抱廈也是拿楠木搭建而成的。廣德堂修繕一新後,陸玉年曾言,“...胡弄裡最貴重的既非我陸玉年,亦非光德堂裡那兩尊鎮宅的漢白玉古獸,而是這廣德堂。”
長兄護幼之心,拳拳如此。
平成居北,冬涼天干,木頭容易龜裂,楠木需每隔三五年便上清油,以防蚊蟲蛇蟻,也防潮祛溼。
清油是什麼?
梧桐子炒熟榨油,桐油味道不好,陸家一貫將刷過一層桐油後再拿亮油重新刷一層以保氣味不算太難聞,往日通常要空出半載人才好入內居住,房間只是今年平成的天氣怪,冰霜雪雨沒斷過,又逢大難,陸三太爺刷了一層桐油之後還未等它乾透,只空了兩月,便從莊子上回來了。
聶氏聰明!
你陸五太夫人要說這是最大的疑點,我便有理有據地迴應你!
長亭看向真定大長公主,視線再慢慢移向陸五太夫人,陸五太夫人聽懂了,手蜷在袖中張口便道,“我不信!”
聶氏垂眸莞爾一笑,“五高祖如若不信,儘可以尋了幫忙刷桐油的匠人,公中走的賬目還有莊子上的僕從問一問,看看年前的廣德堂是不是刷了一層桐油。”話至此,聶氏語聲照舊溫婉,“刷清油保木料,這本是各家各戶都應當曉得的事情。五高祖言語間同我們家十分親密。也十足關照關心我們廣德堂。五高祖與我們家既爲鄰里,當真不知太爺在年前刷了屋子?甚至爲了避開清油味道,太爺還前往通州莊子上去避了將近一月有餘?大家都是街坊四鄰。這不應該呀。”
長亭偏過頭,慢慢扯開嘴角。
她便知道她未曾選錯人。
陸長重踏實肯幹,脾性人品端方,聶氏能言善辯且條理清晰。
陸五太夫人當下噤聲,老三去通州莊子上住了一個多月,她當然知道。她不僅知道還一直嫌棄對面在做工畫樑!是!這個說法看上去無懈可擊。可她分明知道真定大長公主纔是那個始作俑者!
若說陸三太爺在這平成裡和誰有宿怨,她頭一個想到的是陸紛,之後便是陸紛他娘。真定!
“只怕是有人知道卻裝不知道...”崔氏別過眼去,眼眶紅透了,“各位嬸嬸嫂嫂,我們西苑是一向屏氣默言的,往前是任誰潑髒水鬥心機,我們總以爲前頭還有兩位哥哥頂着,如今不行了。如今沒人護着我們了!今兒個陸五太夫人心裡揣着個明堂鏡,卻揣着明白裝糊塗要來光德堂興師問罪。大傢伙都姓陸,都是陸家人,你們自己個兒摸着良心想一想,若是大哥還在,你們能不分青紅皁白地便衝出來給光德堂扣帽子嗎!”
“咱們是陸家啊...是陸家啊...無論在什麼處境都不應當聽了居心叵測的慫恿。被那黃白傢伙什迷了眼。墮了家聲呀!”
崔氏一道說,一道哭。哭得如弱柳扶風。
女人們的臉色變了又變,當下便有一兩位夫人道了個萬福當即辭了行,真定大長公主看上去累極了,單手撐在椅背上好似沒有寒暄應酬的氣力,陸五太夫人手撐在木案上,張口便道,“就算起火事件是因清油,可小童子是一貫伺候在老三身邊的人,他不可能犯出打翻箱籠這樣的錯誤!”
“是,小輩接手廣德堂後下令徹查了那個小童子的身世來由。”
聶氏緊緊抿脣,“那位不過十歲的小生已經在三爺跟前伺候了兩、三年了,五高祖,您猜怎麼着?那位小生,是您的次子...呈給陸三太爺的。”
陸五太夫人小兒媳孫氏手上抖了一抖!
崔氏一聽哭得更兇了,內宅女人哭功都了得,邊哭邊說話,又是抽泣又是哽噎,偏偏也能將話掰扯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原是如此!原是如此!內宅進人走人都是有跡可循的!把人案冊子拿出來一對,什麼都分明瞭!若照五高祖的說法,是不是也能將廣德堂那場大火按在你們家頭上呢!這內宅裡頭人脈都是連了又連的,任誰都能在別府裡攀上幾樁親。我們便是不夠狠,若是一早便先下手爲強,如今百口莫辯的人便是五高祖了!”
長亭竟不知崔氏長了一張這樣利的嘴!
時至今日,竟也敢反咬一口!
“放肆!區區小輩口出狂言!”陸五太夫人拂袖拍案起身,“我與老三一無積怨,二無樑子,如何會狠下心腸來使壞縱火!”
“那我們光德堂與三太爺又有什麼積怨呢!”
長亭亦猛然起身,“託五高祖的福,我陸長亭悍氣狠厲的名聲已經在平成傳開了,既已傳開,我若不孟浪一些,豈非對不住五高祖的栽贓!今日話趕話說到這裡來了!我陸長亭心一橫,若要一個恃寵而驕的紈絝名聲便讓我擔!五高祖字字句句皆指向我光德堂居心叵測縱火行兇,既拿不出證據又講不出道理,我便不依!我光德堂於公於私,都犯不着處心積慮害死三太爺一家!”
“是嗎!當真素無積怨嗎!”
陸五太夫人被長亭一介小輩拿話激發開了,“真定!七年的那個春朝...”
“母親!”
謝氏朗聲出言截斷,“我們是來給三太爺討一個公道的,是好心!就如三夫人所說,大傢伙都是陸家人,姓的都是陸!我們與三太爺鄰里鄰居久了,突逢天災,兩位老人家驚魂未定也是有的,口不擇言還望大長公主看在都是老輩人的份兒上休要怪罪!”
還是定性成天災了!
長亭直覺謝氏的突然示弱與那句七年春朝有直接關係!
長亭一眼看向真定,若非長亭反應極快,她險險便要錯過真定眼眸中一閃而過的陰戾!
滿堂都坐着女人,年老的年輕的,都保養得極好,手與手腕間折起的弧度都是類似的,宮絛高揚,這一屋子全是出身名門貴胄的世家女,全部家教極好,陸五太夫人的失言叫人嗅到了陰謀的味道,可誰也不曾接腔,誰也不曾貿然開口。
人吧,最要緊的就是不要好奇。
因爲好奇,往前探出一步來,誰也不知道是會落入深淵還是一路平坦。
陸五太夫人終究止了話口,說了三兩句場面話,便嚷着頭疼帶着兩個兒媳告了辭,真定大長公主什麼也沒說,鎮定自若地讓黃嫗在花間擺了午膳,請留下的諸位夫人用了膳再回去,“...家裡頭還掛着白,還請諸人莫怪老身招待不週。”真定大長公主如是出言。
一頓飯用完,三三兩兩地告辭,真定大長公主不留人,長亭卻出言將聶氏留了下來,二姝剛出榮熹院正堂,長亭耳朵尖,模模糊糊聽見裡面有聲音。
“去查,當年的事都還有誰知曉。從頭給我順下來,所有人...我是說所有人,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是真定大長公主的聲音。
語聲陰鬱,其中含義不明,
長亭頭一偏,卻見聶氏嘴角婉然,如充耳不聞狀。
“這是阿嬌頭一回見十七嫂。”
遊廊且彎且長,長亭晨間剛哭過,大約眼睛還有些腫,白春叫她用完午膳上一點粉,長亭直說沒必要,“嫂嫂確實很聰明,可見聰明和門楣沒關係,和姓氏也沒關係。陸五太夫人當了一輩子的地頭蛇,看見誰都以爲要去搶她的東西。她卻忘了一句話,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聶氏身量高挑,長亭年歲尚小,如此一比,長亭剛好在聶氏的眼睛下面,長亭擡起眼來看向聶氏,“這句話,於阿嬌,適用。於十七哥,亦然適用。”
聶氏將嫁作人婦沒多久,與長亭站在一塊兒便是兩個小姑娘的模樣。
長亭嬌俏,聶氏溫婉,兩道不一樣的風景。
“妾與阿重都極感念亭大姑娘的恩德。”聶氏頷首宛然,“是投桃報李,也是同道中人。亭大姑娘說妾聰明,妾不敢當。那小廝從哪裡來,木料剛刷過清油...這些東西,如今的我與阿重壓根就查不到,是另有高人指點。”
長亭腳下一頓,有些怔愣。
“昨日夜裡,訃告剛下,暫居城南的一位大人前來投貼拜訪。將其中關鍵同阿重一一道來,如此我才知道了那小童子是陸五太夫人次子進上來...也才知道原來三太爺才刷了清油,屋子裡的油還沒幹,自然容易起火...”
聶氏抿脣笑一笑,“若說聰明,那位爺纔是真聰明。他是如何料到今日亭大姑娘會讓人去喚妾身與十七的呢?他又是如何料到陸五太夫人會突然發難,劍鋒直指光德堂的呢?妾性情愚鈍,連這點都想不通,更甭提自個兒想法兒來解圍了呢。”
長亭愣在原處。
“是蒙大人嗎?”長亭輕聲問。
聶氏笑着點頭,“自是石家的這位大人,我家十七如今無比敬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