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初霽,在幾天的暴雨後,天兒逐漸放了晴,一仰頭冀州的天就像是一塊初入塵世的璞玉,玉起熒光,雲蒸霞蔚,十分舒服自然。長亭撩開馬車的幔帳,偏頭看天,冀州山多水長,稠山珏山崇山峻嶺,山巒起伏又有松柏參天,長亭手一撒,幔帳再次低低垂下,將馬車外的好風光盡數遮掩。
“今日辰光好,連下幾天的雨把人精氣神磨呀磨,磨呀磨,險些都磨滅掉了。今兒一早起身,覺着一身都沒力氣。”長亭笑着,斂過寬袖斟了盅茶,單手遞給眼前的婦人,莞爾一笑再道,“嶽夫人,你喝喝這茶,是新炒制的,製茶人先在通風的地窖裡陰乾,再拿松木枝幹炒三遍,最後沖茶的時候一定要用清泉水來煮制,否則都算對不住製茶人七七四十九天的苦勞。”
馬車一晃,長亭廣袖一動,茶湯卻一滴未漏。
眼前婦人戒備了一早上了,哦,不對,應當是從三日前就開始戒備,如今長亭親斟茶婉言勸飲,那婦人一擡眸,眼下細紋就褶出了幾個皺巴巴的褶兒,看上去不年輕了,說是才過四十,可看上去是四十四、五的人,臉盤小但顴骨朝外突,故而看上去更顯此人精明,現今着一身攢金絲外衫,衣裳簇新可料子卻不見得是好的,頭上墜了顆青玉,大是大可水頭不潤顯得很澀很板正,這便是嶽老三的婆姨秦氏,出身和6十七的夫人聶氏挺像,都是落魄了的書香門第出身,父親是廩生,當初舉孝廉入的仕,可惜死得早,寡母養大三個兒女,如今...如今被孝順有情有義的嶽老三接了過來把親家娘當作親孃一般看顧,而
這些消息都是滿秀打探到的,總計耗費了兩小包梅子、半隻燒雞和一壺酸梅茶,如此低廉的成本,滿秀也敢敲長亭五兩銀子當打探費,並且不要臉地堂而皇之宣告,這都是爲了“攢嫁妝”才當了大開口的獅子...
長亭念及此,橫了眼安分跪坐在身後的滿秀,不覺現自己思路好像跑偏了,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人要想活得好,起碼有三樣,出身、心智和韌性,三樣都佔的人是皇帝命,三中有二之人是王侯命,三中取一之人不說大富貴,終生衣食無憂是沒跑的了,說起這位秦氏既出身不大順遂,能活到現今這份兒——在老岳家個個子女都是她生的,在嶽老三跟前說一不二,兒子敬重女兒愛戴,也算是到了一個女人的頂兒了,那麼必定那兩樣裡頭至少是佔了一樣的。
秦氏接過茶水來,喝了口,拿不太標準的官話應長亭,“是好喝。”說得不標準,還帶了點兒冀州聲調向上揚的腔調,故而她說得很慢,似乎是不想在長亭跟前跌份兒,一字一頓地,不太想跟長亭談論這茶是咋做的話題,長驅直入主題,“...那莊子一直是岳家打理,夫人帶我來是爲了個方便,我就同夫人講一講那莊子的具體事宜...”
長亭笑着擺擺手,“你別說,凡事我自己看即可,你說了反倒叫我不知該看什麼了。”
一句話把秦氏的後話都堵在了嗓子眼裡。
秦氏臉色一僵,側掩飾般地啜了口將才長亭斟的那盞茶,茶水入口回甘,再品又有若有若無的苦味,這茶先甜後苦。
上回蒙拓說要安排長亭和嶽番的母親見上一面,長亭便覺不妥,蒙拓站在什麼立場來安排這樁會面?蒙拓在石家不算是正兒八經的主子,往後就算天下爭到了,蒙拓頂破天也就封個王侯,同樣都是臣下,蒙拓上哪兒來的權利去安排會面?這不是僭越是啥?長亭當然一口否決,人是要見的,人不見到,長亭上哪兒去看看這夫人的格究竟有多高,還口口聲聲嫌棄人玉娘“不夠格”,長亭想起來就又氣又笑,嶽番是挺好,個性好相貌也不差,前程也放在眼前,怎麼着根基都還沒穩就開始嫌東嫌西了?這位嶽夫人見過玉娘嗎,就敢鐵口直斷玉娘不夠格了!既然要見,就得找個好藉口見,左右庾氏將看莊子交給她來辦,長亭看看賬簿正好有個莊子離得遠且是岳家人在看管,長亭硃筆一勾,定下了要看這家莊子,並遞了帖子上去,庾氏便叫嶽夫人跟隨前往。
這下臺面臺下都齊活了。
長亭看了眼秦氏,笑着解圍,“嶽夫人莫和我惱,新媳婦都喜歡湊熱鬧,如今咱們就當遊山樂水,左右差事都要做完,早着手晚着手都一樣,咱們又何必心急一時呢?”長亭一頓,再笑着意味深長,“凡事吧,下決定做預見都別太早了,口談耳聞無憑,還是眼見才爲實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