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都兩人皆靜默無言。
雪撲簌簌地向下掉,從青瓦檐角上傾斜着滑落下來,掛在廊間裡的燈籠被風吹得來回晃盪,長亭素手撐油紙傘站在階下,微斂眸,北風長吹,藏青鑲邊白毛絨角邊被風吹拂得輕輕揚起,兩人之間只能聽見衣料刮在風中的聲音。
長亭撐着傘,雪粒自然落不到身上。
可蒙拓鬢間、肩頭、外袍上不一會兒便落滿了雪。
“你快回去吧。”
長亭輕擡首,想了想伸手將油紙傘遞給蒙拓,“...明兒再讓丫鬟還回來就是,雪大霧重,仔細着寒。”
蒙拓面色如常,伸手接過傘柄,“多謝。”
兩個人又垂下頭來,悶裡悶氣沒了後話。
長亭埋着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說實在話,蒙拓生得很好,湊近了看五官更加明朗,約莫胡人與漢人的孩子都長得不會差,輪廓分明,高挺鼻樑,深陷眼窩,薄脣線條勾人,因爲他們生得好,所以蓄姬養美中胡姬特別多...
雜種...雜碎...胡狗...
這樣的孩子比一般的流民更卑賤,更讓人能夠更加無所顧忌地謾罵和鄙夷。
長亭未戴絨手套,手指尖冷得發僵,偷摸縮進袖兜裡,見蒙拓沒有離開的動作,輕啓脣剛想再言,卻聞蒙拓低沉得略帶沙啞的嗓音。
“如果一直待在石家,也不是不可能。如今亂世已起,豫州北洽胡羯,若小皇帝凡有一二,胡人休養生息已經近五十載了,大晉已是垂暮老獅,符家江山一旦動搖,胡羯趁虛而入,豫州不可能獨善其身...”
一旦豫州陷進漩渦。陸紛自顧不暇,她和阿寧當然能在石家賴多久就在石家賴多久了。
可以什麼樣的身份?
賓客?過客?還是親人?
長亭埋下頭來,悶聲道,“我不會落到石閔那個弱智手上的...”
後言拖得老長。原先一本正經說的是江山社稷,可被小姑娘語氣一扭,氣氛愣是一下子變了,具體說不出來變成了什麼樣,可就是從談及山表大河的謹慎肅穆一下子鬆了下來。
蒙拓側眸一笑,難得有了語氣,“...那只是姨夫的期望罷了,石家並沒有人,也不可能強迫你的。”
長亭頭再向下一埋,她覺出面上發熱。憶及將才石閔自個兒導,自個兒演的那場鬧劇便有些反胃,她猜得出來石閔鬧那麼一場是想做什麼,無非是借酒裝瘋,最好能和她有肢體碰觸——被長輩們看見正好。最好能順水推舟把石猛一直以來的期望變成鐵板釘釘的事實。
真他媽是個弱智。
腦子只有一條線在動彈,思想簡單且自以爲是,又做了件偷雞不成蝕把米的勾當。
長亭擡了擡頭,正想說話,卻又被蒙拓搶了先,這還是她頭一回聽見蒙拓說話這樣快,又很迫切。
“...大哥確實弱了一些。可二哥無論是謀略、才智,還是品調、風度都屬上乘,在我之所見的少年裡,唯有陸長英...”
長亭愕然擡首,卻見蒙拓說得面容極爲認真,眼眸亮得跟星辰似的。長亭瞬間氣兒就提到了胸口,怔愣了半晌直勾勾地正視蒙拓,蒙拓便慢慢說不下去了,說到後來,嘴脣囁嚅了幾下。訕訕停口。
長亭輕眯了眯眼,伸出手,掌心朝上,緩聲道,“還給我。”
蒙拓一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啊?”
“傘。”
長亭有點生氣,“還有帕子,嶽番都把香囊洗乾淨了還給阿玉了,我的帕子你預備幾時還我?”
怎麼突然就說到這茬兒了...
小姑娘一張臉漲得通紅,連露在外頭的耳朵都是紅的,怎麼突然就生氣了...
蒙拓怔愣片刻,聲音隨風無端端軟和下來,“怎麼了?某不會說話,若有話冒犯了陸姑娘,陸姑娘便同某說。就像那日某擅做主張讓滿秀來扣陸姑娘門一樣,陸姑娘告訴了我不應當這樣做,某往後就不會再犯了啊。”
這也是長亭第一次聽見蒙拓將聲音放得這麼軟。
突然眼圈一紅,趕忙埋下頭翕動鼻頭,向後退了兩步。
恰逢其時,裡間門扉“嘎吱”被推了一個小縫兒,小長寧露了一小張臉來,糯聲糯氣地喚,“阿姐,你怎麼還不進來,阿玉阿姐今兒個要賴着不走啦!”
長亭拿手背抹了抹眼角,側過身去輕聲交待,“就回來了,阿玉不走就讓她睡我的牀,你記得阿玉阿姐幫你沾青鹽漱口。”
“我自己會漱...”
長寧語氣頗爲無奈,邊嗔邊掩門,背過身去便同玉娘不知在嚷些什麼。
長亭手縮回來了,就不好再伸出掌心做出一副討債的模樣了,被小阿寧一打岔,長亭氣兒順下來許多,她估摸着自個兒眼圈還紅着,也不敢擡頭,眨了眨眼長嘆一口氣,“...所以就算回平成要面臨種種艱難,我也執意回去——受人庇護,就一定要用東西去換。在哥哥沒被找到之前,我沒有資格談條件,所以凡事也無法過多置喙。石大人是條頂天立地的漢子,可也是父親,是一城之主,是心懷霸業的英雄...”長亭默了一默,“如果我爲了安穩而留在石家,我以什麼身份留下來?!我有東西可以交換的啊...我不是隻有聯姻價值的人啊...我還有哥哥...還有腦子...我想靠自己活下來,而不是委曲求全安穩度日...”
長亭越說,聲兒越低,頭也埋得越低,眼淚一滴接一滴地往下砸。
妥協,嫁進石家,然後就受夫家庇護,再無需忌憚陸紛,更沒有必要日日活得膽戰心驚得終日揣度人心。
這很簡單,甚至以石猛護短的個性,恐怕會把兒媳婦的仇一塊兒報了。
可長亭覺得這很屈辱。
這和青樓楚館的姑娘有什麼分別?
用身體達成目的,然後坐享其成。
小姑娘肩頭聳動,她是在哭嗎?
蒙拓忽然想起那日救下她時,她滿頭是血地昏了過去,嘴卻抿得緊緊的,就連在夢裡面她都沒哭,朝夕相處近一月的時間,她從來沒有哭過。
他突然很想抱抱她。
長亭頭埋得低低的,哭得無聲無息,眼淚一串一串地向下墜,她努力在雪中山洞中活下來的時候未曾感覺無助,可今日真定大長公主曖-昧不清的態度卻讓她陡感無助。
爲什麼是非正義會被人世間的利益顧慮壓得擡不起頭!?
對就是對,錯就是錯,人爲什麼會這麼怯弱,被所謂的愛與情感拖拉得潰不成軍!
是不是,這世上只要心狠手辣,只要滅絕人性,只要無所顧忌,就可以達成目的!?
那她的父親就錯了!
錯在疏朗正直,錯在善良顧情,錯在尚存善良!
是不是心中還有底線的人,在這個世道就沒有辦法存活了?
在幼妹前面,長亭不能哭,在阿玉面前,長亭不能哭。長亭反手回抱真定大長公主時,以爲找到了一個可以肆無忌憚悲傷哭泣的人,可大長公主身形一僵,讓她瞬間清醒。
長亭哭得稀里嘩啦,淚眼朦朧地睜眼,卻見眼前多了一張素絹帕子。
是她那張。
在蒙拓手上拿着。
“哭吧。”
蒙拓如是說,“我不會說話,沒辦法安慰人。但是我可以陪你哭。”
長亭一瞬間有如堤壩塌裂,淚如泉涌。
帕子很乾淨,只有一股子皁角味兒,香餌濃烈的味道已經消弭殆盡——蒙拓洗過。
帕子疊得四四方方的,長亭猛吸了下鼻涕,聳着哭嗝兒接了過來,帕子還帶着餘溫,他一直都貼身放着的?
長亭想自個兒臉上應該除了淚痕、鼻涕、哭得發紅的眼圈和兵頭,皺巴巴的眉間,如今還多了兩坨高原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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