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口的火勢漸小,驛館裡未曾被刻意澆上松油,火把捱到在積着水汽的潮木樑也燃不起來。
兵器錚錚之聲猶在耳畔,熱火寒光映照在除夕的黑夜與月光之中,蒙拓就在眼前,男人的五官湮沒在黑暗之中,只能藉由他背後幾欲沖天的火勢透過逆光隱約看見一雙極亮的眼睛。
空氣中焦味,而蒙拓身上的焦味更重。
長亭翕動鼻腔,喉頭很酸。
外頭的火都還沒滅完,他是硬生生地從火裡扛出來的啊!
蒙拓身後陡見一道寒光,長亭還未來得及驚呼警示,蒙拓反手一刀,正好頂進來襲者腹中,蒙拓一咬牙反手再將刀拔出,其力道之大,叫那來襲者嘴角淌血、雙眼大睜地一頭朝地上栽去。
蒙拓見了血,好歹也將滿腔怒氣宣泄出來了一半,卻見小長寧滿臉是淚地撐在長亭胳膊上,而陸大姑娘抵在牆上有些站不穩...
外間仍在鏖戰,焦味混雜血腥味叫人作嘔。
“咔嚓——”
火將崔家橫樑燒斷,梁木砸下來一聲巨響!
長亭渾身一驚,終於回過神來,下意思就擡起右手往外指,哪知那傷恰好在右肩胛骨下方,手一擡,長亭嘶地一下,肩頭一歪險些栽到地上去,陡然左臂被人一扶險險站住,扶住了人蒙拓便飛快放開,掌心的血正好揩在了長亭衣裳上。
長亭又想哭又想笑,扯開嗓門叫,“蒙大人快去增援三爺!不要管我們!再頂一小會兒...”
長亭話音尚且未落地,高牆之上便有接二連三的黑影從高處躍下,加入此間鏖戰!
不!
如今再言鏖戰,便有些欠妥了!
來的人是石家的精兵悍將,縱然與之對敵的也是整個幽州城裡數一數二的高手,可石猛是強將,論起武功章法來周通令要叫石猛一聲師父!強將手下無弱兵,更何況已有近二十名兵士從火中突圍而至,情勢瞬間逆轉,已無鏖戰一說,只剩兵追窮寇之景!
蒙拓背過身去,伸手擋在長亭身前,並未有加入戰局的意思。
他的左手蜷縮着,可仍有血滴透過指縫流出來,一滴一滴正好砸在他投射在地上的拖得頎長的身影。
火光如背景,驛館盛梅累雪的小小院落如修羅場般。
蒙拓的肩很寬,完全將長亭罩在庇廕之中,長亭連外間的戰事血肉都再難看見,只能聽見男人此起彼伏地嚎叫聲,長亭心裡在默然數數,從一到百,再從百到一,不曉得數了有多少遍,終聞蒙拓沉聲囑咐,“不要斬殺,留活口!”
“唉!”
嶽番被激起血性中略帶沙啞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其間仍夾雜着刀劍碰撞的錚亮聲與嗚呼哀哉受了傷的男人們的哭嚎,火勢一點一點地向下降,連起火時的“轟隆”聲都異常識趣地小了下去。
長亭緊緊攥住幼妹的手。
蒙拓再一折身,便將斗篷一抖,從天而降地將長亭圍住,面目已恢復平靜借黑影弱光微不可見地幫長亭攏了攏斗篷,臉在黑影中叫人看不清情緒,如此一來他的語氣就自然規整了許多。
“疼不疼?”
長亭身形向右縮,刀尖都刺入皮肉了,險些就捱到骨頭了,肯定是疼的呀。
將才戰事正酣,長亭熱血上腦,自然顧忌不到背後的痛,如今援兵已至,後背的痛才肆無忌憚地張揚起來——可見連痛都他孃的審時度勢...
“疼...”
長亭鬼使神差地輕聲開口道,“疼得厲害,站不直腰來...”
長亭這麼幾十天來就沒喊過疼,叫過累。
蒙拓一下子着慌起來,回頭看了眼那具倒在階上一早便沒了生氣兒的屍體,語氣晦澀不明,“是我讓他死得太容易了,下回再給姑娘出口惡氣。”再埋首想了想,看了眼白春,那丫頭沒見過這種場面,渾身場下抖得跟不是自個兒的了似的,反觀滿秀倒是極爲鎮定,可也滿臉煞白,兩個都登不得檯面,自己都站不穩更何況扶人,都不中用,遲早得換一批。
蒙拓蜷了蜷掌心,手上的傷口怕是見骨了,一動就扯着心尖疼。
“陸姑娘且等等。”
蒙拓折過身去,四下去尋胡玉孃的身影。
“但是好歹還能扶着牆壁走道兒。”
長亭輕展眉,清淺溫聲道,面上笑了笑,便扶着牆向大堂裡走,邊走,臉上邊無端端地發紅。
唉,一定是今兒個夜裡被嚇傻了,嚇魔怔了。
將才驚天動地地一陣動亂,大堂裡燃着的燈籠早已遭風吹熄了,滿秀在掌櫃後頭找了幾盞油燈,劃亮火舌大堂裡終有了光亮,白春顫巍巍地扶住長亭靠在暖榻上,如今亮光之下才看清楚長亭右背已氤了一大灘的血,長寧一下子就哭出了聲兒,長亭擡了擡左手,輕手輕腳地拉了拉幼妹的小手。
“...立刻去城內請郎中,今日除夕,主家會出夠份兒的壓驚看診錢...留下的活口都綁了,叫人眼睛都不許眨地看顧住了...再撥人去街口滅火善後,順便去瞅了瞅街口那戶都留了些什麼人在家中...阿番,你親帶隊將那三百援兵帶走,今日河邊有煙火會,人正多就分散帶隊往河邊走...”
蒙拓忍痛動了動手,嗯,沒有傷到骨頭就不算要緊事。
他交待得非常清楚,甚至連長亭留下保命的那三百兵士都打發走了,力圖不留一點兒破綻來——救了陸氏姐妹的,就只有真定大長公主在外巷留下的一百個人和驛館裡留守的十來個弟兄,至於那三百個長亭留下鎮場子的殺招...哦,對不住了,風太大沒看清。
至於留下的那一百個人和這一同浴血奮戰的十來個弟兄會不會多嘴多舌另外告訴真定大長公主呢?
長亭很篤定,不會的。
真定大長公主有意無意地都避免陸家的人近長亭的身,所以一開始滿秀和白春沒換,所以她也未曾指派丫鬟與老嫗重新接手長亭身邊的一應事務,所以...這些留下的人,都姓石。
長亭很清楚,這是真定大長公主害怕陸紛的勢力安插,滲入,甚至會脅迫兩個姑娘的安全。
長亭仰靠在暖榻上,一仰頭,突然想起什麼,剛想張嘴說話,卻遭蒙拓一兇,“你好好躺着!”再聞其又喚了兩個人來,再沉聲交待,“留活口的那幾個人全都把舌頭割了,再拿布包住嘴巴,別讓人看出來。”
這是防止那些人說漏嘴!
若是周通令起疑爲甚下屬刺殺一趟全變啞巴了,哦,周通令不會有時間聽那幾個人申訴,更沒可能將這幾人帶回府邸!
衆人皆領命而去。
他們有充足的時間善後部署!
嶽老三先扛了把大刀進來,胡玉娘緊隨其後滿身是血地肩扛大刀,腳步踏在木板上蹬蹬地響,刀往地上一甩,終於騰出手來抹把臉,長亭右手沒法兒動彈,只好伸長脖子看,胡玉娘和嶽老三越來越像吧,其實細想想也不是啥好事...
嶽老三鬚髯上都濺了血,胡玉娘殺了紅眼,一見長亭癱在暖榻上,連粗氣也來不及喘了,粗聲罵了句“他祖母的!你怎麼回事兒!老子扛着刀殺人都沒受傷!”
怎麼辦,打了一仗,連說話也像了...
長亭扯開脣角笑一笑,理直氣壯道,“我是孬貨嘛。”
胡玉娘叉腰笑起來,笑完之後佝了佝身子,輕抱了抱長亭,長亭反手回抱玉娘,邊抱邊指使長寧給人斟茶,轉首問嶽老三,“...弟兄們...可有死傷...”
長亭喉頭髮緊,這都是一路生死過來的,刀劍無眼,她被層層保護都受了傷...
嶽老三語氣發沉,“三個兄弟重傷,行伍裡有藥酒,已經擡下去竭力救治了。那十來個兄弟多多少少身上都有點傷,但是不着急,都他孃的不是慫貨,十幾個人愣生生地頂那五十幾個人頂了半刻鐘...”
長亭鬆了口氣兒,還想說話,肩頭卻被人一摁,擡頭看是蒙拓手執烏金匕首輕摁下她來。
“你別說話了。”蒙拓語氣平緩,再側眸看向嶽老三,“無論用多貴的藥材,多好的大夫,今兒個手裡頭握了刀的弟兄一人一錠銀子,從我的賬上支,二哥麾下的兵就該是這個樣子,就算死,就應該拿着刀。”
“我再出一錠銀...”
長亭肩頭再被人一摁。
蒙拓緩聲再張口,“那就兩錠,都記在我賬上。”
長亭神色一愣,卻見蒙拓極爲自然地折過頭去又輕聲吩咐下頭人再辦事,至此,長亭才真真切切地看清楚他,蒙拓一身上下衣角全是黑灰,連他的鬢角都蹭了炭灰,下襬破了幾個洞,應當是過火災的時候被勾破或是燒破的...
蒙拓比嶽老三麾下的那些兵將還要早片刻穿過火場,嶽老三領着的兵已經很拼了,那樣大的火,那樣猛的火勢,一不留神橫樑砸下來,人就會生生被困在火裡燒死,他比那些兵士還要拼命...
他這兒拼做什麼呀?
長亭偏過頭去,輕輕拿手捂住了胸口,胸腔好像有東西“砰砰砰”地往外蹦。RS( )