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皚皚,高山聳立交疊,如碧波之起伏,又如入暮風雲詭譎之跌宕,起伏跌宕之中,淺青、眉黛青、靛青、再到青綠、深綠與墨綠,別樣的青色藏在白雪山澗裡。
遠觀起來,像極了一副潑墨揮毫匆匆而就的山水畫。
就像往前掛在書齋小築裡的那副《寒山春居圖》...
長亭渾身靠在齊眉棍上,仰着頭,大口大口地喘粗氣,眼冒白光——她當真是癲魔了,眼前要攀的山,要走的路竟然被她看成掛在京都建康的一幅畫兒...
真是畫就好了呢。
手將畫一撕開,一個跨步就能到豫州了,平成老宅有燒得紅旺旺的爐火,有冒着熱氣的茶湯,有很軟很厚實的暖榻...長亭四周趴在木棍上,靜靜地打量了四周,破敗的村落、零零散散衣衫襤褸的流民、還有被風一吹就四下晃盪的籬笆柵欄。
這些才值得被畫進畫裡,讓旁人看看,讓安坐於室的貴人世家看看,看看他們會不會感到羞恥。
大風呼嘯,臉上涼呼呼的,頭巾險被吹落到雪地上。
長亭心下一嘆,她如今和那些出身低微的流民一樣,又憑什麼站在高處俯視憐憫?
長亭歇過幾許之後,把腿艱難地從積雪裡拔出來,力道一大,險些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胡玉娘趕忙佝身去扶起來,邊扶邊笑話她,“非得逞強走外城,外城的積雪都沒人來掃!咱們這才走了還不到一上午,你便險些栽了三五個倒栽蔥。”
長亭臉上一紅。
她不擅走道兒,小長寧多是胡玉娘攙着抱着向北走,饒是如此,胡玉娘還要騰出一隻手來幫襯她...
腳板心鑽心地疼,腳趾和手指被天一凍,僵得什麼感覺也沒有了,長亭心頭明白這不是好預兆,便一路忍着指節腫大,兩隻手放在一塊兒使勁揉搓,手上好容易回了暖,緊跟着就撓心撓肝的疼和癢就來了。
長亭反手扶住胡玉娘,手一撞到東西,癢得像是血肉包裹這的骨頭在發顫發熱,小姑娘齜牙咧嘴地站起身來,使勁眨了眨眼睛憋住眼淚,再睜開時,眼前多了一隻小小巧巧,黃澄澄的雞蛋,轉頭看胡玉娘,胡玉娘衝她粲然一笑,頭巾將胡玉娘半張臉都擋住了,只能看見一排不太整齊的牙齒。
一出村落,她們便將昨兒夜裡順手牽羊的雞蛋給剝殼吃了,小長寧三兩口就進了肚,長亭便將自個兒那隻也給了幼妹。貧者亦不食嗟來之食,長亭吃不下去——她原先以爲那矮胖婦人夜裡會順走包袱裡那十幾文銅錢,便只當作這三隻雞蛋是自個兒花了錢財買回來的,哪曉得那十幾文錢還在,玉娘順來的雞蛋便結結實實變成了她們手腳不乾淨偷的了...
偷這個字太重了,像座大山似的,壓得長亭喘不過去。
其實小長寧吃了,也相當於她吃了,丟的也是陸家的臉,也不知道她究竟在固執地自欺欺人些什麼。
可她也沒想到,胡玉娘當時也沒吃...
長亭面上頓生緋紅,趕忙擺擺手,“你吃吧,你吃,我不餓。”
胡玉娘笑得咧開嘴,湊過身來向長亭耳語,“我今兒一早起來就去那胖嬸子打水灌缸,她要給我五文錢,我沒要...就當抵了這三隻雞蛋的錢了...”說着就悶聲悶氣地嘟嘟囔囔起來,“我們借一晚宿,用一壺燙水,她就敢收八十枚五銖錢。八十枚!我與爺爺一月都用不了這樣多的錢!我肩上的肉都挑紅了,她纔開口給五文...”說着朝地上狠啐了一口,惡狠狠地道,“無奸不商!”
長亭並不知道還有這等官司,當下胸腔一熱,囁嚅了嘴,不知道應當該說些什麼。
胡玉娘爽快一笑,“你昨兒不許我拔匕首,我將才細想了想,是對的。當場撕破臉,我們三兒,誰也走不出來——曉得農戶人家惱羞成怒過後會幹出什麼事兒,別忘了昨兒屋裡還有個男人!咱們爲了錢財丟了命,划不來!‘出門在外,凡事皆穩妥起見,休要爭一日之朝夕。’爺爺身前也說過的。”
沒有什麼比活着更要緊。
長亭深以爲然。
胡玉娘佝身將雞蛋磕在從積雪裡露出頭的峭石上,三兩下剝了殼,伸手遞到長亭眼前,示意長亭快吃。
雞蛋白嫩嫩的,映照在雪裡,光滑得像是舊日華堂裡的靶鏡鏡面。
長亭永遠也不想到,她會爲了一隻雞蛋,感動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我們一人一半,我吃蛋白,你吃裡頭的黃。”
長亭將手在帕子上擦了擦後,伸手接過,剝開蛋白,裡面的蛋黃完完整整地遞給胡玉娘,胡玉娘愣了愣隨即笑起來,嚥了口口水,也不推辭了,伸手接過,先將蛋黃掰開成兩瓣再拿起一瓣來放進嘴裡。
如今連只雞蛋都是稀罕物了,在建康陳嫗端着熬了乾貝、香菇、肉末的雞蛋羹追着她餵食,她卻嫌棄裡頭沒有放紫蘇去味兒...
長亭喉頭髮酸,雞蛋還帶着熱,怕是胡玉娘貼身放在懷裡的,蛋白並沒有味道,一下一下嚼在嘴裡,卻像是在嚼龍肝鳳髓。
小長寧靠在長姐身上,“啊”了一聲,長亭扭頭一瞅,有個頭髮亂蓬蓬得像一隻鳥窩,臉上橫一道灰,豎一道泥的五六歲的男孩藏在峭石後頭目光發亮地看着她們。
長亭下意識地摟着幼妹退後兩步。
他的眼神就像伺機而動的幼狼崽子...
胡玉娘回過頭看了一眼,並不十分在意,“...這幾個月份,多得是這樣的小崽子,滿街亂巷地竄,輕的討口吃食,重的竊人錢財...多半都是無爹無孃的...”說着便攆他走,“去去去!蹲遠點兒瞅!”
蛋黃碎了渣兒,落在雪面上。
男孩的目光隨着蛋黃渣動,待完全落到地上,便不由自主地嚥下一大口唾沫,一張嘴全是土話,嘰裡呱啦的一長番話,長亭壓根就聽不懂,卻見胡玉娘默了一默,將藏在手心裡的另一瓣蛋黃遞給了那男孩。
男孩一接過來,便急忙囫圇塞進嘴裡,來不及嚼一口吞嚥下肚,然後再仰起頭瞪圓眼睛,直勾勾地再看胡玉娘。
長亭下意識地蹙了眉,卻聽胡玉娘一邊擺手一邊很着急地說道,“沒有了!我們真的沒有了!全都給你了!”,男孩將臉貼在石壁上,炯炯有神地看着,也不走也不動。
一下子倒還僵持住了。
長亭看了看那小男孩,再看了看胡玉娘,這孩子怎麼還賴上了,打小在外頭討生活的不應該極有眼力見兒嗎?二叔陸紛的幾個庶女就非常懂得察言觀色,見好就收...
胡玉娘一咬牙一跺腳,索性埋頭拽着長亭朝前走,長亭便問她,“...他說了些什麼啊?”
胡玉娘眼風向後一掃,見那男孩深望她們一行人之後便極靈敏矯健地朝另一方向奔去後,總算是放了心,回答長亭,“他說他三五天沒吃東西了,光喝水啃樹皮頂生活,求咱們給些吃食...”
還好沒將幹饢餅給出去,長亭鬆了口氣。
如今她們的處境並沒有比那些可憐人好到哪裡去,顧人先顧己,自身難保泥菩薩過江,又怎麼能渡人呢?這是很正統的官宦出身,世家血脈的思想,長亭嘆了口氣兒,這一路過去,路途還長,正要開口,卻聽胡玉娘低落後言。
“沒遇到爺爺之前...我也是過的這種日子...”
長亭的話將到口邊,戛然而止。
長亭輕捏了捏胡玉孃的手心,並未說話。
身處弱勢的人,總會引起旁人無限的同情,感同身受,與惺惺相惜。
有時候生活就像一潭靜默無言的湖水,一顆石子投下會引起什麼模樣的漣漪,誰也不知道,那個小男孩便是這顆石子,“噗通”一下投進了三人已是波濤駭浪的生活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