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平成比稠山還冷。”
玉娘站在外廂跺了跺腳後將大棉簾帳撩開,一股子丁香甜氣暖烘烘地撲面而來,玉娘埋首進屋,將手裡的包裹遞給珊瑚,再脫下斗篷抖了抖再掛到架子上,“...我將才過來的時候看見門口都結霜了,恐怕再過兩天就會下雪,日子過得也快。”
“都十一月了啊。”長亭笑呵呵地把書合上,“你可算回來了,再不回來我就得請小秦將軍去接你了...陳嫗說城南的天氣比內城還要冷幾分...咋樣?見到叔嬸了?”
玉娘點點頭,“見到了。”她神情有點低落,“他們見我問的頭一句話是,‘阿玉,你是不是真的搭上了陸家大姑娘?!’,他們連爺爺的墳地在哪兒都沒問!滿口全是什麼‘雞犬升天’,什麼‘撞大運’,什麼‘祖宗積德’。嘿,我就不明白了,這倆究竟在意不在意爺爺都過身了啊!”
在長亭預料之內,只是扛不住玉娘非得要去見,城南離陸宅遠,往返就得一天半,玉娘還非把東西帶全了在那兒住一晚上,一來一去就去掉了四整天——實在話,玉娘不在,阿寧都有點不習慣。
長亭伸手握了握玉娘,“既不喜歡,下回就別去了。看在胡爺爺的份兒上,他們也不會過差了的。”
玉娘再點頭,不過悶了半刻,一下歡喜起來,“...我帶了漿果回來,是山裡頭的野果子拿糖和泉水醃好的,好吃極了。統共帶了兩罐回來,給阿寧留一罐,過會我再給三爺送去。”
長亭“嘖”一聲,盤腿仰着身子朝玉娘那處靠,挑眉笑,“只是給三爺帶過...哎喲!”,一個“去”字兒還沒說完。玉娘猛地站起身來。長亭登時在暖炕上摔了個四腳朝天!
“您可得了!”玉娘聳聳肩,“我將才進城的時候碰見阿堵了,他說石家人都到青葉鎮了!石家人頂多在這兒留到過年。年後三爺跟着石大人一塊兒走,我就送罐果子當心意得了。”
好像每個人都在提醒她,他們快走了,快走了。走了...
等等,石猛都到青葉鎮了啊?
也就是說。頂多還有兩日,石猛就要來了。
長亭心頭一凜,怎麼這還是沒人同她說啊?半月前,謝詢啓程迴歸也沒有人和長亭說。謝詢都走了快十天後,真定大長公主纔像突然想起似的說出來,長亭便嗔怪了陸長英幾句。真定大長公主樂呵呵地安撫,“你哥哥是爲你好啊。哪家姑娘拋頭露面去送客呀?你哥哥也交待下去了讓繡房做了兩件扇套,就說是你送的儀程啊,沒給你丟人。”
真定大長公主越發像個知足樂觀的老人家了,凡事不問凡事不管,全交給陸長英。
風呼呼地吹,從窗戶露出的縫隙裡灌進來,攪和得香爐青煙四下胡飄,長亭裹了裹衣裳,再想想石猛那張臉,不說別的,就衝石猛這老大爺那滿口的彪話,長亭都覺着挺想那老爺子的,只是不曉得這老頭兒今兒個又是懷着啥目的來的,八成肚子裡沒裝啥好水,要麼是想算計她,要麼是想算計陸家,不對,那老頭兒是一定想算計陸家。
不過吧,這也不妨礙長亭想那老頭兒。
畢竟陸綽過世,是石猛敲了她一個當頭棒喝,叫她清醒,叫她清晰。
一邊忌憚石猛,一邊想念石猛,也是夠奇怪的。
長亭抱着奇異的忐忑的心情等到了石猛,石家一行人來的時候天都快黑了,陸長英打頭在平成古城牆外待候,長亭與長寧跟在陸長英身後,再之後就是陸長重與幾位經歷血洗之後既懂得明哲保身,更明白山高水低道理的叔伯。
這麼些人,在平成陸氏權利中心內的人悉數到場,這給足了石猛臉面。
其實那老頭兒喜歡的不是臉面,他喜歡的是更實際的好處,長亭在心中默唸。
北地夜來風沙大,黃昏時刻漫天孤煙,不遠處的稠山山頂白茫茫的,山勢綿延且有無邊無際之勢,高山之下有一人策馬從原處狂奔而來,長亭連眼睛都不用眯就知道來人是蒙拓——蒙拓及嶽老三、嶽番是不可能留在平成等石猛來的,尊卑秩序,他們需要做的不是“等”,而是“接”,故而石家留在豫州的人馬一早便至青葉鎮接石猛去了。
蒙拓策馬而來,馬兒來回踢踏,高揚塵土。
長亭垂眸淺淡,暗下決心不再看他。
不多時,大批車隊魚貫而入,兩匹棕紅河曲馬打頭,馬上二人,一左一右石閔、石闊,而後是十餘行一身戎裝的輕騎,石閔、石闊停在三丈之遠,輕騎往兩側散開,石猛駕馬長驅直入踢踏前行,在行至石閔、石闊前方一丈之地後利落翻身下馬,長亭推着陸長英也往前面走了三步,陸長英清朗溫潤開懷笑道,“石大人,別來無恙!”
石猛滿臉鬍髯,朗聲笑,“無恙!無恙!大郎君近日可好?”石猛一擡頭再看長亭,抹了把鬍子,“阿嬌都長這麼大了!阿寧呢?阿寧在哪兒?石宣還讓我給阿寧帶了東西!”
長亭做了個千福,道了聲好,“石大人安康。”再抿嘴笑了笑,一手握着輪椅手柄,一邊轉過身去向長寧招手喚她過來,明知故問,“郡君與阿宣沒跟着來?”
馬兒朝天嘶鳴一聲,石猛手頭緊攥馬繮,一邊往後招手,一邊中氣十足道,“如今亂世,哪個說得清楚?我們幾個大老爺們一路過來就被幾波人糾纏,要再加幾個娘們,我石猛一條命闖不闖得過去都他孃的另說。”石閔來得快,伸手接了馬繮,石猛眼風一橫,緊跟着介紹,“阿閔,阿闊,長子次子。大郎君怕是隻見過阿闊吧?”
找到陸長英的時候,石二石闊是耍了個心眼的。
陸長英仰頭看向石猛身後二人,石家長子石閔長得像石猛,五大三粗是個漢子,次子石闊則像庾氏,身形頎長眉清目秀,瞧上去像個士子,“久聞石大郎君的大名,百聞不如一見,虎父無犬子,石大郎君與刺史大人很像。”
石猛極爲舒心地仰頭大笑,笑完便道,“先去給大長公主問個安吧,照上回大長公主的意思,這輩子恐怕都再難見到我了。哪知世事難料,這才過多久?”
石猛說得得意洋洋。
長亭卻抿嘴笑了笑。
一個在明面上睚眥必較的真小人,骨子裡卻信奉着情懷,方纔可稱之爲梟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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