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闊反應極快,扭頭便往外望。
大約是放在牆角的插花花瓶倒了地吧。
“百雀。”陸長英輕放白釉瓷壺,朗聲喚道,“怎麼了?”
隔着小珠簾帳,百雀恭謹彎腰緩聲做答,“是蒙大人不小心碰倒了花瓶,並無大事。”陸長英“哦”一聲,目光回過來,挽袖淺笑再幫石猛斟茶,溫水向下一衝,茶葉上下起伏,陸長英看了石猛一眼,笑言,“謝氏是阿嬌的舅家,亡母早逝,本是口頭婚約,前些時日謝家大郎謝詢前來拜祭,便順勢提及迎娶一事,互擬庚帖後總算將提上了議程。”
石猛背向後一靠,手拂鬚髯亦笑言,“三書六禮,納采娶吉,現今怕也只是草擬了個帖子罷?”
陸長英眼眸深看石猛,“如今尚有十月脫孝,自然是草擬下庚帖再行正禮。奈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且已與謝家說定,謝家舅父與夫人亦會擇日前來商定,一過孝期便即可過禮下定。”
“是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啊...”石猛將陸長英的話重複一遍,似風輕雲淡又似雲過無聲,“那石家求娶阿嬌一事便作罷吧!只是可惜了了,我家夫人一向喜歡阿嬌。”
這樣好說話?
陸長英眉心一動,有些不可置信。
石猛絕非如此好說話之人,是,他一開始就很清楚石猛過來一定會打阿嬌的主意,他不想阿嬌嫁入石家,更不想阿嬌與那石閔、石闊有任何聯繫,只是石猛站在情誼上立足,三兄妹都是石家救起來的。他石猛要求娶阿嬌當兒媳婦,陸家能說什麼?陸家說什麼拂石家面子!除了,除了,阿嬌已經定親...而謝詢,一直是陸綽所希望的阿嬌以後的夫婿,出身高門,門當戶對。性情平和且行君子之風。善書畫知仁義,又與阿嬌青梅竹馬,豈非是一雙璧人?
最要緊的是。阿嬌並不排斥他。
中秋那晚,兩個小兒女並肩偕行促使陸長英下定決心。陸長英與謝詢長嘆許久,交談之中,他發現謝詢主意太正。正得與這世道都有些相左,這並沒有什麼不好。一個品性端正嚴肅的人或許成不了大器,但是也不會遭遇大難——至少,他陸長英爲了他的妹妹亦會力保謝家。可這些話不能叫阿嬌知道,連玉娘都在他跟前上謝詢的眼藥。他大概明白阿嬌恐怕有些惱了謝詢說的那些話,兩個小兒女罷了...多給些時候相處,多叫他們說一說話。又不是多大的嫌隙,說清楚了自然就通了。你看中秋那晚上阿嬌不也與謝詢相處得很好嗎?
富貴閒人,他只希望阿嬌成爲一個富貴閒人,在他在夫婿的庇佑下平坦一生。
陸長英以爲石猛會緊追不放,再看石猛今日的坦蕩放手,陸長英頓時覺得預備許久的話全堵在了嗓子眼裡,陸長英斂眉低頭再斟茶水,不過一瞬之間迅速調整好心緒,再擡頭看石猛身後站着的二子,一個高大健碩一個風度翩翩,陸長英啜了口清茶笑言,“卻是可惜,長英也很欣賞兩位郎君,當不成妹夫,到底還可以做兄弟。”
石猛哈哈笑,手臂一揮,他這輩子做得最嫺熟的事兒就是順杆爬!
“兩個小子還不給陸大哥行禮!”
石閔反應最快,向前一個跨步,拱手作揖,“阿閔見過陸大哥!”石闊長袖寬衣,溫潤高朗,緊隨其後,“石家阿闊見過陸大哥。”
陸長英手一擡,笑得極爲真心,再看向石猛,“如伯父所言,陸石兩家的緣分斷不了。阿嬌嫁不進去,長英心裡也覺遺憾。內宅的事情留了遺憾,外面的事兒便必定做得面面俱到才能叫人滿意。”
他捨不得妹妹,若要還情結盟,他卻捨得地盤。
石猛眼一挑,極沉得住氣,靜待陸長英後話。
陸長英手在空中一攪,“要想搶地盤,那就得把事兒攪和渾了。長英既然叫石刺史一聲伯父,那一定助伯父一臂之力。你我兩家從即日起當成爲世交來往。秦相雍的性命,便是世侄送與伯父的頭一份禮物。”
秦相雍的命?
拿秦相雍來替陸長亭還情,他們石家不僅沒虧,還賺了!
石猛哈哈大笑起來,伸手比了個“二”,“長英世侄...這是第二份禮物了...”事情一切順遂,全都照着他所預料的軌道在走下去,石猛心下大悅,朗聲道,“這是第二份重禮了!頭一份禮物,是幽州!”
更是從那時起,陸石兩家開始緊密聯繫。
陸長英挑眉笑起來。
無字齋氛圍極好,榮熹院裡的長亭卻陡然大驚失色,真定大長公主的話尚在耳畔邊,老人家說得喜氣洋洋,長亭卻聽得膽戰心驚,她手旁邊便是一盞茶,她卻怎麼也使不出氣力端起來。
好像一道驚雷炸在了一池春水裡!
她...
怎麼就與謝詢定了親了呢!
她什麼時候就和謝詢定了親呢!
所以謝詢走,陸長英才不讓她去送的嗎?!
長亭喉嚨吞嚥,卻好像有刀刃在割,真定大長公主一直很歡喜,語調輕鬆地仍舊在說,“...你父親在時便說你與阿詢很配,阿詢個性忍讓,你小時候卻很嬌氣,有時候還有些跋扈,阿詢都能讓着你。你們小時候還一塊畫了幅畫兒,叫什麼來着?”
“《春居上寒圖》”,陳嫗的語調也很輕快,“我們家亭大姑娘做的畫,謝家玉郎提的詞兒。”
真定大長公主連聲呼對,“對對對,哎呀,可惜放在建康了,否則隨禮的時候還能一塊兒隨過去...”
長亭手縮在袖中,腦子裡嗡嗡嗡嗡地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叫,她強迫自己鎮定下來,首先她應當明白她的家人們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她好,他們的立足點全是因爲她,嫁給謝詢意味着富貴清閒一生,再無顛沛流離。其次,她一開始就明白,不是謝詢也會是其他的,或許是陳家人,或許是崔家人,更或許會嫁到符家去聯姻,長茂爲了陸家都毅然赴死,她陸長亭享受了陸氏榮耀,憑什麼不擔負起陸家的榮辱!這是她一開始就明白的...她一開始就明白她與蒙拓不會有結果...最後,謝詢是個好人,尊長輩守禮儀,知根知底且情誼深厚,是陸綽生前希望她嫁的良人,恐怕這也是她生母謝文蘊希望看到的...
長亭強迫自己冷靜而條理清晰地分析她的處境從而微笑着接受這個安排。
可是...
可是她爲什麼會這麼想哭?
長亭仰了仰頭,待真定說完,才幹澀開口,“...爲何阿兄不提早同我說呢?”
“他怕你爲了陸家,應允下與石家的聯姻。”真定隔了許久方回道,“你若狠下心腸應允,他害怕自己會順水推舟讓你嫁進去,便索性叫事情木已成舟,再以他事來還石家的恩德,只有那個籌碼更重,石猛便不會在你身上下力氣死磕,見好就收這理兒,石猛應該知道的。”
長亭突然記起中秋之夜,陸長英問她的那些話,怎麼會和謝詢一道...現在想想這分明是在極爲隱晦地詢問她對謝詢的觀感,可惜...可惜那時她因尚在與蒙拓置氣而選擇了閉口不談...
陰差陽錯吧許是。
長亭卻不可抑制地想,若是她一早便於陸長英說清楚她對蒙拓的情愫,陸長英會不會想想辦法將他們湊做一堆?長亭輕輕擺了擺頭,她想不出答案,一想就覺得心尖尖上都在疼。
真定大長公主滿目慈藹地望着她,帶着感慨,“還有十月便可除服了,等除服一過,過庚帖過小定大定,我們家的姑娘便要出嫁了。”如今世道亂,什麼事情都得提早做,否則一旦有什麼變故,誰也賠不起。
長亭埋了埋頭,隔了良久才擡起頭來,扯開一抹笑,重重地點了點頭。
小姑娘亭亭玉立,笑靨如花,真定大長公主眯着眼看,心裡嘆了嘆,當真是老了,眼睛都看不清楚了,否則她怎麼會覺得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好像是包着眼淚呢?
石猛並未在光德堂逗留多久,用過晌午,陸長英便陪着石猛在平成內逛了一遭,長亭跟在他們身側,卻不見蒙拓的身影。
“阿拓沒來。”
身影輕輕的,長亭一扭身便見石二郎君,石闊。
石闊手背於後,踱步緩行,不多時便與長亭比肩而行了,聲音壓得極低,“他先走一步,在外城設防勘察地形,以防山野蟊賊不長眼伏擊冀州刺史。恐怕以後都不會再來平成了。”
長亭腳下一停,陡然仰頭看向石闊。
小姑娘杏眼桃腮,眉眼之間有掩都掩不住的慌亂神色,石闊笑起來,一邊擡腳朝前走,一邊笑着留了句話,“阿拓真的是個很彆扭的人,亭大姑娘莫慌。”
長亭不明白石闊的意思,可一聽“阿拓”二字,長亭喉頭裡頓起酸澀,長亭快步追上石闊,深吸一口氣,降下聲調來悶聲道,“請二郎君告知蒙大人...”長亭一頓,手縮在袖中捏成拳頭,再開口道,“請二郎君告訴他,陸長亭有話對他說。”
ps:前面的時間線大概要改,不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