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城屬冀州中心,已過淮河以北,險險堪稱北地。
漸入冬,天色亮得漸晚,剛一矇矇亮,驛站外梆子聲音漸消,長亭一下就醒了,一扭頭陸長寧正抱着她胳膊睡得香——昨兒陸長寧要賴在她廂房裡頭給真寧大長公主寫信,寫着寫着小姑娘就委屈起來,哭哭噠噠地扯着長亭膀子死都不走,非要挨着長姐睡,鄭嫗過來請了三兩次,長寧犯起倔勁兒來像極了陸家人,直將鄭嫗攆回符氏那處去,符氏也過來一趟,看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讓人不舒服...
她教訓陸長寧是不留情面,可長寧到底是她妹妹,又一心與她親近,流的都是陸家的血,還能趁着獨處擊殺了她不成!?
處處小心眼,又狗眼看人低!
長亭想起符氏就不舒坦,抿抿嘴,躡手躡腳地將胳膊從長寧懷裡抽出來,小姑娘嚶一聲,砸吧砸吧嘴,帶着哭腔語氣軟軟地,“大母...”
大母就是真寧大長公主。
陸長寧是真寧大長公主帶大的,長亭尚且記得陸長寧幼時發熱出疹,真寧大長公主徹夜不眠,爲她換冰袋喂藥,長寧日漸好起來,真寧大長公主便摟着小姑娘心肝寶貝地叫喚,邊叫喚邊喜極而泣。
她自然心中頗有不平,她沒有母親,陸長寧還有母親,就算符氏蠢了點,再蠢也是有的,憑什麼都是一樣的孫女,真寧大長公主卻待她一向極淡,對哥哥陸長英也敬而遠之。她也想有人摟着她哭,心肝寶貝地胡叫,再看看自家父親日日風輕雲淡着清俊的一張臉,長亭悶了悶,小小年紀就覺出了單單靠爹,這個願望大抵是永遠實現不了了。
於是很是低迷了一陣子。
陸綽便教導她,“人與人的緣分是上天註定的,有多少緣分也是天註定的。阿嬌當了大長公主的孫兒,只這一件事約就耗盡了你們所有的緣分了,其他的就再難強求了。”同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將佛偈的緣分,陸綽眨了眨眼,力正真實。
饒是如此,陸綽胞弟陸紛的妻室陳氏卻突然之間,日日往長亭這處跑了,叔母與侄女變得親近起來。
過後長亭纔想明白,真寧大長公主皇室出身,婆媳兩個女人天然有隔閡,陸家這對婆媳隔閡更大——一個正派皇家女,一個正派士家女,相看生厭,人心都是偏的,大長公主怎麼可能像心疼陸長寧似的,心疼她?
母親拜託不動,陸綽只好將把主意打到胞弟身上,於是纔有了叔母親近內侄女的戲碼。
陸綽當爹又當娘,當了十幾年,自己當不動的時候,就求別人來,只求長女不委屈。
長寧有大母,她有父親與哥哥,她贏了。
“大母...”也不曉得小姑娘夢見什麼,癟癟嘴又軟綿綿地輕聲喚。
長亭心裡一下子也軟了,替小姑娘掖了被子,悄無聲息地掀被起牀。
陳嫗要湊近伺候,長亭忙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披上大氅走出內廂,見只有百樂侍候,便問道,“百雀呢?”
“罰她的經書還沒有抄完,這會兒怕還在抄經。”陳嫗輕聲回道。
長亭“啊”了一聲,突然想起昨兒夜裡百雀越過陳嫗將庾氏來訪的消息告訴她,便明過來了——陳嫗要替她擔惡名,百雀卻拗不過符氏的五次三番,貿貿然在她跟前將事情捅破...
這世道,人都得分出個三六九等,縱算陳嫗決定錯了,她可以發難,可下頭的小丫鬟卻不能越級。
陳嫗資格老規矩重,待長亭忠肝義膽,她要罰下頭人,是該罰,該怎麼樣管教小丫鬟,長亭從來不過多置喙,她的眼界不應當在細瑣之處,世家爲什麼值錢?除卻手上的權柄和錢帛,歷經歲月積澱下的約定俗成的觀念與氣度亦舉足輕重。
長亭應了聲“哦”,才道,“天涼,抄經的時候給她備個蒲團,若實在抄不完就先存着,等回了平成再兌現,畢竟路上累得很。”
陳嫗點點頭,她知道輕重。
待長亭洗漱完,纔將長寧叫起來,又往小姑娘嘴裡塞了兩隻糯米糰子墊底,才往符氏的正廂房去,到正廂時,陸綽已經在了,早膳才擺上,羹湯和吃食熱氣騰騰地朝上冒煙,陸綽的一張臉便蒸在煙霧裡。
兩個姑娘福了安,長寧跟在長亭身後落了座兒。
陸綽笑得極溫和,“阿寧昨天是和姐姐一起睡的?”
長寧咧嘴笑,露出缺了瓣的牙,重重點頭,“是呢!阿寧睡得好極了,長姐薰了凝露香,好聞得緊!”
陸綽眼風瞅了眼符氏,笑沒變,只是語氣淡了些,“夫人有心了,這回倒想得開。”
符氏胸口一堵,半天說不出話來,陸綽其人一次不忠百次不容,她將生長寧,頭一胎頭一個孩兒,自然是當作眼珠子護着,陸長亭個性又烈,陸綽對謝文蘊留下的那對兒女無限寬縱,若當真出了什麼事,她是要陸長亭賠手還是賠腳啊?阿寧是她命根子,她又上哪兒哭去!?
只那麼一次,她不叫阿寧與陸長亭親近,陸綽便硬生生記了一輩子!
符氏扯開抹笑,半天沒想出來該說些什麼。
陸綽再深看她一眼,輕嘆了口氣,終率先舉箸。
食不言寢不語,長亭不喜歡北地的吃食,全都是鹹的糊糊和湯,什麼吃食都能放在一塊兒燉,加點鹽巴再舀勺油就算糊弄了一頓,長寧也吃不下去,看長亭停了筷子便跟着有一搭沒一搭地用。
陸綽又看符氏一眼,“車隊出來沒帶廚子?”
符氏忙輕擱下勺,就着帕子擦嘴後有點詫異,“帶了啊!若沒帶,咱們這一路過來吃什麼呀!”
陸綽愣着看了符氏一陣兒,符氏也愣愣地回瞅着他,陸綽不由再嘆一口氣,“那怎麼不做在建康用的早膳呢?八寶羹,桂花藕粉,就算出門在外不也很好做嗎?”
“哦!”
符氏恍然大悟,再看了眼已經擱了筷子的兩個姑娘,語氣有些遲疑,“是昨兒庾夫人來的時候告訴我...走到一地兒,嚐嚐當地的特色菜總沒錯兒吧...她還想送咱們兩廚子...我沒敢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