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拓...
他什麼時候去做的這些事情呀?昨兒晌午,她便在內宅裡頭遇見了蒙拓的呀,他什麼口風也沒漏,什麼話也沒說,陸三太爺宅子裡的人從哪裡來,她若要仔細查也得耗幾天的時間,更何況蒙拓在平成只是一個外人罷了...
陸家人,士族有多排外,誰都知道。在這個姓氏決定一切的世道,寒族庶族舉步維艱,蒙拓要想在平成打探消息簡直是癡人說夢,旁人不會買他的賬的。
他從哪裡查起?他從何時查起?他...揹着她都做了些什麼事啊...他幫她想到了什麼,做到了什麼,預見到了什麼...
上一個這樣默默保護着她的人,是符氏。
午後暖光大盛,長亭一時不知該做何感想,聶氏埋首理了理裙裾,笑道,“終究這天下吧,會是庶族的天下。石家那位蒙大人看上去不開腔不出氣的,偏偏說的話辦的事,全都直中紅心,將什麼都想好了,就等山上那塊石頭砸下來。”聶氏指了指天,笑起來,“昨兒個我還埋怨蒙大人勾着我家十七吃酒,今兒便對他感激不盡了。甭說我家十七引他爲友人,聽人說秦將軍的長子也對他服氣,這樣的人物缺個啥?就缺了個好出身,若換上四大家的姓氏,不比今兒個鬧翻天的那家人強?”
聶氏言語間極爲不屑,“亭大姑娘知道我的,出身在陸家妯娌之間壓根就排不上號,我也沒覺着就擡不起頭了啊。因爲啥?就因爲有那些個敗家聲的鼠輩跟後頭墊底呢!比起出身,堂堂正正地過好自個兒人生才叫好活了一輩子!”
聶氏看上去婉和內斂,一顰一笑氣質淳樸,可說出的話卻很辣。
也是。若不辣,如何敢當面和陸五太夫人叫板呀?
長亭腦子全是蒙拓在她身後做的那些事兒。
蒙拓第一次出現,是在冀州郊外。石猛設局引陸家入甕,她明白是職責所需亦是履行職務,蒙拓第二次救她,在幽州外城,那時她們一路逃亡,狼狽不堪。她清楚這也是順手爲之並未曾帶有任何企圖。蒙拓第三次救她。是在火裡,她以身涉險求真定憐憫亦求找尋到周通令的破綻,她猜測這份差事是蒙拓自己找的。一非上願,二非巧合。
蒙拓一直在幫她,幫她活下去,幫她找哥哥,幫她一步一步走下去,不遺餘力也不顧忌生死。
自從陸綽死後,蒙拓便進入了她的人生。扮演着一個極爲重要的角色去。
“活下去,等着我。”
那天漫天都是火光,蒙拓應下她求他前往幽州擊殺陸紛的哀求,這般說道。
長亭往常一宿一宿地睡不好,夢見陸綽,夢見符氏。可回了平成後。覺漸漸睡安穩了,縱然陸家諸人如狼似虎地想從光德堂啃下
一塊肉來。外患未除內憂又來之際,長亭卻慢慢將研光樓當成了家,慢慢能睡着了覺,覺裡面慢慢多出了一個人,那個人一身黑衣勁裝,一邊臉湮沒在黑暗裡,一邊出現在亮堂的白光中,鼻樑高挺,眼窩深邃,沉悶而寡淡地策馬縱橫。
有時候吧,夢做多了,反倒分不清現實了。
長亭很清楚,一次偶然,兩次巧合,三次命中註定,她一點一點地看着自己淪陷,懷着忐忑而卑微的心情,一早便預知到了那個永無可能的結果。
她與蒙拓的結果,就是沒有結果,甚至只是長亭一廂情願地以爲沒有結果罷了。
這世上比求而不得更可憐的事情是什麼?
是那個人,壓根就不知道你在這廂認真地一遍又一遍地籌劃着你們根本沒有可能的未來。
長亭一直很清醒,一直很清醒地一步一步地蒙拓靠近,她努力地勇敢地承認,她愛慕着蒙拓,愛慕着這個敏感細膩的少年。
承認自己的情感沒有什麼可恥的。
她的父親陸綽曾經這樣告訴她。
“今兒個滿秀姑娘來請我的時候,我家十七本欲跟着來,說是承蒙亭大姑娘瞧得上接了廣德堂的差事做,如今還沒進來跟您問個安道聲好呢,他死乞白賴地也想跟着來,卻被我拂落掉了。都是女人家的事兒,男人莫摻合。”聶氏聲音軟軟綿綿地,說話不輕不重,“我卻曉得的,他是怕我在大姑娘跟前丟了面兒,說不清楚話叫大姑娘難做人。”
一口一個我家十七...
這纔多久的功夫呀,說了多少遍我家十七了呀。
明明說的都是極要緊的事情,偏偏聽聶氏的語氣裡像是含了數也數不清的蜜。
新成親的夫妻是不是都這樣?
長亭回過神來,春深日暖,她眼裡頭是聶氏水潤靈麗的雙眸,看着看着便笑起來,所以說呀,自古女人成了大事的,羋八子算一個,呂后算一個,可惜呀,前者臥薪嚐膽刺殺情人義渠君以保大秦疆土,後者匡扶呂家呂氏之亂險些攪亂大漢朝綱,好似女人生來便比男人多了幾竅玲瓏心,長髮挽青絲,更容易優柔寡斷也更容易被情愛蒙了眼睛,思量的事兒比男人更多,自然便比男人更難做好。
長亭沒由來地大嘆了一口氣,不曉得爲了誰。
長亭請聶氏往研光樓去,聶氏不卑不亢,將一坐下便呈了三本冊子上來,都是廣德堂近三年的人員調度、銀錢出入和私庫封存,長亭打開翻了一頁便又合上了,笑着看聶氏,“阿嬌是長房的姑娘,嫂嫂給阿嬌看廣德堂的內務作甚?這可不幹阿嬌的事!”
聶氏堅持將冊子往前推了推,“十七與我心裡很明白,若沒大姑娘撐腰,廣德堂指不定怎麼亂呢?白總管可不是任誰都給面子的。”
長亭多久沒同這樣爽利聰明的人說話了?
玉娘...
嗯,大約陸長慶走了,最不高興的就是玉娘了吧。
畢竟心智上,沒人墊底了。
長亭將冊子再往回推,“一要做,那二也要做。給我看了一次,那明年還看不看了?嫂嫂和十七哥若要調整人事變動,是不是還要同我說呀?現今這就是你們自家的家業了,沒甚大錯都和光德堂沒關係,這是祖上便定下來的規矩,阿嬌何德何能?連祖上的規矩都能破了?”
聶氏半分猶豫都沒有,當即說道,“一次看了二次也看!我與十七都是頭一回管這樣大的一份家業,我們不清楚應當如何走下去,大姑娘你是知道的,十七爹孃走得早,屋裡沒長輩,想來想去也只好向大姑娘求援。”
就算堂上推諉陸五太夫人的那些說辭不是聶氏想的,可就憑聶氏如今這幾句話,她都是一個極識時務的聰明人。
不僅識時務,並且念恩德舊情。
如今誰會上位上尚且未定,聶氏與陸十七便一邊倒地向到了長房這處,她這處來,她只是個姑娘,如今再得寵說話再有分量終究也是要嫁人的,等嫁了人,在這陸家誰還會扶他?
擺明了是場賭博,博贏了—趁亂,趁長亭還能撐腰的時候站穩腳跟,之後無論換誰坐莊都動不了他們一家根本。若博輸了,呵,他們一家子本就一無所有,又有什麼好輸的呢?
聶氏聰明,膽量也大。
和聰明人說話,不需要拐彎抹角。
“五太夫人也要讓出位子來了,總要有人頂上去。”長亭淺啜了口茶,“大母的意思是與其叫那些個尸位素食的太爺夫人們將我堂堂陸家攪得一團糟,還不如放開手腳給我們這些小輩們一些機會,這是大母的意思,自然也是陸家未來掌舵人的意思。”
聶氏眉梢一擡,她直覺這話裡有話!哪知長亭話鋒一轉,提及另一樁事。
“嫂嫂的父親是里正?”
聶氏不明所以,點頭稱是,“家父是里長,因着豫州是陸家老宅府邸,平成城內由陸家族親直接管轄制理,故而里正一職在平成城內顯得很稀罕。家父便是拿着一里之長的糧餉,管着一個鄉的事宜。”
長亭看了眼依次擺置在木案上的冊子,抿嘴淺笑,“十七哥家中的長輩過身得早,可嫂嫂家裡還有人啊,事情忙的時候,孃家人搭把手也是應當的。鄉長里正間最容易出成績,五太夫人手裡輩分重,就算是大母也不好貿然收回權責,否則若五太叔公又被氣得躺牀上了,自然變成了我們小輩的不是。”
茶湯還溫着,聶氏已然習慣這深宅大院裡說話間的彎彎繞。
又是一陣寒暄,聶氏告訴長亭稠山山腳下的杏仁豆腐好吃,長亭讓白春下去開了庫房拿了幾匣子的瓷器出來,只說,“等廣德堂修繕完畢,總要請宴擺桌的,得有點東西鎮場面。”....
話一直沒停,一道用過晚膳後,長亭將聶氏親送了出去。
剛過三日,陸五太叔公制瓷的置業裡出了樁不大不小的事兒,燒瓷的時候有幫工的一腳踩空險些落進窯裡,得虧遭人一把拉住才救了一條命回來。
可這人偏不肯忍氣吞聲,細究下去原是窯裡經年未曾修繕,器具皆老化,往上數三年因這事兒送了命的幫工不說八十,也有五十了,可一出事全被人摁了下來。
那幫工當即鬧起來,平成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