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亭大嘆,昨兒晨間庾氏與符氏才勾了心鬥了角,話裡頭打了機鋒,就晚上來拜訪這麼一會子功夫,兩人就嘮起家常話了!?
符氏好糊弄是真,庾氏手腕高杆也不假!
旁的不說,庾氏拉攏人說親近話的本事,倒是一流。
陸綽氣得險些打了個顛兒,當着自家姑娘的臉面,不好下符氏面子,士家子出身教養好,領大晉朝官銜兒起起沉沉幾十年,陸綽也沒動過幾回真怒,這回他當真是遭符氏氣着了。
哪有男人在外頭撐西牆,女人轉過頭就開始拆東牆的!
當初還不如當一輩子鰥夫!
不,縱算是尚了那瞿宛長公主也比娶了她強!
陸綽生氣、高興都不上臉,一張臉清清俊俊的,千日如一的謫仙臉,只輕擱了箸,墨竹筷子放在舊瓷上脆脆一聲,陸綽偏頭輕揚聲吩咐候在外間的周管事,“馬上讓廚房做三碗八寶羹,多放山楂,配上兩碟清油小菜絲。哦,再加一碗鹹肉燉湯,湯要燒得滾滾,拿熱湯油滋兒肉,多放點辣子。”
陸家長居建康,口味偏向南邊,沒幾個人吃辣。
符氏悶了悶,到底沒悶住,探頭悄聲問,“鹹肉燉湯是誰吃啊?”
“你啊。”陸綽扭回頭,沒看符氏,“到一個地方嚐嚐當地的特色菜沒錯吧。”
弈城多霧,四周崇山綿延,又有淮河、黃定河兩河相交,天氣常年陰天不見暖陽,潮氣和溼氣悶在低窪處,故而冀州弈城人嗜辣好鹹,口味頗重。往燉湯裡放辣子油,確實是地方特色,一碗辣湯吸吸呼呼下肚,吃得滿頭汗,骨子裡的潮氣也跟着被汗扯了出來,這是爲了不容易得病。
符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帕子在桌下揪一下又揪一下,看了看獨女,長寧小兒什麼機鋒也沒聽出來,再看繼女,埋頭不笑也不搭話。
陸長亭還不如像小時那樣哧地一下笑出聲呢!
陸家一家子人都是笑面虎,陸綽心思多得跟個九連環似的,心頭轉了幾百個念頭,偏偏嘴上一個也不說,美其名曰士家子自矜身份,苦的還不是旁人!
符氏覺得委屈極了,十幾年受的氣一下子涌到臉上來,臉上發燙鼻尖發酸,想哭極了,偏偏女孩們還在,她也不好爭嘴理論問個明白。
沒人說話,氣氛變得尷尬起來。
長亭起了身,再佝身牽過陸長寧,朝中間福了安,“夜裡阿寧挨着睡,阿嬌沒睡好,先去外廂補個眠。”想一想,再道,“昨兒接的帖子是今晚上呢,還是明晚?”
“明兒。”陸綽朝兩人擺擺手,語氣緩和,“就靠着軟榻歇一歇罷,養好精神,今兒晚上我帶你們去瞧弈城的夜市。”
長寧興奮得手一緊,眼神卻陡然亮起來。
長亭笑着輕輕捏了捏陸長寧手心,再福了個身,便牽着小姑娘向外走,將出內門,門一闔上,長亭讓長寧坐下,悄聲問她,“吃飽了嗎?”
長寧搖頭,“父親不是叫了八寶羹嗎?阿寧等着八寶羹來。”
長亭嘆了嘆,攤上這麼個孃親,甩也甩不開,吵也不好吵,悶下來吧自個兒又憋心,把話揚扯出來吧又怕傷了長輩臉面。若等長寧再大些,說親事的時候兩家人坐在一塊兒的時候,符氏也有夠丟面兒的。
長亭朝外探了探,從袖裡掏出顆麥芽糖,剝了紙,塞到長寧嘴裡去,低聲叮囑她,“你正換牙,只這一顆,不敢給你多吃。不許告訴你母親。”
長寧眼睛直勾勾看着麥芽糖,連連點頭,吃得眉開眼笑,吃着吃着覺出不對勁來,把糖往左腮一頂,含含糊糊說話,“長姐,咱們怎麼不先回廂房去啊,驛站外廂的椅子沒鋪軟墊兒,坐不舒坦。”
“你不將信寄給大長公主了?”
長亭又在袖裡掏了掏,拿出封疊得四四方方的信,“好容易在城裡的驛站歇一歇,趁將士們歇幾天養經蓄銳,正好拜託父親幫你把信給送到平成去。”
長寧恍然大悟,隨即點頭如雞搗米。
未隔多久,內廂便有女人低低的抽泣聲,哭得不算大聲,只是一聲連着一聲,很有**不斷的意味,又在哭聲其間偶聞陸綽難得提高聲量的斥責聲,長寧蹙眉支起耳朵去聽,長亭趕緊伸手將小姑娘的耳朵捂住,又塞了顆麥芽糖到長寧嘴裡,小姑娘仰頭疑惑看向長亭,長亭難得衝她笑一笑,“長輩說話,小姑娘不好偷聽。”
長姐的話都沒錯,長寧點點頭,舌尖再舔了舔麥芽糖,甜滋滋的。
陸綽聲音漸高,長亭隱約能聽見幾個句子。
“你說嫁到陸家,我沒教你便罷了。母親也教你,我也教你,阿嬌摸不清局勢索性給她顏面,但先不出面。莫說阿嬌,且說阿寧,小小年歲也懂得去問長姐待石家是怎麼個態度。你呢!?庾氏一鬨你,高帽給你一戴,便什麼都渾不曉知了!今日是吃食,明日呢!後日呢!螞蟻蠶地,便是從小處走起!”
緊接着是符氏的哭聲,邊哭邊辯,“您什麼也不同我說!我也知道輕重,沒要庾夫人送的廚子啊!您要待石家是什麼態度,您不同我說,我怎麼知道?人家要同我親近,俗話說伸手不打笑面人,庾夫人好歹出身邕州庾,也算是能說上話...”
長亭蹙了眉,夫妻做到這份兒上,捫心自問,陸綽也有錯處。
符氏辯了兩聲,哭聲便漸小下去。
陸綽也不說話了,掀簾開門,長亭帶着陸長寧迎了上去,陸綽詫了詫,再看長女手上拿的信,心緒好轉起來,清咳兩聲接過來,“你們給大長公主寫了信?”
長寧點頭,長亭搖頭,“我只寫了一句話罷了,其餘都是阿寧寫的。”
不喜歡她的,她也不會去討人家喜歡,沒這天賦。
陸綽彎腰揉一揉長寧小姑娘的髮辮,溫聲笑道,“等父親寫好信,讓人一道快馬加鞭,八百里加急地送去。”
“您也寫給大母嗎?”長寧笑問。
陸綽輕輕搖頭,“我寫給二叔父。”
寫給胞弟陸紛的。
身在朝堂上,陸綽很少留下字跡,黑字白紙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很容易遭人抓住把柄,既然不是口信,選擇文書遙寄的,自然是極要緊的事。
“父親寫給二叔父做什麼呀?”長亭輕聲湊攏問。
陸綽勾脣一笑,似乎很滿意長女的謹慎,先搖搖頭,隔了半晌,再笑眯眯地開了腔,“你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